第十八章 婚期
上文说到刘二等人纳征礼毕，高有功设宴贺喜。酒足饭饱后，王大有与刘二陪着高有功与高文举在书房吃茶说话，一旁还有刘二的两个姐夫，艾秀成与杜君义陪着。高兰英父母均已不在人世，兰英的两个姐姐，高梅英与高菊英两家昨日间过来高家寨，住在高家大院。今日纳征大礼，两位姐姐作为娘家人出席。此刻二人正在后院与兰英说话。
刘二情知陕西今后两年气候干旱，来年春天他与王大有必然逃荒，是以打算年前成婚。他开口向高有功征询，道：“伯父，年前庄户人家里无甚事物，侄儿我想下月与兰英完婚，伯父以为如何？”他与王大有二人九月初三日至四十里铺镇，今日正是九月二十五日，从时间上来看，下月中下旬内成婚，也不算过于仓促。
高有功抿了口茶水，笑着看着刘二，道：“玄德，你却是太过着慌。你家里今年遭了灾，来年气候好了，再筹办婚礼不迟。”他指的是白水县下河村刘二的家。
刘二看了王大有一眼，见王大有没有言语，扯谎道：“我自河南老家出来时，身上带了许多银钱。过几日回去采买些米粮牛羊，咱的婚宴要大办一场哩。”他心眼儿多，不提白水县的灾荒情形，给来年逃荒预备了说辞。
一旁高文举笑着插话：“兄弟，你漫说有泼天的富贵，今年也是办不了喜事了。”
“哦？”刘二颇为疑惑，朝高文举拱手行礼，道：“还请哥哥为兄弟解惑。”
高文举目视杜君义，这位刘二的二姐夫坐直了身子，朝东拱了拱手，面作悲戚之色：“上月二十二日，大行皇帝驾崩，已然龙驭宾天了。”杜君义这秀才说着，声音似乎有了哽咽，他是米脂县廪生，对大明大概很有感情。
几人顿作悲戚之色，仿佛为天启皇帝朱由校默哀一般。刘二心想，天启皇帝终于阵亡了，年轻气盛的崇祯皇帝即位，此时东林诸君子正大举进攻，魏忠贤年内也该垮台身死了。皇帝死了是国丧，民间要禁止婚嫁一年，刘二贫乏的认知中大概是这个印象。
众人默哀完毕，刘二的大姐夫艾秀成见刘二闷闷不乐的样子，劝慰刘二：“大行皇帝宾天，颁下遗诏，不禁民间婚姻嫁娶。咱们家书香门第，地方楚翘，玄德你的婚事，却也不好大操大办哩。”
高有功见刘二一副猴急的模样，笑着说：“玄德，婚期我应下了，只不许大操大办，给旁人嚼了舌头。详细事物，你与文举商议吧。我有些乏累，回房休憩片刻。”
高文举颔首，起身出了书房。这边五人连忙拱手行礼，在一旁恭送。高有功道：“尔等自说话，莫管我。”高文举五人复回书房落座说话。高文举从怀中取了纸张递与刘二，道：“兄弟，前日县里得了消息。县里黄书办是我家至交，知我好读这公文行书，眷了一份，差人送到村里来。”
刘二接了公文过来，原来是天启皇帝的遗诏。
“朕以眇躬，仰绍祖宗鸿业七年于兹，深惟皇考取法尧舜之训，兢兢业业，不敢怠遑。迩者三殿告成，光复堂构，夷氛屡挫，边圉渐安。方锐意治平，与民休息。不谓禀赋虚弱，自青宫已然，及临御以来，东西多警，朝夕在念，益用忧劳，多思伤脾，遂致绵惙。今乃复触夙恙，衄血陡发，凭几弥留，殆不能起，有负先考顾托之命，朕用尽伤。”
“若夫死生尝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
“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得輙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离职守，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官土官，俱免进香。于戏！兄弟大伦，幸社稷只有主；君臣至义，期夹辅以为忠。尚体至怀，用承末命。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待刘二看完，王大有接了遗诏过去观看，瞄了几眼，看不大懂，他书读的不多，只能将就看些白话小说。王大有问刘二：“兄弟，你可看了明白？与我讲一讲，我看不大清楚。”
刘二也只看了个大概意思，朝四人拱了拱手，道：“献丑了，我亦读不完全。大行皇帝大概是说，他经过七年励精图治，基本稳定了国家的边防，正要与民休养生息，不幸病重。信王聪明仁孝，可以即皇帝位，希望信王以后体恤民生，加强武备。大行皇帝宾天以后，丧礼无须大肆操办，不禁民间嫁娶，各地官员亦不得擅离职守。”
杜君义原来看过这份文书，此时面露喜色，环顾众人，道：“新皇帝即位，得东林诸君子辅佐，正要廓清宇宙，扫清妖孽。魏忠贤这一众阉党，定要给清除个一干二净。”
杜君义中等身材，身量瘦弱，其貌不扬。家住县内桃镇杜家坪村，他出身耕读之家，十六岁中了秀才，充作县学廪生。五年前，高兰英的父母见他年少有为，将二女儿高菊英与他为妻。杜君义虽然家贫，却苦读诗书，时常与县内文士攀谈，对东林诸君子“虚君共治”的理念分外认同。东林诸君子“保护”信王朱由检数年，世人皆知。如今信王即位，他也是大受鼓舞。
艾秀成摇了摇头，面露担忧之色，道：“只望陛下行霹雳手段，早日整顿朝堂，将延绥众军汉的饷银发放下来。如今四处大旱，军汉们无有口粮衣食，四处兜售军器，如此一来，恐有不忍言之事啊。”
艾秀成生得白白胖胖的，五短身材，今年二十四岁。他早年读过几本书，不曾过了童子试。他家在米脂县清泉镇艾家寨，家里土地甚多，往日里高兰英家与他家门当户对，高兰英的大姐高梅英与他成婚。他家土地临近军堡，军户们时常将家中破烂物事拿到他村边发卖，换取几斗米粮活命，是以他对军中事物知晓甚详。
高文举很是惊讶，问艾秀成：“兄弟，那些军户们家中口粮是半点也没有不成？”花万庆这破落户自军中寻了军器四处发卖的事情，高文举亦有所耳闻。他以为那浪荡子只是填补花销，不曾想边军如此缺粮。
艾秀成点头回答：“是也。起初军汉们拿了破桌烂椅来换米粮，前几日将了腰刀长矛来，我也只得收了，我每日里坐在家中，心中很不安稳呐。”
艾秀成家也不甚苛责佃户贫民，家里有了喜事还放些酒肉与村民，与高有功家一样，四乡里名声很是不错。只是地主就免不了敲骨吸髓，兼并土地。他家向佃户借粮时也是“小斗出，大斗进”，借钱时放些“九出十三归”的驴打滚高利贷，他家比别家仁慈之处就是不向佃户逼债。多年来村中贫户债台高筑，只得给他家佣耕，不得去往别处。艾秀成家祖辈又侵占了卫所许多土地，此时卫所军户生活如此困苦不堪，由不得他不心慌。
杜君义劝慰艾秀成，道：“兄长，你且放宽心。如今圣天子即位，定然整顿朝廷政事，那些破落户军汉闹不出什么妖蛾子。”
刘二听了艾秀成所言，心中狂喜，所谓“书中得来终觉浅”，他这陕北一趟，见识了诸多风土人情。魏忠贤确实不是一个扶危济困的能臣，辽东四川两地压下了葫芦，这陕北延绥却要起了瓢。大明的陕北现时是一个点燃了引线的大炮仗，不知何时就会爆炸。
刘二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语气分外关切，道：“哥哥，你家须多置备些刀枪弓箭才是。咱们白水县里饥荒的狠了，众人常常打劫哩。我与大有哥回去时，也要采买些刀枪，防备别人抢了我家。”说完，他与王大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艾秀成苦着脸，道：“家中早已预备了刀枪。只是我自小善良，见不得人争斗，我每日里坐下家中胡思乱想，心中甚是不安。文举兄，你看如何是好？”
高文举见艾秀成如此，心中叹了口气，道：“秀成，你若在家心中不安，不若来我家小住些时日，正好与我作伴读书。待会儿我央告父亲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你家。”
艾秀成在家不当家，他父亲艾玉成年方不惑，正是壮年时候，只他这一个独子。艾玉成对艾秀成管教甚严，日夜督促他念书应试，秀才亦不曾给他捐了一个，只要他的真本事。艾秀成却没什么读书心思，他想在高文举家小住，却是存了游玩散心的意思。
高文举答应了艾秀成的请求，转头邀请杜君义，道：“君义贤弟，妹妹兰英不日将要远嫁，她们姐妹以后难得相见，此时正要多处些时候。不若你也在家住下吧，咱们参研科举之法。”
此时已然是九月底，报喜的差人还不曾往家贺喜，杜君义心知此次乡试已然落榜，正是苦读诗书之时，便开口答应高文举，道：“承蒙哥哥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咱正要与哥哥讨教下学问。”
王大有方才在端详文书，听他几人商议完毕，便放了手中文书，道：“文举，刘二的婚事，我看也是下月间办了的好。我二人月底回去筹备，岳父家里也要作些预备，路上还要行走多日，不若将婚期安排在十月下旬如何？”
高文举表示同意，道：“大有哥，如此甚好。咱们不要太过张扬，路途遥远，玄德无须来家中亲迎。我送兰英出嫁，咱们在你家县里行了迎亲礼仪便好。”
王大有与刘二对视一眼，刘二道：“如此却是礼节上不甚周全，委屈了兰英。”
高文举摆手，道：“玄德，咱们六礼不废，已是礼节周全之至。寻常人家更无这般讲究，咱们两家至亲，无须计较。”
一旁杜君义也道：“是也。世易俗移，君子处世正当去冗存真。先人有云：务实去华，育德之方斯在；反听收视，养恬之义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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