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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移形换影2


1夜宿山寺

长流河最宽处宽逾百丈,最深处却不过丈,河中砂石青白,水质清浅无鱼。

传说此河所在处本是一片汪洋,炎皇曾率部与神族于此处交战,发焚天之火,将大海蒸为溪流。此河受神族诅咒,河中寸草不生,无鱼无虾。

长流西起暮色群山,横过戚国北方边境,笔直向东,一直流入大海。

暮色群山乃日落之地,也是传说中退居北方的神族领地。高大茂密的黄泉森林沿长流一路蜿蜒向东,是神族种下的城墙,用来防御强大的戚国铁骑。

长流北岸东西两侧各有一片草原,乃是人族骑射的极限,故名箭极。东箭极原是赤象国的领地,讨逆卫与赤象左贤王骑兵隔河相望。西箭极原则是鬼兵出没最为频繁的地方,因而被认为是神族的领土。这里流传着神族斥候的传说,却从未有活人见过真正的神族。

与西箭极原隔长流相对的,便是昭王统帅的霖骑一卫十八万人马。

建功,便要建不世之功;要战,便与最强的对手为敌。

建功立业,正在霖骑第一卫!

辞别赢连横与赫连荣城之后,赵定方日夜兼程,赶往天府原。

赵定方一人一马在旷野上奔驰了三天,眼前已经无路,只有蔓延无尽的绿草。又行了两日,一座矮山横亘在面前。

山上虽无道路,好在山势平缓,无需绕路。

赵定方策马上山,山中古木参天,枝叶如盖,遮天蔽日。此时虽是夏日,林中却极其清凉。

林中不见日光,不觉日落月升。

人马正有些困乏时,疏朗的月光下,一座寺庙在林木中若隐若现。

赵定方露宿旷野数日,每夜均是幕天席地,夜间长风纵横难以入睡,恨不能找四面墙来挡风,此时见到寺庙登时振奋精神,打马快步奔去。

走近时才见这是一座被废弃的破庙,院墙坍倒了一半,院内昏昧无光。

赵定方在庙门前下马,伸手去扣门环,手刚触到门板,整扇门便吱呀一声扑倒下去,一座三丈多高的护法石像映入眼帘。

赵定方收回手,吹掉指尖的灰尘,牵马走进庙门。院子不小,却只有一座不大的佛殿,矗立在护法石像之后。

院中杂草丛生,遍地干枝枯叶。石碑倒伏于杂草之中,月光不明,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赵定方放马去吃院子里的杂草,手上提着长枪缓步走向佛殿,用枪尖推开殿门。

这殿门比庙门要结实些,并没有应声而倒,落下一层灰尘之后,打开了。

未进佛殿的门槛,便见殿里竖着两根粗大的柱子,走进看时才发现那是佛像的两条腿。

佛殿窄小,里面的佛像却是高大雄伟,似是先有佛像,后来又围着这佛像造的佛殿。

佛殿的窗户形同虚设,窗纸上全是破洞。

好在这佛殿还有四面墙,晚上睡觉时不至于再被大风刮醒。

赵定方围着佛像转了一圈,殿中除了佛像便是灰尘,别无他物,便放心去院中寻了些干柴,到殿中生火。

有了火光,便有影子。赵定方看着随着火光跳跃的影子,忽然想起一句古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处荒山野岭,杳无人烟,佛殿之中只有黑影相伴,月光被林木遮挡,稀稀落落,北方的夜风清凉,也无美酒暖身,只有这一堆孤火。

火焰上的温度从肌肤传入血液,赵定方看着右掌掌心,暗想:师父传我这无相门掌印信真是古怪,他本人分明是赤霄山上三宗的宗主,而这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其形似是忿怒金刚剑,其性又是无相金刚剑,十足是御仙山的绝学。师父所学武功术法十分博杂,细细想来,除了赤霄山嫡传武功术法,展露最多的便是御仙山的火术与拳法,看来师父和无相门都与御仙山有莫大的渊源。

若此时不去天府原,而是先去御仙山寻访无相门会否更有收获。无论如何我现在是一门之主,若是无相门根基果然在御仙山,那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一门之力,将来建立基业便可多一臂助。

转念一想,此世尚武,譬如在赤霄山中,强者既是法。倘若御仙山也是如此,自己身为无相门主,却对本门武功术法一窍不通,恐怕难以顺利承接掌门之位不说,还可能被人夺了印信,倒不如去天府原靠军功晋身豪强之列。  

赵定方用土石围住火堆,将长枪放在身旁,躺在殿中。

殿顶如同一柄破落的打伞,稀疏的月光星光散落下来,点点明眸。

赵定方的左掌和右手的指尖微微发痒。

他的左掌曾被上官雨时的飞剑穿透,慕容菱用忘忧之水为他疗伤,赵紫烟却用无忧之水在他的伤口中种下蛊毒。慕容菱是他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动心的女子,奈何此女心有所属,演武之后更无音讯,那抹白衣胜雪的影子在心中渐渐淡了馨香褪了颜色,只有一道苍灰的印痕,如佛像上的尘土,只需轻轻一口气,便可吹去。

倒是素无好感的赵紫烟,一颦一笑,或纯或媚,在眼前愈发清晰。

困意渐浓,殿顶上的那些破洞慢慢变成赵紫烟的眼睛,一眨一眨道:“你可千万不要死掉哦。”

赵定方不觉合上眼睛,转瞬再睁开时,赫然发现自己身在秋风萧索的莽原之上,黑压压的铁甲骑兵在眼前排成严整的军阵。数百步外是一支白衣白甲人马,金色的帅旗迎风飘荡。

赵定方从侍卫手中接过黑色的大弓,拈起一支黑色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帅旗之下的银甲大将。

弓弦响处,银甲大将应声落马。

鼉鼓如雷,铁水奔流。

黑色的骑兵如炽热的岩浆流入雪地,将敌人悉数融化。

恢宏的宫殿之中,赵定方身着黄袍怀抱佳人坐在龙椅之上,文武百官跪呼万岁。赵定方牵着佳人,信步走到宫墙之上,却见城外兵甲连云,白色的羽箭漫天如雪。

身着银甲的大将立马于帅旗之下,利剑挥动,万骑突击,铁蹄踏地的声音雄浑如雷,战马的嘶鸣犹在耳畔。

帅旗之下的银甲大将弯弓搭箭,对着赵定方一箭射来。

赵定方伸手去捉那支白色羽箭,银色的箭镞擦过掌心,火烧一样刺痛。

赵定方一个机灵坐起身来,发现不过是恍然一梦,手上的疼痛却是火堆里的火星迸到手上。

殿外更黑了,星月之光似已被云朵掩住。

院中的马嘶却是清清楚楚。

赵定方一手握住长枪中段,正欲起身去看个究竟,忽见门上映着一个纤瘦的影子。

赵定方读过许多描写妖神鬼怪的书,夜深人静,深山古刹,来的不是女妖,便是女鬼。

赵定方一手握枪,一手撑地,悄无声息地蹲踞在火堆旁,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坐骑不再嘶鸣,殿外只有细风吹过的声音。

那女妖或是女鬼的长发被风吹拂,如柳条飘洒。

赵定方忽然想到志怪小说中大胆的书生的惊人之语:“男鬼杀之,女鬼纳之。”

那些志怪小说中的女鬼大都姿色美艳,身世凄惨,色艺俱佳,懂事且痴情,比那些三魂六魄俱在的女子不知好上多少倍,简直是不二佳侣,怪不得书中的书生们趋之若鹜。

有艳鬼,也有厉鬼。

若是倒霉碰上个找替身的厉鬼,那便万事皆休了。

克伽龙王庞大的身躯和摩柯迦罗的四条手臂犹在眼前,另一个世界中的虚妄之事,在这里统统化为真实。

若是以此类推,这个世界有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深山古刹与荒村老宅,一向是鬼物聚集之地。

赵定方身上虽有武功,术法却并非其所长,若是有形有质的活人,来多少也不怕,但若是有形无体的鬼,便是奈何不得了。

赵定方心中默念道:“但愿这女鬼是个夜来寂寞找人诉苦的艳鬼,千万不要是个找替身的厉鬼。”

干涩的门框发出细碎声响,那女鬼在推门!

包裹长枪的麻布已经被褪去,枪尖一点寒星正对着蠢蠢欲动的门。

吱呀之声,门被推开了。

黑色的长发如一段光滑的丝绸在夜风中飘荡,昏昧的月色在发丝上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脸庞虽然为发丝遮掩,但是这一头长发已经让人心醉了。

这女鬼一身华服,锦绣重叠,月光纵然昏昧,那身衣服上的金线珠宝依然熠熠发光。

赵定方暗道:这女鬼生前定是享受过大富贵,入殓时的寿衣怕是比皇后的礼服还要贵重。

赵定方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看这架势,该是个有钱的艳鬼。

风停,发丝落下。

露出一张月白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黑洞!

赵定方心中未及叫一声“晦气”,长枪已经脱手飞出。

那女鬼显然未料到赵定方出手居然如此快,似是怔了一下,脸上的黑洞中射出十几点乌光,直奔赵定方面门。

长枪正中女鬼面门,嚓一声透脑而过,将女鬼的脑袋从脖颈上撕下来,直飞到院子里。

赵定方将长枪掷出后已经拔剑在手,翻手挽出数个剑花,将乌光尽数击落。

赵定方瞥了一眼落在火堆旁的乌光,竟是一根三四寸长的铁针,不由心中一惊:这个找替身的厉鬼好狠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要将人的脸也射成蜂窝。

女鬼的身子还站在门口,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着门框。

若是只管看她脖颈以下,倒像是一个盛装贵妇人深夜来访情郎,站在门口,思前想后,进退两难。

赵定方将长剑插入火堆,用力一挑。

数点黑红的炭火疾如飞箭,射向无头的女鬼。

那女鬼不闪不避,脖颈里喷出一股浓烟。

炭火一遇浓烟,爆出几朵火花,黑烟似乎吃痛,发出嘤嘤嗡嗡之声。

赵定方手心出汗,心中暗道:糟糕,原来这女鬼肚子里装满毒虫。

赵定方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一枪便将这女鬼的脑袋打飞。若是这些毒虫从女鬼的脸上飞出来,那脸上总共不过十几个洞,以分身剑法勉强也可应付。此时毒虫如洪水决堤,一股脑从脖颈里喷涌出来,殿中狭小不便腾挪,他便是有八只手恐怕也拦不住这成百上千只毒虫。

赵定方身后的窗户忽然咔嚓一声被人撞破,杀气涌入,脊背发寒。

“吾命休矣”赵定方心道:“这女鬼还有援手!”

火堆忽地熄灭,殿中一片漆黑。

转瞬之间,火堆上暴起一团明亮的火焰,形如莲花。

火焰之花骤然盛放,那些从女鬼脖颈中飞出的毒虫来不及飞散,悉数被火焰席卷,化作一阵青烟,接着一股腥臭从殿中弥散开来。

赵定方一挥长剑,大风乍起,将腥臭到殿外,那女鬼犹自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一个声音在赵定方身后响起:“兄台别来无恙。”

赵定方没有回头,眼睛盯着那无头的女鬼,口中道:“秦重兄弟,这女鬼是你的相好么,怎地如此难缠?”

破窗而入施出火术焚尽毒虫的,正是秦重。

秦重抛给赵定方一个包袱,道:“我的意中人虽然痴缠霸道,却是个真正的女人。你门外站在的这个,并不是人。”

赵定方接过包袱打开,竟是一张霖骑的震天弓和二三十支黑羽长箭。

“这是缚魂宗的木妖”秦重道:“多情仙子,最是痴缠,不杀了你,她是不会走的。”

赵定方收剑入鞘,拈起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箭镞对准无头女鬼道:“她被打掉了脑袋,掏空了肚子,还有什么神通?莫非还有个多情的郎君做援手不成?”

赵定方话音未落,殿顶巨震,碎砖碎瓦裹着烟尘纷纷而下。

秦重的手中暴起一道火蛇,蛇头如拳,重重击在多情仙子的腹部,将她打得倒飞出去,华服之上尽是火焰。

“赵兄说的不错”秦重收了忿怒金刚剑道:“多情仙子确实有个出双入对的伴侣,不过并不叫多情郎君,而是叫无缘力士。”

赵定方一面躲避落下的砖瓦,一面道:“既是无缘,何必来烦我?我出去会一会他!”

秦重道:“赵兄不及着急,你很快便会见到他了。”

佛殿的房顶发出一阵悲鸣,轰然与墙壁分离,被生生拔走了。

一个漆黑的人头伸过佛殿的墙壁,向殿内窥探。

说那是人头,只是形似而已,赵定方从未见过磨盘大的脑袋。

这佛殿虽然不大,总有三丈多高,这无缘力士能将殿顶拔去,探头进来,起码要高过三丈,比大闹紫极大殿的摩柯迦罗还要高上许多。

“这便是无缘力士”秦重指着那个巨大的黑色头颅道:“力大无穷,善于撕裂人体与器物,若是这怪物下手,必定一撕两段,绝无藕断丝连的道理,故名无缘力士。”

“原来是这般无缘法”赵定方看了一眼手中的弓箭道:“要射到这等怪物,用床弩都未必奏效,你不会打算让我用这几十支箭把他射倒吧。”

“这是霖骑的炎涛箭”秦重道:“木妖最怕烈火,你将这些箭全射在这怪物的胯下,便可将他击溃。你箭术精妙,我有火术防身,我出去周旋,你来了解这两个怪物。”

赵定方深吸了口气,正打算说好,头顶石破天惊一声巨响,两人抬头看时,那个巨大的佛陀石像的脑袋,已经被削去了。

无缘力士削去石像头颅的兵器并非利刃,而是一杆两丈余长的大槊。

殿内两人一见,都忖道:再不出去恐怕要被乱石埋在这里。

秦重拔出长刀,纵身跃出殿门,刀上火云翻卷。

赵定方紧随其后,箭镞对准无缘力士的胯下。

无缘力士见两人从殿中跃出才停手,那个本就破落的佛殿,如今只剩小半截围墙,殿中的佛像也只剩两截小腿还立在莲花座上。

多情仙子站在无缘力士身旁,正在将自己的脑袋安在脖颈上,几经周折,终于将脑袋安上,却是反的,留了个后脑勺给赵、秦两人。

多情仙子反手拔掉脸上的长枪,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响,脑袋在脖颈上溜溜转了几圈,终于脸对着找、秦二人。

多情仙子这张脸却是一丝风情也无,本来脸上是十几个细孔,如今又添了一个鹅蛋大的孔洞,更是说不出的恐怖。

多情仙子一扬手,长枪化作一道银虹,直奔赵定方的面门。

赵定方微微侧身让过枪锋,出手如电,捉住枪杆,掌心一阵火辣。

秦重说道多情仙子是木妖时,赵定方心中便有计较:这多情仙子多半是个木头傀儡。

赵定方见多情仙子身形纤细,体内装有暗器毒虫,便以为这个傀儡定走的是轻灵的路数,而那无缘力士高逾三丈,可以徒手掀掉佛殿的房顶,正是以力道见长,二者相辅相成。不想多情仙子掷出长枪的力道比赤霄山上号称伏虎的杨显亦不遑多让。

秦重见赵定方单手持弓箭,另一手却提着长枪,低声道:“这怪物浑身皆是金刚木所制,不但坚硬无比且滑不留手,赵兄的斩铁之术和长枪恐怕都伤不到他,此战请赵兄务必依小弟之言,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赵定方一听此言便知这傀儡仙子和力士都是来对付自己的。倘若派来两个铁质的傀儡,定会受制于赵定方的斩铁之术。派这两个傀儡前来的人并不知赵定方的斩铁之术已经尽数失去,如今只有一个真假难辨,时强时弱的无相金刚剑。

赵定方将长枪抛在地上,弯弓搭箭。

“仙子和力士都不太好对付”赵定方的箭镞在两个傀儡身上游移,口中道:“先击破哪个?”

无缘力士和多情仙子显然忌惮秦重手中的火焰之刀,投枪一击不中之后,并未继续攻击。

“不知道”秦重坦然道:“这两个怪物极其难缠,我在前做诱饵,你伺机放箭,先射力士还是仙子,你自己选。好在多情仙子的乌骨针和尸蝇已经放光,没什么威胁。”

多情仙子双臂平伸,两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嚓嚓数声轻响,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陡然长了近一尺,一色乌黑,寒光闪闪。

“小弟也是第一次与这两个怪物交手,知之不多”秦重道:“请兄台见谅。”

无缘力士将两张长的大槊在空中旋舞两下,忽地纵身跳起两丈,在空中将大槊斜着挥下。

大槊极长,来势又快,若是击中,两人便会像殿中的石像一般,被拦腰打断。

秦重纵身向前,直扑到无缘力士刚才站立的地方,手中长刀自下而上撩起,刀身上的火焰暴涨,火刃直奔无缘力士胯下而去。

赵定方纵身向后跃去,一跃三四丈,避开大槊横扫,落脚在一块石碑上。

无情仙子大袖旋舞,正挡在秦重挥出的火刃之上,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无缘力士躲过秦重的火刃,落地后也不回头,手臂翻转,大槊向秦重扫去。

赵定方举弓搭箭对准无缘力士的胯下,刚要发箭,空中响起尖啸,一个青色的影子从天而降,仿佛一柄横放的伞,伞面飞旋如刀,照着赵定方的头顶直压下来。

赵定方仰天连发三箭,羽箭离弦之后箭镞上腾起血色火焰。

前两箭全被飞旋的伞面击飞,第三箭射中伞柄,那柄打伞立刻停止旋转,被打得倒飞出去,落在地上,身上腾起一片火焰。

这柄伞挣扎着站起来,居然有一个头,两只手和两只脚,头上无面目,布满细孔,正中有个鹅蛋大的黑洞。

        多情仙子替无缘力士去挡秦重的火刃时用了金蝉脱壳之法,用那身隆重的华服接下一刀,多情仙子的真身却从华服中跳出来,凌空击向赵定方。

赵定方瞥了一眼秦重,正在无缘力士的槊中腾挪,虽然难以靠近那怪物,一时并无败象,遂举弓在多情仙子身上又补了两箭,一箭将她射到,一箭将她钉在地上。

多情仙子身上的机括多为木质,转瞬便被烈焰吞噬。

赵定方举起弓箭对准殿前的无缘力士,静如石像。

无缘力士虽然高逾三丈,但行动几位灵活,矫若山猿,猛若虎豹,秦重在他的槊影中跳来转去,几次险些被他扫中。

要射中这个怪物,还不能误伤秦重,赵定方只能心平气和,等。

秦重长刀上的火焰渐渐微弱,身法也慢了下来。

见秦重难以支撑,赵定方心中不免焦躁,起了弃弓拔剑的念头。

秦重偏头闪过一击,忽然停下来,奋力将长刀往地上一插。刀身上火焰暴涨,流水般注入地下。

秦重与无缘力士相斗的空地上似乎别人划了无数深沟,秦重刀身上的火焰注入地下之后,随即流遍这些深沟,瞬间织成一张火网。

无缘力士对火焰极为忌惮,火势一起即刻纵身一跃跳出火网。

赵定方窥着这个空隙,不等无缘力士落地,一口气连发五箭。

无缘力士尚在空中,手中大槊轮转如风,竟将赵定方的炎涛箭悉数击落。

无缘力士一落地,秦重布下的火网即刻消失,人也纵身跃到赵定方跟前。

“这怪物不是怕火么”赵定方道:“怎么在你的火网中连个火星都没沾到?”

秦重苦笑道:“那是我用的幻术,不是明火,烧不到人的。好在无缘力士有真人操纵,他信了。”

“赵兄”秦重正色道:“在炎涛箭射光之前,你一定要射中他的胯下,否则我们就走不出这个破庙了。”

赵定方不再说话,又搭上一支箭,遥指十几丈外的无缘力士。

操控无缘力士的缚魂宗门人见殿前的火网忽地消失  ,已知那是幻术,心知会火术的少年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木傀儡虽然怕火,那个手持弓箭的少年显然不会秘术,射出的炎涛箭虽然力道强劲,却无法越过他的大槊。

无缘力士作势欲扑,腰腹间发出一阵令人惊悚的笑声。

木人自然不会讲腹语。秦重所说不错,那个操控无缘力士的人正在傀儡的腰跨之间,此人觉得胜券在握,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

无缘力士在笑声中一跃而起,赵定方松开弓弦。

2铁衣金剑

炎涛箭离弦之后并未爆出火焰,黑色的箭身在昏黄的月光中一闪而没。

无缘力士中的笑声戛然而止,砰一声落在二人面前,再没爬起来。

秦重挥刀将无缘力士拦腰斩断,上前从无缘力士的下半截中拉出一具尸体。

秦重将尸体倚在无缘力士的残骸上,看见尸体的咽喉有一个焦黑的破洞,没有一丝血流出。

秦重看着那个焦黑的创口道:“赵兄何时学的无相金刚剑?”

“你猜。”

赵定方的声音中有七分戏谑,三分寒冷。

秦重缓缓站起身,双手举起。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赵定方的弓箭正对着自己的后颈。

秦重在赤霄山参研剑术兵法时经常与赵定方、赢连横、武司辰一起到山腰的朱家马场比箭,即便是在马上,赵定方亦能例不虚发,此时秦重与无缘力士激斗良久,气力不继,连试一试的心思都没有。

“赵兄此举合情合理”秦重道:“不过,小弟确实为救赵兄而来,绝无恶意。”

“我知道一种杀人的技巧”赵定方稳稳举着弓箭,箭镞对着秦重的后颈,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与一个至交好友谈天说地:“如果那个应该被杀的人很难缠,一般要派出两拨杀手。第一波杀手见到那应该被杀的人,上来便杀。倘若这帮人眼看要失手,第二波杀手会上来和那应该被杀人一道杀了第一波杀手。”

“第二波杀手就会成为那个应该被杀的人的救命恩人”秦重接口道:“谁会去防备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我”赵定方回答秦重的疑问:“因为我是个命很硬,也很难缠的人。”

“倘若我真是那第二波杀手……”秦重道:“赵兄会射穿我的喉咙么?”

“我会先射穿你的双腿”赵定方道:“然后问你是谁派你来杀我,然后再射穿你的喉咙。”

秦重缓缓转身,直面赵定方,原本白皙的脸被夜色染成的青灰。在炎涛箭的箭镞前,秦重从容不迫,面带笑容,与那个有些羞赧的御仙山火宗少年判若两人。

“赵兄真是坦白”秦重粲然一笑道:“反正都要被你射穿喉咙,那我何必告诉赵兄是谁派我来的?”

赵定方亦笑道:“箭壶里还有十支箭。射穿你的两腿,两支箭足矣。倘若你知无不言,我会用第三支箭射穿你的喉咙。你若是不说,我便将剩下的八支箭全射在你的身上。”

秦重道:“看来赵兄早有如此打算。适才我与无缘力士交手,赵兄屡射不中,想来是在耗我的气力。”

“这你倒猜错了”赵定方道:“我平时射箭时只把那靶心当做是人的眉心和喉咙,你却让我射他胯下,我手生。”

秦重见赵定方虽然嘴上谈笑风生,箭镞却不离自己的喉咙,叹道:“看来赵兄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兄弟了。”

赵定方道:“你的面目虽然与我那叫秦重的兄弟一模一样,可是我怎知你不是杀了我兄弟,又易容成他的样子?”

“赵兄思虑如此缜密,将来必成大器”秦重道:“赵兄眼下所为倒是与当日赵兄在凌霄阁中指教小弟之言相和:天下,是苍生的战场。赵兄曾告诫小弟念佛不如习剑,只是,这剑锋该对着敌人而非朋友。”

赵定方脸上笑容顿收,缓缓放下弓箭。

“天下是苍生战场,念佛不如习剑。”这句话是赵定方夜探藏锋阁前在凌霄阁中偶遇秦重时所说的话,是夜凌霄阁中寂寂无人,这句话除了秦重应该不会有他人听到。

秦重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扬手抛给赵定方。

赵定方将弓箭交于一手,抬手接住那件事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圆形腰牌,入手颇有分量。

腰牌正面刻着一只狰狞的虎头,下方两行隶书小字“正五品巡检”背面篆刻着两行字:“奉天领命,巡察检举。”

赵定方将腰牌抛还秦重,道:“想不到秦兄弟居然是巡检司的人。那我是不是该叫一声秦大人?”

秦重笑道:“赵兄切莫折煞小弟。小弟将这块腰牌给赵兄看,便是要对赵兄和盘托出,以解赵兄疑窦。”

“我现在便有一个疑问”赵定方道:“秦兄弟年级轻轻便官居五品,除了火术和剑术,可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秦重道:“御仙山的主峰虽没有赤霄山高,三十三天宫的弟子人才济济,并不比赤霄九宗弱。小弟的本事不过是二流货色,之所以官居五品,却是因为小弟姓李。”

赵定方拱手笑道:“还未请教李大人姓名。”

秦重见赵定方笑得毫不做作,心知他的敌意已经消解许多,亦笑道:“小弟真名李苍梧。”

赵定方不动声色道:“传说中巡检司代天子行事,先斩后奏,杀人放火,无所顾忌。正因如此,巡检司树敌众多,巡检一向神秘莫测,若是泄了底,恐怕性命堪忧。”

“赵兄所言极是。”李苍梧道:“供职巡检司,自然不能以真名示人,纵然至亲亦不能知。只是,赵兄并非常人,小弟与赵兄往来,也不能循常理。”

“赵兄可知唐国公李将军?”

镇国大将军李潜渊,爵封唐国公,其弟李沉风,从一品龙宿将军,统帅霖骑第三卫,麾下人马十七万,实力仅次于昭王的霖骑第一卫。

李氏是戚国数一数二的大族,赵定方在赤霄山中多次听武司辰和赢连横提起李氏。去年冬天雪夜马场比箭,荣王宗睿一方便有李潜渊的儿子李青州和李沉风的儿子李荫侯,只不过这二人虽是将军之子,武功却是平平。

赵定方道:“天下不知戚国两位李将军的人恐怕不多。”  

李苍梧道:“小弟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人。”

赵定方暗道:多少赤霄弟子在昊天台上以命相博,得一块玉豹牌便欣喜万分,最终沦为慕容菱一类将门之后的侍卫,建功立业简直天方夜谭。即便拿到屈指可数的几枚玄龙牌,进入仕途也不过就是五品。赤霄弟子每年出山者不过千把人,戚国人口巨万,习武之人何止百万,拿到玉豹、铜虎、玄龙三等奉君牌的人还不如赤霄一山的人多。李苍梧的官衔,来得太轻易了。

李苍梧见赵定方默然不语,便道:“生于将门还是寒门,此乃天命,不可更改。不过,人生在世,审时度势,尽力而为,未尝不可胜天。”

赵定方知李苍梧话中有话,道:“有话不妨直说。”

李苍梧道:“小弟想引荐赵兄入李氏门下。”

赵定方笑道:“我何德何能。”

李苍梧道:“实不相瞒。小弟入赤霄山便是去查山中的天神之子,赵兄身怀斩铁之术,是不折不扣的天神之子。”

赵定方道:“你可曾上报。”

李苍梧点头道:“小弟确将此事上报。不过,报的并非巡检司,而是唐国公。”

赵定方道:“巡检司是皇帝手眼,你如此做法,已属欺君罔上。”

“若君主贤明,臣子自然知无不言”李苍梧面无愧色道:“如若不然……”

李苍梧顿了一下道:“反而对黎民社稷不利。倘若小弟将赵兄是天神之子一事报与巡检司,赵兄恐怕走不出赤霄山。”

赵定方道:“如此说,你救了我两次。不过,如此一来,你便担上了欺君罔上的罪名。”

“哈哈哈哈”李苍梧笑道:“赵兄词锋犀利,倒是与小弟在御史台的一个朋友很像。”

“赵兄”李苍梧正色道:“你可知小弟为何屡次救你?”

赵定方摇头道:“在下身无长物,既无绝世武功,也无济世之才,实在不知你为何连番相救。”

李苍梧道:“见王不称臣,倨傲如赢连横亦难以做到。单凭这一点,赵兄便是苍梧心中豪杰。”

李苍梧的话让赵定方一怔。赵定方所来之世,无论是真实还是梦幻,那个世界里见王称臣下跪都早已归入历史的烟尘之中,无事下跪,是一种耻辱;而在帝王之世,见王不称臣的,一般的称呼并非豪杰,而是反贼。李苍梧则不同,赵定方不相信他也同自己一样从一个没有帝王的世界穿越而来,他生在帝王存在之世,却也将见王不称臣当成豪杰所为,令赵定方大为惊异。

“如今天子看似英明,对内暗地里却排挤外姓忠臣良将,倚重宗氏和那些只会喊圣上英明的奴才”李苍梧道:“圣上对外一味用强,神族要伐,赤象要讨,还要扫荡南方诸邦。有君如此,实非社稷之福,实非百姓之福。”

赵定方道:“李兄弟此言十分大胆。那我也不妨说一句胆大妄为的话:你引荐我入李氏门下,自然是为李氏招兵买马。难道李氏要造反?”

李苍梧摇头道:“公爷曾说,身怀利器者当胸怀天下,生杀予夺不可因一人好恶。圣上对异姓藩镇猜忌颇深,羽林卫连年扩充,昭王、肃王和小穆王对异姓藩镇虎视眈眈。公爷恐怕外敌未入,内乱已生。公爷想消内乱于未然,只是掣肘颇多。有怀远侯在天府原上的十几万人马,公爷在朝中说话才有分量,但是分量还不够。”

“赵兄见识非同寻常,远非苍梧能及。加之赵兄得许宗主真传,潜行术亦不在我之下”李苍梧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响亮,惊起了林间的飞鸟:“将来为公爷左膀右臂者,非赵兄莫属。”

赵定方淡然道:“唐国公的话分量再大,见皇帝也是要跪的。”

李苍梧对赵定方的轻慢之语不以为忤,道:“赵兄博览群书,却未必知道:当年神族北徙,戚国初立之时,三圣摄政,依神族制度设立纲常,君臣坐而论道,异姓臣子见宗氏皇族也是不必跪的,见了皇帝亦不必跪。不过后来炎皇、毗陀罗天二圣因修习邪术被云笈天师驱逐,云笈天师避居赤霄山居云塔,戚国才是成了宗氏一家之天下。”

赵定方在赤霄山时除了在许空炎跟前学剑,便到凌霄阁中翻阅书籍,武学、兵法、律法、史书,读之若渴。李苍梧所说之事,不仅戚国刊行的最为荒诞不经的《神霄志异》中并无记载,连南方诸邦编纂的《烈云图志》中也没有提到“三圣摄政,见君不跪”。

李苍梧继续道:“三圣遁世之后不到百年,宗氏以‘神族旧制乃人族之祸’为名,重立帝制,禁毁记载三圣摄政的一切史书典籍。千年之后,世人皆以为见宗室便要下跪是天经地义之事,真是可笑,可悲。”

赵定方若有所思道:“若是能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跪拜一人,也无不可。”

李苍梧怔了一下,道:“赵兄言之有理,只是‘无忧’二字实在难得。赵兄可知今夜这两个怪物为何在此处?”

赵定方道:“与我有过节的人,除了宗睿、上官雨时和楚灵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

“赵兄可知,得罪了这三个人,便是得罪了天下人?”李苍梧冷笑道:“荣王宗睿是皇帝之子,他的势力自不必说。楚灵舟是长生会的会首,得罪了他,便是与赤霄山中的所有高手为敌,赵兄想必不知道长生会吧。”

自赵定方第一次在松云涧与上官雨时和楚灵舟交手之后,便隐隐觉得二人背后藏一股强大的势力,否则赤霄山上高手如云,将门之后多如牛毛,凭这两个人振臂一呼,不可能纠集如此多的上三宗弟子,更加不可能连玉枢院也出来为二人撑腰。

赵定方道:“长生会,想必是赤霄山中将相之后所成立的宗派吧。”

李苍梧道:“赵兄果然有所察觉。长生会中确实多为将相之后,却也不乏布衣子弟中的高手,会首楚灵舟便是布衣子弟。”

赵定方心下了然:一个布衣子弟做长生会的会首,放眼望去,尽是将相之后,自己如何服众?楚灵舟纠集众人与赵定方等人为敌,大概是为了讨好将门之后上官雨时。

“所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即便我与上官雨时有过节”赵定方笑道:“我与楚灵舟同为布衣子弟,他不去说和,反而纠集众人要取我性命,真是相煎何急呀。”

“即是长生会首,便与寻常布衣子弟不同了”李苍梧道:“天下士子何止千万,投笔从戎者如过江之鲫,拿到玉豹、铜虎、玄龙三等奉君牌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布衣子弟更是屈指可数,且多数都成了将相子弟的侍卫,雄心壮志全做流水。赤霄山虽在王土之外,皇帝发给昊天演武的奉君牌却占十之三四,这便是为何赤霄九宗中集中了大批将相之后。山里山外,只要是皇恩所及之处,布衣子弟便要低人一等,例外之人少如凤毛麟角,长生会的会首便是其中之一。今年赤霄山若无克伽龙王之变,玄龙牌定归杨显、赢连横与楚灵舟三人所有。赵兄武功术法双绝,纵然胜了楚灵舟,也依然拿不到玄龙牌。”

“楚灵舟不是将相之后,却胜似将相之后”李苍梧的口气有些揶揄:“他怎么会以为自己是与赵兄一般的布衣子弟呢。”

赵定方道:“那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赤霄山中既然有九宗之分,各宗都有宗主,上面还有玉枢院总领九宗,云笈天师会容许长生会暗地里自成一派么。”

李苍梧道:“赵兄有所不知,长生会正是云笈天师一手缔造。”

赵定方奇道:“难道是九宗宗主坐大,不尊天师法旨,天师才另立一派与之抗衡?”

李苍梧摇头道:“长生会是云笈天师与戚国皇帝的一笔交易。”

赵定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交易?”

“不错”李苍梧点头道:“三圣决裂后,我怀疑云笈天师受伤不轻,御天城中火宗势力很大,在宗氏的调度下,御仙山的圣僧们隐隐有取云笈天师而代之的趋势。云笈天师遂与宗氏做了一笔交易:云笈天师退居赤霄山,不理朝政。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赤霄山虽在王域之内,却不尊王法,山中事务,悉决于天师法旨。二是宗氏为赤霄山供应钱粮。除了得到执掌天下之权外,宗氏后代与宗氏宠臣之后皆可在赤霄山中修习云笈天师的剑术与雷法。”

赵定方沉吟片刻道:“我未入长生会,学的不也是……”

赵定方说了一半忽然打住。

他忽然想起夜探紫极大殿时看到宗建阳等人在玉枢院的剑士指引下练剑的情形。

那才是真正的赤霄剑术吧。

“昊天演武,名列三甲的弟子,将相之后十之八九”李苍梧见赵定方心有所悟,笑道:“赵兄不会以为布衣子弟天赋真个不如将相之后吧。”

赵定方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事不解,依你之言,长生会该是宗氏宠臣之后修习赤霄秘术的门派,楚灵舟是布衣子弟,如何入得此门?”

李苍梧摇头道:“这也是云笈天师的条件之一,我在巡检司已有数年,可是个中缘由还没有头绪。”

赵定方道:“那便不去管它,我知道得罪楚灵舟便是得罪赤霄高手便可。还有一个便是上官雨时,上官隐不过是宗睿的侍卫统领,三品将军顶天了,为何势力如此大?”

李苍梧道:“上官隐此时的品级确实不高,不过前途不可限量。皇帝有意培植羽林卫在军中的势力,李、赢两位将军百年之后,两府将军便会从羽林卫中选出。羽林五卫,威武卫向来是宗氏统领,侍卫内城,不掌外兵;其余四卫的统兵之将中,最有可能接替李潜渊和赢纵的便是铁衣金剑!”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金剑将军莫非就是上官隐?”

李苍梧道:“不错。军中已有流言,十年之内,上官隐便可能入主奉国将军府。上官雨时是将来正一品奉国大将军的独子,你得罪了他,不知有多少人想拿了你的脑袋去向上官小将军邀功。何况,你得罪他的地方,恰恰是拔出了上官隐的金剑。”

赵定方笑道:“我知道两府将军是运筹帷幄的万军之将,不必上阵冲杀。不过,上官将军此时还不是奉国大将军,他连我一个未出山的赤霄弟子都打不赢,如何护卫皇子?”

李苍梧道:“赵兄可不是一般的赤霄弟子,光是斩铁之术便是一绝。上官将军的剑,恐怕便是被赵兄以此术拔出的吧。”

赵定方含笑不语,心中却有些落寞。

赵定方对御气御剑之术一窍不通,在赤霄山中便低人一等,斩铁之术觉醒之后,此消彼长,纵然其他赤霄弟子的御剑术再强,赵定方也不必畏惧。如今此术已失,便如丢失了一件神兵利器,虽有无相金刚剑为补偿,心中仍难免失落。

李苍梧不知此节,继续道:“不过,正如赵兄所言,上官将军是万军之才,弓马剑术本非其所长。上官隐所长者,乃战阵之法与防御之术。羽林卫的钢锋,是铁衣将军沈青天!”

赵定方听到这个名字眼皮一跳,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了,洗心亭外的梨树上,赵定方听到两个少女密语,慕容菱的心上人便是羽林卫中的“铁衣沈将军”。

赵定方忽然仰天长笑,笑罢道:“想不到我一次醉酒便有天下高手来要我的头,看来前路我不会寂寞了。”

“赵兄豪迈,自有力敌天下的胸怀”李苍梧皱眉道:“只是世间为豪强迫害者不可计数,赵兄却只有一个。此事若换做旁人,即便不死,亦是寝食难安,生不如死,何来‘无忧’?”

赵定方即刻道:“若说到豪强,李氏便不是豪强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夜与上官隐交手,他身旁便有李氏兄弟!”

李苍梧被赵定方抢白亦不以为意,道:“赵兄如此说,亦在公爷意料之中。君王有兼听之耳,草民无申辩之口。为生民立命,便不得不厕身豪强之中。赵兄以为呢?”

赵定方哼了一声,道:“哪个豪强南面称王之前没说过为生民立命?当生民以鲜血和性命为豪强铺平通往王座之路时,帝王还是帝王,草民还是草民,帝王依旧有兼听之耳,草民依旧无申辩之口!”

“公爷想恢复三圣摄政之时的盛世,彼时即便豪强林立,戚国不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李苍梧叹了口气道:“我知赵兄心中盛世比公爷心中盛世要完美无暇,只是无暇之世不可能一蹴而就,举步维艰总好过裹足不前。”  

赵定方心知李苍梧所言有理,只是他不甘心一出山便沦为别人爪牙,于是道:“李氏如此看重我,我很感激。只是我此时身后追着长生会、上官雨时和荣王这三条尾巴,我入李府自然有两位李将军为我解此难题。只是如此一来,我便欠了李氏一个人情。我可以欠兄弟人情,却不会欠李将军的人情。”

不等李苍梧接话,赵定方接着道:“有朝一日若赵某真个有幸与李将军并肩作战,我希望李将军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主人。”

“李兄弟”赵定方有些歉意道:“我如此说并无贬低李将军之意,这是我心中所想,我不想欺骗自己的兄弟。”

李苍梧摇头笑道;“赵兄多虑了。公爷在入主镇国府之前也曾指挥霖骑,他常说视兵士如手足,才能如臂指使。公爷爱才如命,并无主仆之念。”

“如此便好。”赵定方道:“那三条尾巴我会自己设法剪去,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苍梧见赵定方执意不肯入李氏门墙,不再劝说。又见他被人追杀却毫无忧愁之色,心中更多了几分敬意,道:“赵兄豪杰气概苍梧佩服得紧,不过,此事不可小觑。那日昊天台上,若是没有赫连荣城,兄台恐怕凶多吉少。”

良久,赵定方才道:“那几支弩箭,是你射的。”

李苍梧面有惭色道:“至交有难,不能拔刀相助并肩对敌,苍梧心中惭愧。”

李苍梧此言一出,赵定方便想起武司辰在世时,四人并肩与长生会对敌的情形。

四人身陷重围却毫无惧色,手足情谊不过如此。

赵定方黯然道:“我命虽硬,却克挚友。当时我们四人并肩作战,此时已有一人不在人世了。”

李苍梧闻言也是默然。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惆怅,问道:“昊天台上围攻我那四个青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用三箭便破去他们的阵法,似乎对这四人了如指掌。”

李苍梧道:“那四人亦是赤霄弟子,也入了长生会。当年四人本可入玉枢院做执事,不过这四人觉得山中寂寞,不如帝都繁华,出山做了皇城中的剑术教习,如今是荣王的侍卫。”

赵定方道:“宗睿真是小气。被我们赢了一块玉牌,居然念念不忘要取我性命。”

李苍梧正色道:“荣王野心不小,此举,该是为拉拢上官雨时和楚灵舟。”

赵定方笑道:“如今储君已立,宗睿还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将来难免又是一场祸乱。”

李苍梧道:“一国福祸系于一家一姓才会有此祸患,公爷正是有鉴于此,才……”

赵定方听李苍梧又来招揽自己入镇国府,当即岔开道:“不知今夜这两个怪物,是哪一方派来的,什么来历,你可有头绪?”

李苍梧被赵定方打断,并未重提入镇国府之事,而是答道:“缚魂宗是游窜在晴波山和止水城一代的一个左道小派。自称是炎皇后裔,以傀儡为兵器,有金木两种,成称为金妖和木妖。今夜前来刺杀赵兄的,是木妖,想来是忌惮赵兄的斩铁之术,连这无缘力士手中的大槊也是通体金刚木做成,没有一丝金铁。”

赵定方道:“这些人为了杀我真是煞费苦心。我看这两个傀儡十分精巧,无缘力士中有人操控,多情仙子里面却全是机括绷簧,身上并无丝线牵引,居然行动自如,真是厉害,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李苍梧摇头道:“传说缚魂宗的傀儡都是依炎皇造昊天十二神将之法所造,只是无法证实。巡检司追捕这个门派数年之久,交手十数次,巡检有死有伤,缚魂宗的人或是被击杀或是自刎,却是无一被生擒。”

“虽是邪道,倒颇有勇烈之风”赵定方道:“不过那些正派居然派邪派的人来杀我,如何彰显邪不胜正之理?”

李苍梧道:“理是用嘴巴说的,只要拿到赵兄的人头,他们怎么说赵兄都没法反驳。”

赵定方哈哈笑道:“有道理。你是如何知道这两个怪物在此处埋伏的?”

李苍梧道:“我在三日前才知这两个怪物来此地杀人,当时并不确定他们是为赵兄而来。不过,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急于从赤霄山赶到天府原的人才会从此路经过。赤霄山遭此大变,圣上一纸手谕收了奉君牌,山中弟子多半会先行回家见过父母再定前程。最可能孤身北上的,除了赵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赵定方道:“说起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了。不过,入镇国府之事,我有一言,还请李兄谅解。”

李苍梧点点头,赵定方道:“若是李将军果真为百姓福利计,有更换日月之心,我自当鼎力相助。不过,入李将军麾下,李氏依然是一个在藩镇,一个再朝堂。若将李氏比成一个人的话,我若入李氏麾下,李氏力量壮大,但不过是一个更强壮的人。但是,倘若我另辟一途,若是将来成就功业,与李氏呼应,便如同两个人,皇帝纵然强悍,双拳难敌四手,胜算岂非更大?”

李苍梧被赵定方说得一怔,沉吟良久道:“赵兄果然非池中之物。只是,小弟也有一言,赵兄不可不察。小弟与赵兄一样是个孤儿,只不过我有幸被公爷收养,才有今日地位。我等无根无基,若是单打独斗,何年何月才能自成一派?”

赵定方笑道:“自成一派倒也容易。你问我如何习得无相金刚剑,我现在便告诉你。我是无相门掌门,无相金刚剑便是本门的看家本领。”

李苍梧有些尴尬道:“小弟对赵兄知无不言,赵兄却在此处说笑。”

赵定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此时已无斩铁之术。”

李苍梧惊道:“这…..赵兄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斩铁之术是天生,术法高低看后天际遇,如何说没就没?”

赵定方道:“性命亦是天生,不也是说没就没。无相金刚剑是无相门的印信,火与金相克,我接了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得了无相金刚剑,却也失去了斩铁之术。”

赵定方言之凿凿,李苍梧亦知秘术相生相克之理,知赵定方所言非虚,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回应。

“得失无定”赵定方豁达道:“若不是我失了斩铁之术而得无相金刚剑,今夜我二人恐怕便要葬身此处了。只不过,我对火术一窍不通,无相金刚剑亦不能收放自如,否则也不至于累你在这木妖的槊下周旋许久,才将无相金刚剑灌注在炎涛箭上,射穿这个木妖。”

李苍梧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递给赵定方道:“这本《明王经》记载了御仙山的火术心法,赵兄不妨参研一下,对掌控无相金刚剑应大有裨益。”

赵定方在凌霄阁中见过许多赤霄山的术法典籍,多以符咒为主,看来犹如天书,于练功毫无裨益,便道:“经书不如兵书和史书,满纸鬼画符,我看不懂的”。

李苍梧却道“御仙山火术与赤霄不同,经文所载心法皆是直指人心之语,莫说赤霄高才,便是寻常识字的妇孺也能读懂。”

赵定方犹疑着接过《明王经》道:“若真如此,那岂非天下人皆是火术高手。”

李苍梧笑道:“弱水三千,凡人度量只能饮一瓢而已。读得懂,未必做得到。明王经不过是一扇门,万般艰险皆在门后,能爬多高,还看个人际遇和修为,赵兄不可不察。”

赵定方将经书小心翼翼踹到怀里,抬头一望,头顶的月光已经换做晨曦,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李兄弟,后会有期”赵定方看了一眼两个木妖散落一地的机括绷簧,又补了一句道:“这弓箭可否借我一用?”

“炎涛箭是霖骑专有,私藏此物是死罪。”李苍梧摇头道:“赵兄此去天府原还有数百里,这一路的巡检不止我一人,这些弓箭对赵兄来说,是个大麻烦。”

赵定方点点头,提枪拉来坐骑,飞身上马,对李苍梧一拱手道:“保重。”

李苍梧亦拱手道:“保重。”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奋蹄奔出古寺。

待赵定方的马蹄声完全消失,  一只灰隼穿过重重枝叶飞到残破的寺庙中,落在李苍梧肩上。

李苍梧从怀中取出一管不及一尺的毛笔,拔掉黑色笔帽,露出嫣红的笔锋。李苍梧将红色的笔尖对准自己的左腕,犹豫了一下,又将笔帽套上,探入怀中,换了一管黑色狼毫,和一个寸许宽的纸卷。

李苍梧将黑色狼毫的笔帽叼在嘴里,左手将纸卷展开。

纸卷展开也不过寸许长,李苍梧悬腕在上面写了八个蝇头小楷:“魂引可用,木妖畏火。”

李苍梧写罢将纸卷起,夹在指间,将毛笔放入怀中,又探手在灰隼的脚边一抹,拔下一个黄豆大小的塞子。

那灰隼的腿上竟然绑着一个小巧的信筒,颜色与灰隼的腿一般颜色,若不细看无法察觉。

李苍梧反手将纸卷塞入信筒,又将塞子塞好。

李苍梧走到那个被射穿喉咙的缚魂宗门人面前,拔刀在尸体上隔了一小块肉,挑在刀尖上,送到灰隼嘴边。

灰隼出嘴如电,几下便将那块肉吞入腹中,振翅飞走了。

李苍梧俯身将那具尸体和两截无缘力士拖到一处,屈指对着尸体一弹,一道火光自指尖飞向尸体,傀儡和尸体登时被火焰吞没。

3仙人指路

《明王经》曰:“火发于心,得心法三昧者,方得火法三昧。心如火海,意如堤坝,意凝如山,心火难发。寓意于拳剑之中,是以外力破心中堤坝尔。堤坝即破,洪水决堤,狂龙出渊,故破堤之前需有长缨在手。若无无擒龙之术,勿行此法,一旦走火入魔,五内俱焚,性命休矣,切切。”

赵定方离开那座破落的寺庙之后,一路上都在研读李苍梧赠送的那本火术典籍。

同是秘术典籍,《明王经》比《千云真经》和《玄雷飞化经》要浅显易懂许多。

依照《明王经》的说法,火术天赋人人生而有之,如同土中的种子,堤坝内的河水。只不过每个人品性不同,际遇不同,有些种子长成大树,细流积成汪洋,有些种子则腐烂为泥,细流最终干涸,因此世间既有火术宗师,亦有对火术一窍不通的普通人。

《明王经》的经文只有四品“无形品”“无量品”“无相品”和“无明品”,四品不过百余字,余下大半经书都是金刚拳法与金刚剑法的图谱,虽然十分详尽,因为招式繁复,有些招式需要极强的劲气才能催动,并非人人皆可为之。

拳法与剑法乃使火术种子破土而出之春风,赵定方读之似渴,加之他学过恕剑心法,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很快便通读《明王经》,将其中的拳法剑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

愈是练习金刚拳法与剑法,愈是恼恨云笈天师。

御仙山火术的境界并不比赤霄山的雷剑之法低,但是云笈天师授意玉枢院,只将本门剑术雷法传与长生会弟子,与将本门典籍刊行天下任由有心人修炼相比,胸窄量小。慕名而来的人不远千里入山问道,得到的却只是残缺不全的剑术与雷法,如武司辰这般天赋异禀,可以无师自通的,却死于斗剑,赵定方不由暗叹:赤霄山真是误人子弟之处,可怜天下之人还对赤霄山趋之若鹜,真是可怜。

赵定方演练御仙山的剑法、拳法,发觉自己之前在许空炎处所学的武功与之暗合,愈发确定:师父许空炎与御仙山有着莫大的渊源。只是许空炎精通恕剑心法,精通别派武功术法并不奇怪,无法断定这个赤霄山玉霄宗的宗主是否本是御仙山弟子。

想起许空炎,赵定方不禁眼中泛泪。这个玩世不恭的师父给赵定方带来许多困惑,并不像个为人师表的尊长,倒像个忘年交的朋友。这个性情古怪的朋友也如同一个从异世穿越过来的人,与此世格格不入,似乎洞察一切,又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赵定方此时孤身一人赴北方边塞,每日练习拳法剑法时,才发觉世上本有一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可惜这个人为了自己一句话,化为火焰。

当许空炎从征天塔顶纵身一跃时,赵定方只觉火光通天彻地,绝非凡人能为,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直到克伽龙王的灰烬漫天而来,许空炎却许久未至,赵定方才隐隐感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师父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赵定方有恕剑心法和无相金刚剑的印信,修习《明王经》进境极快,不出十日,便能窥得“无形品”堂奥,幻出火兽,只是终究欠些火候,幻出的火龙如同小蛇,幻出的火麒麟如同幼犬。

无形品曰:“证无形品,火随意转,禽兽虫蛇,随心而化。”

这一品威力不好估量,却最是有趣。

赵定方虽然不是贪玩之辈,只是此事是他在另一个世界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东西,禁不住玩性大起,在路上四处扫荡山间飞禽走兽,以火术摹其行状,偶尔也打一只野味烤来吃吃,虽然味道稀松平常,吃起来却是心满意足。

赵定方回想起当日在紫极大殿与摩柯迦罗交手,自己的右手击在摩柯迦罗的胸甲上,竟然能将精铁的胸甲融化,火兽虽然看上去吓人,威力与之相比却有天壤之别。李苍梧所用的忿怒金刚剑,只有火焰之形,并无种种禽兽形状,大概也是觉得《无形品》徒有其表,不屑修习吧。

《明王经》另外三品各有所长,“无量品”曰:“高峰凌云,难称绝顶。海通幽冥,亦可丈量。唯人之心,上绝九霄,下临无地,无可限量。”炎皇击败神族所用的焚天之术便是无量品修至绝顶的境界。只是修炼此品之人必定胸怀天下,器量极大才可以。读到此品时,赵定方暗忖:似云笈天师这般小肚鸡肠精于算计,活了一千几百年,大概也参不透无量品。

“无相品”曰:“心若君王,藏于胸府。火若权柄,贵在无相。君威无形,四海宾服。真火无相,燃遍八方。”

这几句经文的字面意思赵定方懂得,真火无相,应该是指参透无相品之后,所用火术无火焰之形确有火焰之性,正如他在紫极大殿中拍摩柯迦罗的一掌和在破庙前射向无缘力士那一箭,虽然并无忿怒金刚剑那股迫人的火焰,摩柯迦罗的铁甲和无缘力士的木铠甲的创口上分明是被烈火焚烧的痕迹。

可惜赵定方初窥门径,纵然有无相金刚剑印在身,却不能操控自如。

第四品“无明品”却有几分蹊跷:“遂我心者,如沐春风。逆我意者,灰飞烟灭。”这十六个字并不似经文,倒像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刻毒的诅咒。更蹊跷的是,其余三品均有相应的拳法和剑招,唯有无明品,只有这十六个字,不要说招式,连释义都没有。

赵定方心道:《明王经》中的四品大概是按照威力大小和难易程度分的章节,无形品最易习得,威力最低,故而被放在第一章的位置。如此说来,无明品自然是威力最大,也最为难学。

倘若一日之内便将所有秘术武功全部纳入囊中,自然令人欢喜,赵定方却也知道习武与修文一样,需要循序渐进,捷径或许有,不过终究不是常理。也许学成前三品之后,第四品自然豁然开朗也说不定。

赵定方痴迷于《明王经》,本应几日便可到铜瓯城,赵定方走了有一个月,距离铜瓯城还有近百里。

铜瓯城本是一个仓库,乃兵部为天府原上的霖骑五卫运送兵甲旗帐的集散地。

焚天之战神族败北后,天府原上的人族骑兵原本只有十几万,铜瓯只不过是个小镇,驻着千余名羽林卫看守武库。

焚天之战百年之后,神族驱使鬼兵数次侵入天府原,人族军队负多胜少,鬼兵深入戚国腹地,举国惊恐。

宗氏说服几大家族,连年向天府原增兵,不到三年,天府原上的人族骑兵便由十几万激增至百万之众。

鬼兵之患日轻,氏族掌控的藩镇开始成为宗氏的眼中之刺。为了掌控藩镇,宗氏连年削减赢氏、李氏、刘氏和姬氏的兵马,又将刘氏调到南方,在每个异姓藩镇左右设置一个宗氏藩镇,以防其有异动。

为了进一步掌控异姓藩镇,宗氏皇帝下诏:藩镇统帅有统兵之责,无调兵之权,除非军情紧急,兵马调动需有镇国将军府的使者持皇帝赐的虎符送抵藩镇。另外,藩镇的粮草、军械均有兵部统一调度。即便藩镇有异心,一旦发动叛乱,无粮草军械支援,无法久持,必被扑灭。

为了给天府原上的百万铁骑供应粮草、军械,铜瓯由一个小镇变成天府原南方边界上的大城。

夜间,赵定方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百里之外的铜瓯城。城内灯火通明,染红的黑暗的天际。

赤霄山中是另一番世界,那个世界已经足够凶险了。山下的世界,除了缚魂宗那两个木妖,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不知还有多少柄刀剑在暗中对着自己。赵定方躺在草地上,摊开四肢,望着满天星斗,喃喃道:与天下人为敌,想寂寞都难啊。

翌日,赵定方骑马循着一条流向铜瓯城的河流前行。

河流有一丈宽,河水清澈,细碎圆润的白色卵石铺满河滩和河床,阳光下灿若珍珠。河流两侧是浓密的树林,鸟鸣兽吼之声时时传来,更有熊虎一类的猛兽伏在河边饮水。

河边并无路,地势平坦,铺满了浅浅青草,一些鲜艳的小花散落在青草中,赵定方策马前行,如在画中。

饮水的猛兽偶尔抬起头来,看到草地上的一人一马,饶有兴致地盯上一会儿,又继续俯身饮水。

赵定方心中感叹:此地如此和谐,鸟兽无争,比那凶险的人间仙境赤霄山不知祥和多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

赵定方勒马望去,百步之外的河边伏着一只花斑豹子,豹子爪前一丈处,立着一个紫衣少女!

乍一看去,赵定方以为是赵紫烟尾随而来。细看时,此女身上所着紫色比赵紫烟常穿的紫色群山颜色更深,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虽在百尺之外,却似正在眼前熊熊燃烧。赵紫烟的衣衫与她相比,如远在天边的一抹淡淡烟霞。

赵定方单手托起长枪,双腿紧夹马腹,一手带马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水边的一人一首听见马嘶,同时扭头看向赵定方。

骏马奋蹄,赵定方手臂猛地探出,长枪化作一道银龙脱手飞出,正钉在那一人一豹之间。

长枪落地之时,豹子抖了一下,低吼了一声,返身窜入树林。

赵定方在紫衣女子面前带住马缰,拔出长枪,才见那位紫衣女子头上裹着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靠近了便有一股异香扑鼻,似花非花,令人心旷神怡。

赵定方在马上道:“姑娘…..”

不等赵定方把话说完,紫衣女子撩开面纱,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她的皮肤润白如玉,五官精致犹如大匠呕心沥血雕塑。她犹如一块美玉,大匠定是心怀爱意落下刻刀,才能调出如此精致的五官和如此柔美的曲线。定是创世的古神有灵,见到如此美妙的雕像,不忍她是块石头,遂给了她人的精魂。

令人惊异的是,那张绝美的脸上,双眉与双唇皆是紫色,美艳之外,别具妖娆。

那双紫色的嘴唇轻启,道:“你叫做什么?”

她嗓音温润,语调中却有一股愠怒。

赵定方本想问姑娘可否受伤,别她这一问,倒也忘了。

“我叫你姑娘,有何不妥?”赵定方定定心神道:“难道阁下是个男人?”

紫衣女子笑道:“不是姑娘,便是男人么?”

赵定方眉毛一挑,道:“阁下既不是姑娘,又不是男人。请恕在下驽钝,实在猜不出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紫衣女子眼波一转道:“姑娘是叫小丫头的,你觉得我春秋几何,要叫我姑娘?”

赵定方细细打量那张精致的脸,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倒是那双紫色的眼眸,深沉如古井,犀利如刀锋,不似一个二八少女。

赵定方道:“若是光看阁下的面容,大概不过十八九岁。不过,阁下眼光锋利如刀,定是屡经世事磨砺,并非寻常少女所有。冒昧猜一句,阁下恐怕是风尘中人。年纪嘛,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紫衣女子哈哈笑道:“十成你只猜对了一两成。”

她笑得爽朗大方,并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笑不露齿,或是轻言檀口。

“我确实身在风尘之中”紫衣女子道:“不过,我并不是女人。确切地说,我并不是人,你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吗?”

赵定方道:“那阁下莫非是龙族女子?”

紫衣女子道:“龙族人身形高大,眼底金黄,你在我身上可曾看出一点龙族的影子?”

赵定方犹豫着道:“阁下,总不能是神族女子吧。”

紫衣女子笑道:“这次你猜对了。神族与日月同寿,我在这世上活了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你这小鬼该叫我婆婆,你叫我做姑娘,我怎么会高兴?”

赵定方道:“人族与神族不同戴天,此处是人族领地,阁下何以自安?”

“你这小鬼头就是不肯信我是神族”紫衣女子笑道:“人神不共戴天确实不假,人族自然不能在神族领地容身,神域之内连一丝人族的痕迹都不能存在。反之则不然,碧水琉璃的衣服、罡玉的器物,你看这偌大的戚国有多少神族的东西?人族若是喜欢一个物事,纵然它有千般错处,人族总是能找出一万个理由纵容。自欺欺人这种脾性,原本就只有人族才有。我生得这样美,人族怎么舍得当我是敌人,他们当我是极美的女子。”

赵定方微微点头道:“荒山野岭,得遇神女,真是三生有幸,失礼,再会。”

赵定方说罢便要策马离开。

“小鬼!”紫衣女子喝住赵定方道:“你不想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么?”

赵定方道:“你若真是神女,该感谢我救命之恩的,是那头豹子。”  

紫衣女子嘴角微微翘起,如一只看到鱼儿的猫:“那我若不是神女,而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弱女子,你如何人心留我一人在此处?”

赵定方笑道:“你若不是神族女子,也绝非寻常人族女子。此处荒山野岭,最近的铜瓯城离这里也有一百里。你若是一个弱女子,如何孤身一人走了一百多里,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

“还有”赵定方长枪的枪尖指着紫衣女子的衣服道:“你衣着如此整洁,一尘不染,气定神闲,倒像是在此处等待。在下最近晦气得很,等待我的人都想要我项上人头。若姑娘等在此处也是为了我的人头,恐怕你我之间必有一场厮杀。”

“我手中有长枪利剑,却不忍对妇孺动手”赵定方盯着紫衣女子的眼睛道:“姑娘的皮囊得天地钟秀,可称美景,若是被我毁去,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我既不想被姑娘割头,也不想割掉姑娘的头”赵定方叹气道:“所以不如离去。”  

“哈哈哈哈”紫衣女子笑得弯下腰去,良久才直起腰道:“你这小鬼讲话真是有趣。就算我本来是想割你的头,现在我也想留他几日,跟你的嘴巴聊聊天。”

“我对割你的脑袋并没有兴趣。看你孤身一人从南方来,想必是赤霄弟子”紫衣女子正色道:“赤霄剑术雷法天下无双,赤霄弟子豪杰众多。艺高人胆大,若我真是神族女子,你可有胆量与我结伴而行?”

“我喜欢交朋友”赵定方道:“是神是鬼都无妨,人族未必比神鬼更可交。不过,我对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十分困惑。此惑不解,在下恐怕没办法与姑娘同行。”  

紫衣女子美目一转,道:“你不就是想打听我的底细?你可听过玉尘楼?”

赵定方道:“锦官城玉尘楼?”

紫衣女子含笑不语。

赵定方曾听武司辰讲过锦官城玉尘楼,乃天下烟花之地的王城,传说先有锦官玉尘楼,后有御天玉尘街。御天一条街不如锦官一栋楼,说得便是玉尘街与玉尘楼。玉尘楼主玉尘夫人是一位不老的美女,据说活得比云笈天师还要久。

武司辰本人也未见过玉尘夫人,她如何美艳,如何长生不老都是传说而已。

如今紫衣女子站在赵定方面前,以她的美貌,足够自称玉尘夫人。

“我玉尘楼乃烟花之地的王都”紫衣女子仰首道:“我便是花中的君王。”

赵定方道:“夫人在玉尘楼中君王当得好好的,为何来此间?”

“应一个朋友之约”玉尘夫人道:“我这位朋友面子极大,我答应他去昭王帐下为他的客人弹奏一曲。”

赵定方摇头道:“夫人的话越来越奇怪了。夫人若是昭王的客人,为何没有昭王的兵马侍卫?夫人如此尊贵,昭王却任夫人只身北上,岂非太失礼了?”

“小鬼,你的耳朵聋了么”玉尘夫人道:“若是昭王请我,我还不去呢。便是皇帝老儿来请我,我也未必去。我去是赴友人之约。只身前来也是我的主意,我想如何走,便如何走,哪个敢来安排?”

玉尘夫人语声不大,确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势,确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夫人也是有趣的人,面子又这般大”赵定方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玉尘夫人咯咯笑道:“就凭你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也敢来与我交朋友?我不过是看你有趣,想与你同行一段路,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你想得倒美,要与我做朋友。”

“请恕我冒昧”赵定方施礼道:“一路同行也无妨。只是,夫人即是神女,必有凭虚御风之能,我的坐骑只是凡马,怕是赶不上夫人。”

玉尘莞尔道:“那我迁就你好了。”

赵定方眼前紫云一闪,接着耳畔传来一阵香风,玉尘夫人已经坐到赵定方的身后。

赵定方刚想回头,却被玉尘夫人用两根手指在后脑一弹:“要走便走,会什么头?”

赵定方笑道:“夫人虽是神女,对男人的防范似乎比人族女子还紧。”

“你虽然年纪不大,终究是个男人”玉尘夫人亦笑道:“而且,你一张口,我便看到你一肚子的坏水。”

4争锋客栈

一匹黑色的骏马奔驰在通往铜瓯城的官道上,策马奔驰的是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身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

骏马脚力极快,少年的御马之术又极为精纯,那马跑起来迅疾如风。

骏马驰过,被骏马甩在身后的行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站在骏马卷起的烟尘中,深吸一口气,陶醉无比,仿佛那少年和马是一阵裹着花香的春风。

少年满脸风尘之色,显然是赶了好长一段路,他身形高大,面目介乎清秀与粗犷之间,虽然稚气未脱又略有倦色,双眼却难掩超越年龄的锐利与练达。

少年轻声叹道:春风拂面,佳人在侧。

公子仗剑,快马轻裘。

人生乐事,不过如此。

少年的语声极轻,被骏马带起的风一吹,几乎消失不见,仍然被少年身后的紫衣女子听见。

“夏日何来春风?”紫衣女子道:“我说你是一肚子坏水,你倒实在,这么快你便露了本相。可惜,你道行太浅,居然以春风喻我,连那些昏聩的腐儒境界都比你高。”

白衣少年正是自赤霄山北上投军的赵定方,而他身后坐着的紫衣女子,便是自称神族的玉尘夫人。

赵定方本以为坐骑迅疾如风,自己的语声又极轻,玉尘夫人定然听不见,于是随口胡诌一句。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又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骏马与佳人对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春风春雨之若百花百草,不必拥有,即便浅尝辄止,也会让男人无比雀跃。

赵定方虽然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但正如玉尘夫人所言,他依然是个男人。

当玉尘夫人跃坐在他的身后时,香风扑鼻,赵定方不免心中一动。

前一刻杀机四伏,后一刻佳人在侧。

这世界如此残酷而美丽,地狱天堂变幻只在翻手之间!

只可惜美景不常在,也非常人所能享用,这位神秘的玉尘夫人性情虽诡秘中带着野趣,却非山间野花,任谁都可以采撷,她是昭王的座上宾。虽然她说自己并非看着昭王的面子,但昭王能让她那位面子极大的朋友请动她出马,这件事恐怕非常人所能为。

赵定方见玉尘夫人听见了自己的话,索性让坐骑碎步慢行,放开声音道:“夫人容貌绝美,并非人族女子所能比拟,不过我所说春风并非为讨好夫人。”

玉尘夫人笑道:“我且听你说完。”

赵定方道:“我携夫人一路狂奔,带起的香风让路上多少行人驻足,催生多少情愫?简直与春风催开百花无异。只是春风如花,入夏便凋,夫人却是与天地同寿的神女,这股春风绵绵无止歇,与此等春风相伴,纵马奔驰,难道不是人生乐事么?”

玉尘夫人道:“这句话说得不错,我便赏脸多与你行几里路。”

二人说话间已经进了铜瓯城。

铜瓯城并无城墙,楼阁屋舍密布在大平原上,街道宽敞平坦,不是驰过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一股钢铁的气息。

“到得此处方知铜瓯之称名下无虚”玉尘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扑在脸上的风都有一股铁锈味。”

赵定方皱眉道:“夫人难道对铁锈味情有独钟么?还是这铁锈味中有寻常人闻不到的妙处,只有夫人这种神人才能体会?”

“铁锈味自然不如花香味”玉尘夫人道:“不过,你若是朵香气冠绝百花的名花,还会在乎杂花的香气么。铁锈味虽然并不甘甜,却是凛然有英雄气,对我来说,新奇得紧哪。”

赵定方打了个哈哈道:“夫人若是神族,少说也有千八百岁,若是这千八百年一直在锦官城的玉尘楼里顾镜自怜,闻着自己的香味,难道不枯燥么。”

“顾镜自怜?哈哈哈,那是人族女子才会有的忸怩情态”玉尘夫人道:“我又没说我便是那多香气冠绝百花的名花,你又猜错了。”

赵定方虔诚道:“那敢问夫人是哪种花?”

玉尘夫人虽然以紫纱遮面,却是香气难掩。赵定方的坐骑在街上缓步而行,过往的骑兵和行人纷纷向他瞩目。

  “红颜娇弱,你看我像是娇弱的人族女子吗?”玉尘夫人对一路上各色男人的倾慕眼光视若无睹,悠然道:“我不是花,而是种花之神。”

“玉尘楼是风尘之所”赵定方直言不讳:“依我看夫人叫葬花之神更贴切些。”

赵定方话音刚落,腰间忽地一疼。

玉尘夫人在赵定方的腰间掐了一把,赵定方吃痛,脸上不做色,手上一带,把坐骑停住了。

“是花便会凋零,到我的花圃里,在凋零之前会比别的花更鲜活艳丽,何乐而不为呢?”玉尘夫人道:“你到我的玉尘楼看上一眼,自然明白。我不与你费口舌。前面百步之外有座酒楼,他家的酒不错,我跟你讲的口干舌燥,还不带我去润润喉咙?”

赵定方边轻夹马腹催动坐骑,边道:“夫人过来过此地。”

玉尘夫人却道:“你又乱猜了,我何时说过我来过此处?我只不过是爱喝酒,恰好鼻子又很灵敏罢了。”

“爱酒之人怎会错过佳酿”赵定方道:“夫人爱喝酒,此地又有佳酿,为何今日才来此处?”

“天下何其大,佳酿何其多。光是锦官城一城的美酒,便够我喝上几百年。”玉尘夫人道:“还有,你以为天下是你家么,想去哪里便去得?夫人我虽是神族,却不敢妄称纵横天下。北地,我来是来过,却是几百年前的事啦。”

玉尘夫人的嗓音虽然清脆如少女,

赵定方本想问她为何几百年都不能踏足北地,偏偏今日便可以,那坐骑居然在酒楼前停下了。

自赵定方来到此世,这匹黑马便不离赵定方左右。

在赤霄山时,赵定方常与赢连横、武司辰、李苍梧三人到乘风居喝酒,带得这匹马也成为马中的品酒高手,走到玉尘夫人中意的那家酒楼前,不等赵定方示意便停下脚步。

街上传来一阵惊呼,赵定方觉得头顶乌云笼罩,紧接着才是香气涤荡。

赵定方抬头看时,一抹紫色的影子已经跃在半空。

此时酒楼二楼内传来一声闷响,一团黑影破窗而出,那抹紫色的影子轻轻在那团黑影上一点,借力一跃便从酒楼二楼的窗子闪进去了。

而那团黑色的影子被玉尘夫人踩了一脚,石头也似地坠在地上,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酒楼的幌子被玉尘夫人带起的香风扰动还在飘荡,上面四个墨漓的行书:“争锋客栈”。

那汉子虽是破窗而出,身形并无败象  ,只是被玉尘夫人这一脚踩在肩上,落地的样子很是狼狈。

黑衣汉子打着赤膊,虽然赤手空拳,双臂之上筋肉如铁,双拳大如酒坛,与铁锤无异。此人落地虽然狼狈,脸上居然毫无惭色,起身拍拍尘土,朗声笑道:“这小娘子真是有趣。”

黑衣汉子屈膝跃回酒楼二层,双脚未曾离地,被玉尘夫人踩过的肩膀又是一沉,扭头看时银光耀眼,是一截精钢枪头,枪身都被麻木包裹,枪杆握在一个白衣骑马的少年手中。

赵定方在马上道:“我看这位大侠丰神俊朗,连跌跤都跌得比别人拓落潇洒,若是跟一个女流之辈过不去,岂不有失大侠风范?”

赵定方一说完,周围便响起了一阵叫好声,街道两面的店铺不但并未因有人持械斗殴关门闪避,店主居然跟顾客一道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看。

赵定方心道:此地果然民风剽悍,这些人全是一幅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

“少侠想英雄救美,可惜找错了对手”黑衣汉子挺直腰板,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赵定方道:“在下霖骑一卫枭骑营六品都尉尉迟晃,我是将军,不是侠客。死在我手上的侠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想做第八百零一个么?”

“枭骑营”三个字仿佛有一种魔力,尉迟晃一讲出这三个字,周围登时安静下来,人群也呼地向后退去,二人之间的空地赫然宽了一圈。

赵定方笑道:“在下赵定方,既无功名,也非侠客,却有一颗爱美之心,将军若是执意要辣手摧花,小弟只好舍命奉陪了。”

尉迟晃瞪着一双大眼盯了赵定方好一会,并未动手,而是哈哈大笑道:“好一颗爱美之心。我尉迟晃生平最喜坦率之人,你与我打架是为了女人,而不是为了劳什子侠义,看来说得是实话,那我便不跟你打架了。你收了枪,我要回去与那腐儒的狗腿再打过。”

赵定方忖道:想来那腐儒的侍卫便是与他交手之人。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号称戚国第一强兵,枭骑营大概是强中之强,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令听者噤声。一个侍卫居然敢出手打一个六品的都尉,来头不小。

赵定方收了长枪,拱手道:“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说罢下马,争锋客栈里走出一个伙计,上前来接赵定方手中的缰绳,满脸笑容道:“小将军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伙计若无其事地问赵定方,仿佛二楼中的打斗发生在千里之外,与自己毫不相干。

赵定方道:“你的店里有人打架,我如何吃得下,睡得着?”

那伙计哂笑道:“来此地的客官,全是豪杰之士,不是斩阵的将军,便是来投军的壮士,若是连这点响动都受不得,如何上阵杀敌?”

赵定方点头道:“有道理。看好我的马,一会儿给我上两坛好酒。”

伙计爽快道:“得嘞。”

赵定方将长枪的枪头重新用麻布遮好,提枪上楼。

尉迟晃在赵定方身后叫道:“小兄弟!留步!”

赵定方回头道:“将军有何指教?”

尉迟晃道:“你上楼可是去救那位踩了我一脚的小娘子?”

赵定方点头。

尉迟晃道:“那小娘子轻若浮云,下脚却重逾千斤,绝不是等闲之辈,不需你去救的。”

赵定方道:“将军如此神武也被人逼得跳窗而出,可见强中自有强中手,我还是看一眼才能心安。”

尉迟晃紧走几步跟上去道:“实不相瞒,那腐儒侍的狗腿是赤霄剑法,剑中挟风带雷,而且浑身坚如金铁,刀枪不入,一定是赤霄山的妖法,我一时大意才让他得了先手。那侍卫的佩剑与兄弟你的如出一辙,想来你也出自赤霄门墙,定然有破解之法。你我今日有缘相见,你替哥哥我掠阵如何?”

尉迟晃痛恨那个与他交手的侍卫,一口一个赤霄妖法,而他正在央求的赵定方也是赤霄弟子,他明知如此,骂起来却是好不客气,仿佛世上有两座赤霄山。

赵定方心中觉得好笑:两人刚刚剑拔弩张,不到片刻,尉迟晃居然与自己称兄道弟,还想让自己帮他打架,如此憨直,倒也可爱。

二楼又传来呼喝之声和金铁交击之声,赵定方拧身快步走上二楼,只见一个青衣书生正持剑与一个白衣公子相斗,两人在桌椅间腾挪跳跃,双剑不时交击,但满屋桌椅居然无一损毁。

少年意气,刀光剑影。

若是初来乍到,赵定方见此定然会热血沸腾。

只是他经历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袭击赤霄山,这等打斗不过儿戏,赵定方只看了一眼便四下搜寻玉尘夫人。

玉尘夫人正坐在另一侧靠窗的桌边,脸上的面纱已经撩起,托着腮,盯着两人刀光剑影,仿佛在看一件极其有趣的事。

令赵定方惊奇的是,那个为他牵马的伙计居然站在玉尘夫人旁边,往她面前的酒杯倒酒!

此人若非有分身有术,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一个身穿灰布衣服的老者坐在玉尘夫人正对面的窗边,中间隔了数张桌子,目光落在玉尘夫人的脸上,再也无法挪动,似乎忘了二人之间的打斗。

老者身边站着一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少年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刀在鞘中,少年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起。赵定方即便失了斩铁之术,依然能感到强烈的不安和凌冽的杀气从刀鞘中溢出来。

赵定方皱了一下眉头,移开了视线。

他认得那身衣甲,威武庄严,杀气腾腾,不可一世。

那是羽林军威武卫的铠甲。

威武卫是皇家侍卫,侍奉的人不是皇子皇孙也是外戚一类的贵胄。

不知道这位老者是哪位皇亲国戚,此人长得虽然有些仙风道骨,但他看玉尘夫人的眼神,十足是个嗜好美色的放浪之徒。

赵定方心道:此人活了好一大把年纪,他从少变老的这些年里,不知天下有多少良家女子被他欺凌。

看来场上激斗的二人中也有一人是这老者的侍卫,两人伸手都不弱,出手迅捷凌厉,如一青一白两条影子追逐纠缠。

穿青色衣衫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手中一柄沉重的阔刃剑轮转如风,不时从两手之间交来换去。那柄中剑每次换手,下一招便是攻击。

与青衫少年相比,白衣公子的剑术则显得更加轻灵,他在如墙的剑影中跳跃腾挪,掌上长剑不时如蛇芯刺出。

白衣公子的剑准且恨,几次在青衫少年重剑换手时刺中他的手臂。

奇的是青衫少年虽然外罩布衣,里面却似藏了一件刀枪不入的铠甲,白衣公子的剑刺在身上只有金铁交击之声,并不见血花迸现。

这两个人放在战场,纵然做不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起码是个以一当十的破阵先锋,如今却为了一个老者做生死之斗,真是令人气愤。

赵定方握枪的手也不由得紧了又松。

师出有名,他虽然看不惯权贵仗势欺人,却也非莽撞之人,场上两人虽然打得激烈,二人因何动手他并不知道,双方孰对孰错更无从谈起,贸然加入战团不但不一定有锄强扶弱之功,搞不好会助纣为虐之虞。

正纠结间,玉尘夫人娇声叫到:“小子!过来!”

赵定方循着声音望去,玉尘夫人正招手示意他坐过去。

赵定方贴着墙角,快步走到玉尘夫人座前,坐在玉尘夫人身侧道:“看夫人熟门熟路,是不是几百年前也来过此处?”

玉尘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这家店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了,这里的一桌一椅都跟我上次来不差分毫。”

赵定方左右环顾,争锋客栈屋内桌椅器具皆是簇新,一丝古意也无,不要说八百年,连八年的光景都没有。

赵定方笑道:“八百年,这些桌椅莫非沾了夫人的仙气,居然也能长生不老。”

玉尘夫人笑而不语,侍立在一旁的伙计插话道:“夫人说的不错,客官你说得得也不错。小店开店有一千三百多年,自铜瓯还是个镇子的时候便在这里了。小店内的桌椅碗筷换得新,有时三天一换,有时一天一换,还有时一天三换。所以,小店除了外面的招牌和这两行字,所有东西都是簇新的。”

伙计伸手指着二楼门口左右的八个字:“剑落飞仙,谁与争锋。”

伙计提起桌上的酒坛,往一只空碗里倒满了清透的酒,推到赵定方面前道:“客官是位贵人,美酒想来喝过不少,不过小店的青锋雕月却是独得之秘,喝过定然豪情顿生,想要一剑斩落云中仙。场上动手这两位爷便是按捺不住满腔豪情,动的手。”

伙计倒完酒,从怀中掏出四枚巴掌大的金叶子道:“在本店动手的,都是贵客。打烂东西,翻倍赔偿。今日动手的两位小将军出手特别大方,一日换五次家具也够。”

赵定方盯着面前的酒碗。

碗是白瓷碗,酒色清如水,香气却极浓烈。

赵定方鼻头微动,深吸了一口酒香,拿起碗来,一饮而尽。

酒入口凉滑如冰,喝得极快,一口吞落肚中后,便如九天之雷击中百年枯树,腾起一阵大火,火势自胃里直冲头顶,险些把头皮顶飞。

赵定方压住酒意,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好酒!”

伙计有些惊异道:“了不起。我以为以客官的年级,一口气喝一碗青锋雕月定然会不省人事,想不到客官居然反而神清气爽,真是佩服!”

伙计说着又将赵定方面前的瓷碗填满。

赵定方笑道:“你家店里的酒很好,可惜老是有人动刀动枪的,无法细品,真是遗憾。”

“能否品得小店的酒,要看客官的器量”伙计道:“器量小的,伤春悲秋,万事万物皆能让他心惊肉跳,再静的屋子,也品不出酒的意境来。器量大的,刀光剑影亦可下酒,打得愈是激烈,越是能品出此酒的味道。”

伙计侃侃而谈,身上丝毫无市井走卒之气,倒有几分名将风采。江湖之中,藏龙卧虎,从适才此人身法便可知他虽是伙计,却绝非常人。此人甘心在这样的客栈里为人端茶倒水,牵马喂草,心境也不一般。

赵定方本欲说:“你说的好听,这里除了打斗的双方和我们,根本不见别人,看来天下器量大的人并不多。”伙计指着一个角落道:“客官您看,那位将军在这两位小英雄动手之前便在此处,眼下已经喝了一坛的青锋雕月,定力与酒量远超常人。唯有这等英雄才当得起小店的招牌‘谁与争锋’四个字。”

赵定方顺着伙计的手指看去,青衫少年和白衣公子恰好斗到屋子另一处,赵定方看见一个身着明光铠甲的青年人,手上端着一碗酒,手边放着一顶凤翅盔。

此人年龄不到三十,看盔甲起码是正三品以上的将官,若非功勋卓著,那边定然是王侯将相之后了。

赵定方一向看不惯权贵之后不分良莠遍处高位,此人于刀光剑影之前气定神闲,单凭这份高山崩摧面不改色的气度,足令赵定方心生敬意。

青年将军看到赵定方,举起酒碗,隔着刀光剑影遥遥敬赵定方。

赵定方顿觉心中一热,也举起酒碗,与那青年将军同时一饮而尽。

伙计在一旁啧啧赞叹:“客官真是海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赵定方道:“能喝善饮前途便不可限量么?我还以为精于治国治军之道才能不可限量。”

伙计道:“小店的酒可不是寻常的酒。寻常人喝了小店的酒,便难以自持,轻则失态,重则失身。唯有真正的英雄豪杰,饮此酒才能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听那伙计变着法的称赞赵定方的酒量,玉尘夫人不再看二人的打斗,而是饶有兴致地看赵定方喝酒。

玉尘夫人托腮道:“小子,你若再干一碗,我便认你做弟弟。”

“妙哉!”赵定方举起酒碗道:“天底下有几人有一千多岁的姐姐?一言为定!”

赵定方让伙计又将酒碗倒满,抬手将酒碗举高,张大嘴巴,手腕一翻,美酒流成一条直线,笔直地从碗中流入赵定方的腹中。

赵定方举碗、仰头的动作极快,倒酒的手极稳,动静相宜,别有一番气势,竟将刀光剑影的打斗比了下去,玉尘夫人和伙计二人四只眼睛都被吸在那条银亮的酒线上。

伙计摇头道:“客官这般喝法是灌酒,哪里是品酒?真是暴殄天物。”

赵定方一口气将一碗酒倒完,闭上嘴巴,从鼻孔中喷出一股酒气,道:“在下品的不是酒味,而是酒意。酒意自五脏腾起,穿过胸腹,直冲天灵,在脑子里转个圈,再从鼻子里喷出来,方是圆满。”

“姐姐”赵定方对着玉尘夫人道:“酒钱你且替小弟垫上,待小弟在天府原上功成名就,一定道锦官城玉尘楼里多点几个姑娘。”

伙计又摇头道:“客官小气。”

赵定方道:“在下身无分文,这位有钱的仙女又想认我做弟弟,我不找她借钱,难道小哥你要请客么?”

伙计道:“客官身上的通天玉牒,可以在戚国每个大城里开十处争锋客栈,却说自己身无分文,不是小气是什么?”

赵定方一愣,随即笑道:“这是我与人打赌赢来的,我还以为是块假货。”

伙计道:“与客官打赌的人,可真是大方。客官您的运气,也真是好。这块牌子是真的。”

玉尘夫人莞尔道:“看来倒是我赚了,捡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弟弟。”

赵定方正欲说话,却听那伙计道:“哎呀,这两位客官看来斗发了性,不想定胜负,想决生死。”

赵定方扭头一看,场上二人不再缠斗,而是乍和乍分,招招盯着对方的要害。

重剑仍然是在青衫少年双手间交来换去,攻多守少,那个白衣公子却是右手持剑抵挡,左手下垂,似是受了伤。

玉尘夫人轻声道:“大个子命不久矣。”

大个子便是那个青衫少年,此人不仅剑术霸道,更有一身刀枪不入的,毫无败象。

赵定方道:“何以见得?”

又是那伙计道:“还是夫人见多识广。客官你细看那白衣公子的左手手腕。”

白衣公子虽然持剑,白色长衫的袖口却是宽袖,右手持剑,一道银光如毒蛇之芯,吞吐不定。左手本来低垂,此时却已抬起,袖口隐隐对准青衫少年的要害。

二人身法极快,宽袖为劲风翻卷,隐隐透出一点乌光。

他的手腕上似是套着一个铁环一类的护具,赵定方忖道:不过,若那是便玉尘夫人所说的致命兵器,大概是袖箭一类的暗器吧。只是,那青少年剑法精湛,攻势一直极为凌厉,气力却依旧绵长,毫无滞涩,区区几枚袖箭,应该奈何不了他。

玉尘夫人道:“白衣小哥左腕上的是当年炎皇在打造昊天十二神将之后,忽发奇想打造的一种暗器,名曰命轮。寻常袖箭只能装三五枚钢羽弩箭,命轮按天干地支排布,装有足足六十枚钢针,长不过寸许,不能及远,十步之内,例无虚发,便是可以幻化风云的神族亦难躲避。”

伙计皱眉道:“看来这位白衣公子并不十分想取青衫客官的性命,早在十招前命轮就可以发动了,他还在犹豫。”

玉尘夫人道:“可是青衫的小哥剑法太过凌厉,白衣小哥很快便要下决心了。”

青衫少年猛然跃起,双手握剑凌空劈下。

玉尘夫人抚掌道:“好一招君临天下,看来上官氏的金剑也有了传承。”

青衫少年的剑势刚起,周围人已觉杀气逼人。

赵定方心道:好霸道的剑法。

白衣公子脸色一变,持剑的右手背到身后,左手再次抬起,对准青衫少年的胸腹。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若是那命轮的暗器果然如玉尘夫人所说般厉害,便是钢板铠甲也被射穿了,青衫少年纵然有一些横练功夫也难逃一死。

二人正要决出生死之时,屋内响起锵锵两声。

其中一声是老者一旁的黑甲少年将长刀拔出一尺,另一声,却是赵定方的剑出鞘了。

赵定方的剑比黑甲少年的刀快上三分,长剑凌空挥出,一道罡气顺着剑锋划过的轨迹如车轮飞出,如大风吹过,桌椅皆被驱开,盘碗横飞。

赵定方的剑气始终只有浑重而无锋锐,只有风之形,却无刀剑之性,此时用来为二人解围再好不过。

剑气自青衫少年和白衣公子之间扫过,白衣公子双脚一错,后退数尺,一直退到青年将军的桌边。

青年将军正欲喝酒,一只手已经端起酒碗,眼睛悠然盯着窗外,似是在欣赏风景。

白衣公子退的急,眼见便要撞在青年将军的桌角,青年将军倏地抬起左手,抵在白衣公子腰间,将急退之势悉数化解。

白衣公子脸色微红,转身拱手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打扰将军酒兴,还望海涵。”

青年将军未说话,摆摆手,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青衫少年剑势为赵定方的剑气所阻,滞了一下,但声势依然惊人,将白衣公子身前的一张桌子击得粉碎。

赵定方一剑击出,一曳长枪跃到两人中间。

青衫少年见赵定方插手,虎吼一声,双手举剑便欲劈下。

刚才那君临天下的一剑显然极耗劲气,这次青衫少年的身手稍显迟缓。

不等青衫少年的剑劈下,赵定方的长枪枪尖已经抵在剑身上,在剑势未发之时便封住。

白衣公子一见化为碎片的桌子,咬牙道:“欺人太甚!”

说罢挺剑又要出手,剑尖所向,却是赵定方的咽喉。

赵定方笑道:“两位兄台剑法俊的很,皆是一时俊杰,不知何事要做生死相博。”

白衣公子稍稍将剑尖向后移了数寸,道:“兄台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那位仁兄的脾气不太好,是听不进人话的,他的主子若是不发话,我与他今日恐怕难免要有一个人倒下。这趟浑水,我奉劝兄台还是不要趟了。”

赵定方扭头对那青衫少年道:“兄台可否听我一言?”

青衫少年神情倨傲道:“你是何人,所任何职,敢命我听你一言?”

“你的脾气果然不好。”赵定方摇头笑道:“可是你的剑法却不错,刚才我的姐姐说你那一招君临天下使得很漂亮。”

青衫少年一听有人奉承,握剑的手也松了松,绷着脸道:“你既然知道我手中金剑厉害,还不快快闪开,免得我将你也一劈两半。”

赵定方道:“我若闪开两位兄台恐怕两败俱伤抑或两败俱亡。两位仁兄死倒是不打紧,只是两位仁兄身上的剑术若是失传了,那是大大的可惜。两位身上可有剑谱借小弟一看?反正二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来不会在乎小弟看一看剑谱吧?何况二位的师尊传授剑术时,必定希望本派武功开枝散叶,二位传剑与我再去死,也算是不辱师命。”

  赵定方信口胡诌,白衣公子和那喝酒的青年军官脸上都有了笑意。

青衫少年额头青筋暴起,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回护乱党者,当与乱党同罪”黑甲少年身边的老者忽然开口道:“唐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

青衫少年双掌运力,赵定方左手持枪,顿觉压力倍增,险些握持不住,右手长剑入鞘,右掌旋即在枪尾一拍。

一道火蛇自赵定方右掌掌心飞出,沿着银色枪身盘旋而上,瞬间便扑至青衫少年手持的重剑剑锋。

青衫少年虽然刀枪不入,却对火术有些忌惮,双脚一错,后退四尺。

火蛇的蛇头已经探出枪尖,长枪陡然多出一截火焰枪锋。

黑甲少年的长刀锵然出鞘,刀锋之上腾出一道火刃,击在赵定方枪尖的火蛇之上,将火蛇斩断。

赵定方迫开青衫少年便撤回长枪,那黑甲少年亦收刀入鞘,并跟赵定方微微颔首示意。

黑甲少年面容清瘦,眼窝很深,眉骨高耸,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头紧蹙,似是有沉重的心事。

赵定方在脑中搜寻良久,始终想不出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少年。不过此人出刀只为青衫少年解围,并无厮杀之心,赵定方便也对他颔首示意。

老者对黑甲少年出手似乎颇为不快,开口道:“铁小将军,你的职责是保护老夫,这几个乱党武功了得,若不除之,如何保老夫安全?老夫以为将门虎子,铁小将军必定少年英雄,没想到居然这般畏首畏尾,真是令人失望。”

姓铁的少年恭敬道:“高大人说的不错,末将职责在保护大人安全。这两位公子并未对大人出手,末将也不便对他们出手。”

老者张了张嘴,正欲驳斥,姓铁的少年接着道:“末将是军人,自当服从军令。不过,高大人是钦天监博士,无权对我发号施令。”

少年说得谦恭,措辞却极为锋利,登时将那老者的气势削去了一截。

“老夫此来天府原乃是圣上的旨意”老者冷哼一声道:“两位小将军侍卫老夫也是圣上旨意。圣上将重任托与你我,是你我的福气。你我同沐皇恩,遇到对圣天子出言不逊的乱党,如何能无动于衷?这一点铁小将军不如唐将军远矣。”

姓铁的少年并不比那姓唐的青衫少年小多少,但那老者一口一个铁小将军,显是可以贬低。

黑甲少年眉头动了动,不再说话,一手扶着刀柄,笔直地站在老者身侧,望着酒楼的墙壁,目光锐利,似乎要将那道墙戳出两个窟窿。

姓唐的青衫少年见赵定方施出火蛇,不敢贸然进攻,右手单手持剑,左手戟指赵定方道:“你右手持赤霄弟子的佩剑,左手持赫连氏的长枪,用的却是御仙山的术法,到底是何来历?”

赤霄佩剑与御仙山的火术是众人皆知的,令赵定方吃惊的是,这姓唐的青衫少年居然认得他手上的长枪。

适才赵定方出手解围时单手持枪,不自觉用了一招当日与赫连荣城交手时学来的一式左手枪法,不想被他看破。

那姓高的老者称呼黑甲少年与青衫少年时,均以“将军”相称,看来二人不仅来自军中,且军衔不低。

赵定方双手握枪算是行礼,答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在朋友那里学了几式火术一招枪法,让将军见笑了。”

姓唐的青衫少年冷笑道:“原来是赤霄高足,怪不得气焰如此嚣张。你也想与乱党沆瀣一气么?”

“赤霄山乃法外之地”赵定方微笑道:“在下久处赤霄山,没什么规矩,还请将军教我,这位公子所乱何法而被称为乱党?”

不等青衫少年答话,白衣公子接口道:“我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而已:天府原上的百万霖骑军乃我戚国北方屏障,抗击神族和鬼兵,居功至伟,奈何圣上一味强干弱枝,扬羽林卫而贬霖骑军,真是让人心寒。”

那姓高的老者怒道:“天意岂是你们这等草莽匹夫所能揣测,你们妄议朝纲诋毁天子,罪不可恕!”

皇帝是否扬羽林卫而贬霖骑军,赵定方不得而知,不过,那姓高的老者虽然面目清癯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是谈吐嚣张跋扈,令人心生厌恶。

赵定方从黑甲少年口中得知这老者是钦天监博士,不知是何情由,居然指挥两个少年将军在这里与妄议朝纲的人动手打架,当下有了计较,略一沉吟道:“依戚国律法,侦缉乱党之责在巡检司,大人既然是钦天监的博士,若是要报答皇恩,应当好好为圣上看星星看月亮。大人不去看天象,却来抓乱党,于钦天监来说是尸位素餐不务正业,于巡检司来说,便是在喧宾夺主干涉公务。”

赵定方在赤霄山上看了几本戚国律令的典籍,对戚国军政分工颇有了解,这几句说得铿锵有力,姓高的老者竟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说得好!”二楼门口一人拍掌赞道。

此人三十许岁,脸型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一般,身量不高,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语声不大,确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他身上的铠甲制式与饮酒那位青年军官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的战袍和佩刀:饮酒的青年军官只着甲胄,并无战袍,这位军官则披着一件衬里猩红的黑色战袍;饮酒的青年军官桌上摆着一柄佩刀,全长不过三尺余,而门口这位军官腰间悬着一柄近六尺的长刀。

此人话音刚落,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骤雨般自楼下响起,黑盔黑甲的士兵如潮水涌进争锋客栈,他站在二楼门口,如一块坚硬的岩石将黑色潮水劈成两半。

数十名黑盔黑甲的兵士将二楼内的众人团团围住,黑沉沉的铁弓张开,冰冷的箭镞对准赵定方和白衣公子。

赵定方在黑甲兵士中寻找玉尘夫人,却见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脸上微带笑意,像是在欣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黑袍将军身后闪出一个彪形大汉,高声道:“将军,这腐儒不但出言侮辱主公,还唆使恶犬伤人!”

那彪形大汉正是赵定方在楼下遇见的霖骑一卫六品都尉尉迟晃。

姓唐的青衫少年一见尉迟晃目眦欲裂,挺剑便欲出手,却被那姓高的老者抬手制止。

姓高的老者瞥了一眼黑袍将军,冷笑道:“慕容将军,数年不见,将军军功卓著,老夫在京城颇有耳闻,今日再见,方知将军的气势也更胜当年。不过,老夫是圣上的钦差,不是囚犯,将军命军士用利箭对准圣上派给老夫的侍卫,这便是昭王的待客之道吗?”

5高朋满座

姓高的老者声色俱厉,黑袍将军身边的尉迟晃一听“钦差”二字,登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末将有眼无珠,顶撞钦差,令枭骑营蒙羞,请将军军法责罚。”

“起来吧”黑袍将军笑道:“高大人微服前来,未设钦差仪仗,你又不是巡检司的人,如何看得出来?”

黑袍将军一挥手,黑甲兵士将收起弓箭,动作整齐划一。

尉迟晃则垂着头退出门外。

赵定方仔细看这些兵士的衣甲,虽然都是黑色,却与姓高的老者身边那位少年将军所着甲胄有所不同。少年将军身上的是铁甲,而这些兵士身上着的是轻便的皮甲。

赵定方忖道: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不是骑兵么,怎地这些人包围此处之前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一定是一场误会”黑袍将军眼含笑意对姓高的老者道:“我家主公既是圣上的亲弟弟,也是我戚国的肱骨之臣,怎么会豢养乱党呢。高大人微服前来本是清廉之举,绝不是为了挑拨圣上与昭王的关系。末将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高大人指教。”

姓高的老者喉结蠕动两下,恨声道:“孰是孰非,我会向圣上如实禀报。”

黑袍将军一笑置之,回过头对赵定方道:“你是赤霄弟子?”

赵定方看着他的双目,只觉此人双目深若九渊,目光冷若浮冰,言语温润丝毫不减身上的肃杀与威严。

赵定方点头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

黑袍将军眉毛一挑道:“你可是许宗主门下?”

赵定方点点头,没有说话。

黑袍将军颔首道:“是了。赤霄弟子一向重兵法剑术,刑名律令之学一直被束之高阁鲜有人问津。你居然有心去看那些乏味无趣的东西,定然不是赤霄正宗。哈哈,许宗主向来邪狂不羁,你是他的弟子,想不剑走偏锋都难。”

黑袍将军提到许空炎时,眼中寒意消却,叹了口气道:“许宗主一代天骄,可惜……”

姓高的老者在一旁不耐烦道:“慕容将军,你此来是为迎接老夫,还是这黄口小儿?”

黑袍将军道:“我与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只是,我也并非来迎接高大人。”

“高大人是圣上的使者,末将想迎接,却还不够资格。我家主公已经率大队人马在天府原上恭候大人”黑袍将军道:“我来,是为迎接另一位贵客。”

“在下霖骑第一卫枭骑营统领慕容朔,特来迎接夫人入天府原”黑袍将军走到玉尘夫人的桌前,拱手施礼道:“夫人不远千里而来,辛苦。”

玉尘夫人眼珠一转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慕容朔道:“天府原上最精锐的斥候都在末将的枭骑营,夫人虽然难找,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夫人记不记得上楼时踩了一个大汉?他是我的部下。”

“我只道踩了块石头,没想到他是块会讲话的牛粪”玉尘夫人道:“为了找我,你一个骑兵统领居然带人步行了一里,倒也难为你了。”

慕容朔道:“末将若是骑马便难逃夫人耳目,为了在此处迎到夫人,我和兄弟们走了两里。”

玉尘夫人嘴角微翘道:“谁叫你来的?”

慕容朔道:“自然是我家主公。”

玉尘夫人道:“可我并非为你家主公而来。你去叫那个人亲自来此处接我,否则我喝完酒便回锦官城。”

慕容朔道:“夫人错怪松陵先生了。先生之能通天彻地,主公一刻也离不开先生教导,故而将先生留在身边。先生十分惦念夫人安危,主公为使先生放心,命末将率枭骑精锐南下迎接夫人。”

“实不相瞒”慕容朔道:“若非先生指点,末将也没有十分把握在此处迎到夫人。”

“这呆子。”

玉尘夫人微翘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我走累了,你们步行前来,打算用肩膀抬我入天府原么?”

慕容朔笑道:“我家…..”

慕容朔本欲说“我家主公”,忽然改口道:“先生特意叮嘱末将要让夫人坐的舒服,末将便斗胆将我家主公的马车借了来,就在二里之外,待夫人喝完这壶酒,马车便到了。”

玉尘夫人道:“一个人喝酒很闷的,现在屋里这么多人,一起喝酒,一定热闹。”

倒酒的伙计在一旁提醒道:“夫人,这些人都是海量,若是一起喝,小店的好酒恐怕不够啊。”

玉尘夫人笑道:“我的小兄弟身上有通天玉牒,多少好酒不能买来?”

赵定方听玉尘夫人如此说,当即扯下通天玉牒抛伙计道:“便依家姐之言!”

玉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并未落入伙计手中。

“行军不得饮酒,是军纪”慕容朔伸出两指夹住玉牒,话已出口,满屋子的持弓背箭的枭骑营兵士又如潮水退去,全部撤到楼下。

慕容朔道:“况且,天府原是霖骑军的地界,铜瓯城有一半已经在天府原里了,夫人要喝酒,末将若是不尽地主之谊定然会被主公责罚,这块玉牌价值连城,小兄弟还是留着吧。”

慕容朔二指一弹,玉牌笔直飞向赵定方。

赵定方伸出右手,五指箕张,将玉牌攥在手心。

原本温和的玉牌已经如刚出炉的铁块般滚烫,赵定方右手有许空炎所传无相门印信,只觉火热,并无刺痛之感。

慕容朔盯着赵定方,赵定方神色从容,丝毫没有痛苦之色。

慕容朔咧嘴笑道:“这位小兄弟身手不错。”

玉尘夫人笑道:“岂止身手,若论酒量我这位弟弟也是一时豪杰。”

慕容朔道:“那便由末将做东,请夫人和这位兄弟喝酒。”

玉尘夫人看了看那姓高的老者,高声道:“这位老先生要不要过来同饮?”

玉尘夫人声音如一柄玉质的利刃,将屋内压抑气氛一下捅破,她说得大方自然,那倨傲骄狂的老者脸上却是一红,胡子抖了抖,开口道:“夫人乃是天人,娇弱冰雪,奈何与这般武人为伍?倘若夫人不弃,不妨与老夫结伴北上。”

那老者说得虽然流利,语速却比刚才快了足足一倍,难掩内心激荡。

老者脸红过耳,险些语无伦次,那个莽撞的青衫少年更是目光游移,有心想看玉尘夫人面容,又有些胆怯,与适才激斗时判若两人。玉尘夫人见状心满意足道:“世人皆谓南方雨多地湿,丝竹绵软,所奏尽是靡靡之音,我此番北上就是为了一睹边塞的金戈铁马,为靡靡之音添上一抹英雄气。不与武人同行,如何见得金戈铁马?小弟,你说是也不是?”

赵定方未料到玉尘夫人忽然有此一问,并未即刻接话,而是走到玉尘夫人身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才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家姐有天人之姿,这位高大人心生倾慕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位大人为了讨家姐欢喜、与家姐同行便来贬斥诸位将军,恐怕有失君子之风。”

玉尘夫人托着腮望着赵定方道:“你这小鬼头,嘴巴真甜。嗯,若是让你去侍奉那些有钱人家独守空房的夫人、小姐,定然财源滚滚,哎呀,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玉尘夫人话已出口,连慕容朔也闭上嘴巴,不敢接话。

赵定方只觉得好笑,却不知玉尘夫人的言语大悖此世伦常与女德,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居然说出这等癫狂悖逆之语,在场之人听来简直如同飞禽走兽口吐人言般不可思议。

赵定方道:“小弟志在边塞建功,若是侥幸不死,将来定会去锦官城为姐姐捧场。”

玉尘夫人举起酒碗道:“君子一言!”

赵定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尽在酒里!”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摆在桌子上的酒碗抖个不停。

伙计望着窗外,赞叹道:“霖骑一卫果然是天下强兵,难怪黄泉林里的鬼兵无法逾越雷池。”

慕容朔起身道:“夫人,请!”

门口早有两个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婢女等候,亦恭声道:“夫人请!”

玉尘夫人瞟了一眼婢女的衣服,微笑道:“倒会讨我欢心。”

“慢!”

玉尘夫人刚欲动身,却听楼下传来一声暴喝。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响动比枭骑营的人马还多。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还夹杂这开门开窗的声音和弩箭上弦的声音。

慕容朔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对面二楼三楼的窗子全部洞开,站满端着弩箭的兵士,楼下亦有两百多名端着弩箭的兵士。

一名身着金漆山纹铁甲的军官快步上楼,身后跟着四名腰悬长刀手持长枪的兵士。

赵定方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外面这些兵士皆着铁甲,只不过制式比羽林卫稍显简陋。最醒目的是这些兵士头盔上的盔缨。羽林卫、霖骑五卫、讨逆卫、彤云卫和铁麟卫兵士均无盔缨,军官的战盔上插黑白两色羽毛,而窗外这些兵士战盔之上皆是一色红缨。

屋内的枭骑营精锐目光全集中在慕容朔身上,慕容朔并未下令准备接战,而是向那位身着金漆山纹甲的军官拱手道:“在下昭王麾下枭骑营统领慕容朔,不知将军所部是哪一路的人马?”

金甲将军回礼道:“在下铜瓯城卫指挥使丁朝凤。”

屋内的枭骑营精锐们虽未发声,但眼中全是疑惑。

戚国设立城卫的城市有十二个:帝都御天、东都定天、华都锦官、玉州首府羽城、昆州首府昆吾、惠州首府禄城、梧州首都夏宜,另有怀远、泠州、夺影、琴城和流芳五城。

御天城卫不仅负责皇城之外的城防,还负责环绕御天的闻贤关、宝瓶关、捷关、麟关、盈关五关的防卫,铜瓯城离捷关最近,属于捷关防地。铜瓯城内全是藩镇兵马,悍勇骄狂,素来看不起城卫,捷关守军鞭长莫及,城内治安极差,械斗不断,好在各个藩镇的统帅均非庸才,下属的各级将领也懂得分寸,并未酿成打乱。而在城内置业的商贩背后都有藩镇统帅支持,不然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身首分离。

铜瓯城内势力芜杂,朝廷一直未下决心治理,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铜瓯城卫,令在场众人都大为惊讶。

慕容朔不动声色道:“丁将军来此有何指教?”

丁朝凤道:“铜瓯城卫负责铜瓯城防及城内治安,我听说有人在争锋楼里械斗,慕容将军,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慕容朔道:“丁将军明鉴。我等来此是为迎接我家主公的贵客,与这位微服前来的钦差高大人有些误会。不过,我们已经把这个误会解开了,不是么?高大人。”

那姓高的老者傲然道:“你说你是铜瓯城卫,可有凭证?”

丁朝凤从腰间摸出一块椭圆形腰牌,在那姓高的老者面前一晃道:“高标,你可识得此牌?”

那姓高的老者已近古稀之年,已经很少被人直呼姓名,如今身为钦差,却被一个晚辈称名道姓,正欲发作,一见那块腰牌,登时眉梢出汗,不敢言语。

天圆地方,戚国兵马的令牌皆是方形,唯独作为皇帝手眼的巡检们持有圆形腰牌。无论手持方形令牌之人品级高低,见到圆形腰牌都要矮上半分。

高标这个钦差的身份是临时的,做完这趟差事,回御天复命之后便只有钦天监博士一个身份;而丁朝凤手持这块腰牌便意味着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与巡检司一般。高标虽然平日多次直言犯上,却颇为明白君臣之道:皇帝容忍他直言是英明,倘若罚他,便会背上阻塞言路的昏君之名。但皇帝的心腹却无此顾虑,何况丁朝凤手中有刀,身后有兵,若是对高标动粗,皇帝不见得会责罚。

玉尘夫人忽然开口道:“丁将军,这位慕容将军在撒谎。”

丁朝凤收回腰牌,目光在玉尘夫人的脸上瞟了一下便飞快移到慕容朔脸上。

“玉尘夫人是名动天下的人物”丁朝凤道:“连一般的王侯富贾都难得见一面。天府原的几位王爷侯爷中能请动夫人北上的,除了昭王殿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有这个面子。”

玉尘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跟慕容将军打上一架呢。既然不打架,还不退开?”

丁朝凤竟然依言侧身让出一条路道:“夫人请!”

玉尘夫人走了两步,转身对赵定方嫣然道:“后会有期啦,小鬼头。”

满屋铁甲利剑剑拔弩张之中,这回眸一笑恰似在钢铁荆棘之中开出一朵娇媚的花朵,温柔之中透着洒脱与倔强,仿若无月之夜在屋中点起一只巨烛,将所有眼睛都吸引了过去。

赵定方起身微笑道:“姐姐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玉尘夫人转身伸出手,在那两个婢女搀扶下仪态万方地步下楼梯。人虽离开,留下满室馨香久久不散。

玉尘夫人身上的香气很奇怪,她在屋内时,并不明显,反倒是她离开之后,香气愈发浓烈。

赵定方扫视一圈,除了慕容朔、丁朝凤和那位身着光明铠饮酒的将军,满屋子的男人都伸着脖子望着二楼的门口,似乎在等玉尘夫人再回来,再次回眸一笑。尤其是钦天监博士高标,将本已松垮的颈部皮肤扯得无比紧绷,恨不能将脑袋从脖颈里拔出来追随玉尘夫人而去。

丁朝凤脖颈上青筋微微暴起,似乎在强忍去看玉尘夫人的冲动。而慕容朔和那位身着光明铠饮酒的青年将军则从容许多。

丁朝凤望着窗外,对慕容朔道:“慕容将军,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是戚国第一强兵,将军是昭王帐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在下初来此处,很多事都需要将军襄助。”

慕容朔道:“丁将军过谦,铜瓯城是将军辖区,铜瓯城内自然唯将军之命是从。”

丁朝凤躬身向慕容朔施了一礼道:“多谢将军。”

说罢对高标道:“铜瓯城乃武人纵横之地,高大人一介斯文,若是不打出钦差仪仗,难免被兵士冲撞,剩下的路,便由我护送吧。”

丁朝凤口气坚定,不容高标反驳。

“我在楼下等候高大人”丁朝凤道:“待高大人喝完酒,便动身北上。”说罢带着城卫退到楼下。

慕容朔回礼之后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对赵定方道:“这位小兄弟若是有胆色,不妨来我霖骑一卫,长流饮马,黄泉猎鬼,建不世功业。”

赵定方起身施礼道:“还不知昭王营帐所在何处?”

慕容朔笑道:“一路向北。”

赵定方道:“多谢将军指点,后会有期。”

慕容朔点点头,转头对那同样穿明光铠的青年军官道:“宗将军,在下有事在身,礼数不周,请海涵。”

青年军官起身回礼道:“慕容将军客气,请!”

慕容朔道了一声“请”便昂首出门,对高标不但连个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一眼。

隆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赵定方从窗口望出去,铜瓯城卫整齐地站着道路两侧,六匹纯白的战马拉着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在枭骑营的精锐的簇拥下向北方奔驰而去。

待枭骑营的马蹄声渐渐消逝,高标才起身,悻悻离去。

姓唐的青衫少年狠狠瞪了赵定方一眼也转身离去,而那姓铁的黑甲少年依旧跟赵定方颔首示意才离去。

赵定方坐下来,那伙计又往赵定方面前的酒碗里添满了酒,赵定方举起酒碗,却见那位宗将军已经起身将带上铁盔,提上佩刀,举碗示意。

宗将军道:“在下霖骑军第五卫万夫长宗师通,幸会。”

赵定方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幸会。”

赵定方举碗饮酒,再放下酒碗时,偌大的二楼,只剩下他与伙计两人。

伙计抱着酒坛道:“英雄相会,不在沙场而在酒楼,真是可惜。”

赵定方道:“叨扰一句,小哥可否为我讲讲,适才各位英雄是何来历?”

伙计抱着酒坛眉飞色舞道:“那位慕容将军,是昭王帐下第一猛将慕容朔,师从御仙山四天王宫的无碍大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火术天才,他腰间那柄长刀名为大阿鼻地狱,号称无物不焚,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是正三品的左将军,枭骑营统领。而那位宗师通将军,是霖骑第五卫统帅小穆王宗若松帐下的第一猛将,枪术无双,号称宗无敌。这二人若是沙场相见,岂非千古传奇?还有这位指挥使丁将军,他本是铁麟卫统帅汉王刘炳业的部下,数次击退南方炎流城的黄金军团的进攻。南北方的名将一日同聚,此处若不是酒楼,而是沙场,该是何等精彩!”

那伙计说的兴起,与说书先生一般无二,一丝大隐于市的高手气息也无。

赵定方喝了一口酒道:“兄台,你说得真是精彩,我想多听听,你不妨坐下说,我请你喝酒。”

伙计皱眉道:“你这客官好不识相,我正说到关键处,被你这么一搅合,全忘掉了,我说到哪里了?”

赵定方笑道:“兄台说到若是慕容将军、宗将军与丁将军在沙场相遇,定然是千古传奇。”

伙计一跺脚道:“可惜呀,他们在我的酒楼里遇到了,还笑眯眯的,连架也不曾打,真是可惜。”

赵定方道:“兄台见识广博,知不知道那位高大人是何来历?”

伙计摇头道:“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他是个钦天监的博士。”

“不过”那伙计若有所思道:“他那两个侍卫非同小可。那位刀枪不入的唐将军,所用剑法来自羽林军中并称“铁衣金剑”的金剑将军上官隐,他的剑法嘛,霸道有余,还无法收放自如,不过假以时日,修为当不在上官隐之下。而他刀枪不入的功夫,似乎是种秘术,恕我眼拙,看不出来是哪家的术法。而那位铁将军,所用火术亦是御仙山真传。唔,还有那位白衣的公子,居然身怀命轮这等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伙计提到白衣公子,赵定方不由左右环顾。

刚才人马嘈杂,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赵定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地上桌椅碗碟的碎片,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感。

英雄,果然要于沙场狭路相逢才算不枉此生么。

“兄台博学多识身手了得”赵定方对那伙计道:“为何甘心囿于这栋酒楼呢?难道,兄台没有英雄之念?”

“我?”那伙计粲然一笑道:“我是个讲故事的人。”

“不必太久,十年之后,我再说起今日这场相会,只要我的编排足够精彩,没有人去关心真假”伙计得意道:“在我的故事里,多少英雄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我岂非比那些英雄都厉害。”

6礼尚往来

“一心不昧,群邪慑服。”

渺远的声音自青云寺浮屠塔下十丈处响起,如一阵发于地底的风蛇,在地底宽阔繁复的甬道间游走,恰好在传出地面时消散。

青云寺是御天三座宝刹之一,也是三座宝刹中规模最小的一座。金光寺建在皇城之北,是皇家在京城礼佛的寺庙,金碧辉煌与皇城类似,方丈根芜大师本是御仙山总领三十三天宫的须弥院主持,法术高强,被当今皇帝请至金光寺做方丈,以保御天城内妖魔不生;栖灵寺建在御天城东的栖灵山上,僧院佛塔散落半山,景色优美,是御天城中百姓礼佛的所在,主持鉴心大师佛法高深,栖灵寺香火鼎盛。

青云寺建在御天城西南,此处本是乱葬岗,民宅商铺稀少,主持虎关大师名不见经传,声威自然无法与根芜、鉴心两位大师相比,前来礼佛的人也十分稀少,只有在祭祖的时节,前来烧纸的人顺手在寺里烧一炷香。

白日当空,一阵清风吹过,浮屠塔上的铜铃发出一阵声响。

太阳如一只巨大的眼睛,日光如风在青云寺内涤荡。青云寺如一个坦荡的君子,敞开胸怀,白日之下,清清白白,一丝秘密也无。

浮屠塔下十余丈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群,殿内灯火通明,披甲佩刀的武士步履铿锵,在连接宫殿之间的甬道之间巡逻。

这些武士的左腕上都套着一个一尺长的两寸厚的铁箍,式样与暗器命轮如出一辙。

主殿之内,一个身形高大魁梧,面色威严,须眉洁白的老僧站在一个巨大的金甲巨人之前。

那巨人高大两丈八尺,身披暗金色铠甲,头戴金色战盔,脸上罩着金色面甲,双眼的部位是两个黑窟窿。若不是这巨人正在不安的挣扎,简直就是一尊紫金铸就的雕像。

那金甲巨人被数道银灰色铁链缚住四肢,挣扎之时将铁链绷得笔直,金铁摩擦之声令人牙酸。

老僧缓缓说出“一心不昧,群邪慑服”八字,金甲巨人挣扎的力道渐轻。

老僧身旁一个黑甲武士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方白色丝帕,丝帕上躺着四根四寸长的铁针,铁针通体乌黑,刻满符咒。

老僧伸手拈起一根铁针,对着金甲巨人的胸甲轻轻一弹。铁针化作一道乌光,没入胸甲上的花纹之中。

“心为烈焰,身为镔铁”老僧喃喃道:“昊天之力,神鬼莫当”

金色面甲上那两个黑窟窿里忽地喷出两道烈焰,金甲巨人仰头发出一声巨吼。

锵一声,黑甲武士腰间的佩刀脱鞘飞出,停在金甲巨人面前四尺处,刀尖上扬,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刀柄,准备对着老僧的头顶劈下。

金甲巨人微微点头,佩刀凌空劈下。

空中幻出近百柄钢刀,齐齐向老僧和黑甲武士飞去。

佩刀脱鞘飞出时,那老僧已经将丝帕上的三根铁针全部拈在手中,三道乌光后发先至,分别射入金甲巨人的双目和额头。

百柄钢刀在堪堪劈中老僧额头时尽数消散,悬浮在金甲巨人面前的佩刀也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金甲巨人登时僵住,双目中的火焰消失,金色面甲上又是两个黑窟窿,变成一具雕像。

黑甲武士前走几步,拾起佩刀插回刀鞘,又立在老僧身边。

大殿偏门打开,走出四人。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一人着紫色武官常服,腰佩长刀,中等身材,孔武威严;一人着月白色长衫,身材欣长,须眉俊逸,长髯飘洒,手上提着一柄长剑,与画中剑仙一般无二。

走在二人身后的两人中,一人靠前,身着黑色长衫,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斗篷,斗篷的衬里是扎眼的明黄色。另一人身形瘦弱,穿着灰布衣服,半低着头跟在最后。

那偏门一开,黑甲武士便单膝跪下,那老僧也双手合十道:“陛下。”

那披着黑袍之人正是戚国皇帝宗延昭。

皇帝亦合十道:“有劳虎关大师。”

手提刀剑的两个人也分别向虎关施礼,虎关一一回礼道:“宗大人、宇文先生。”

紫衣武官正是巡检司都司宗孝廉,而那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人,则是禁宫剑术教习统领宇文照。

身着灰衣之人顾不得跟虎关打招呼,疾步走到金甲巨人面前,手脚并用,爬上巨人肩膀,从怀中掏出几件器具,俯身在金甲巨人的肩甲上又是钻又是凿,不一刻便将肩甲卸下,半个身体都探到金甲巨人的身体之中,似乎这个巨人只是一层甲胄,立面竟是中空的。

那灰衣人虽然有失礼数,在场之人均不在意,显然已经知之已久。

灰衣人从金甲巨人肩上下来时,手中捏着一枚铁针,正是虎关射入金甲巨人胸甲中那根。

“陛下”灰衣人双手捧着铁针送到皇帝面前道:“微臣试制的聚魂针奏效了。有宗大人为我搜寻游魂,又有虎关大师的幻天魔音辅助,微臣自信三年之内可以复原昊天十二神将。”

“原来这便是雷卿送朕的礼物”皇帝点头道:“雷卿巧手妙夺天工,纵然炎皇复生不过如此。”

灰衣人姓雷,名霄,是工正司的工尹,官居二品,却一点官气也无,衣着邋遢,形容甚至有些猥琐,颇像个市井之中的手艺人。

雷霄对皇帝的夸赞不以为意,却道:“昊天神将乃炎皇所造,我等在此参研神将奥秘,便是不如炎皇。不过,这金具金神将是由缚魂宗的金妖改造而来,想不到我昔日戚国称雄天下的炎皇之技居然在南方蛮夷之地重现,真是令我等汗颜。”

雷霄一口一个“我等”,俨然把皇帝也算了进去,宗孝廉听了面露尴尬之色,几次想打断,奈何雷霄讲得极快,宗孝廉想见缝插针都难。

皇帝道:“雷卿说得不错,我戚国有多少煊赫一时的技艺,可惜失传者十指五六。若是戚国人人皆有雷卿这股心劲儿,我戚国何愁不能重振威武,一统天下!”

宗孝廉刚想喊“皇上圣明”,不料雷霄又开口道:“使我戚国重振威武不难,不过一统天下还需从长计议。陛下有所不知,南方的炎流城与毗陀罗天勾结,使用一种名为龙种的蛊毒造出一批怪物武士,气力堪比鬼兵,不知痛苦,不畏死亡,却不似鬼兵愚笨。这批怪物数以千计,昊天神将只有十二具,自保固然有余,若是挞伐天下,微臣觉得尚无十分把握。”

“宗大人”雷霄转向宗孝廉道:“此事你的巡检司应该最为清楚,我说得可有差错?”

雷霄问得极为认真,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弄得宗孝廉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笑着拍拍雷霄的肩膀道:“此事宗卿已经报与朕,正因如此,朕才望你尽快为朕造出十二神将。”

皇帝仰望着金神将庞大的身躯,捋着长须道:“当今世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戚国若不挞伐天下,便会被强敌挞伐。雷卿家,戚国两万万黎民性命都在你这一双手上。”

“善哉”虎关大师道:“陛下为戚国国运与黎民性命费尽心力真乃英主之风,不过,恕老衲直言,雷大人依照缚魂宗的傀儡复制出的只是昊天神将的躯壳而已。若无炼魂、凝魂之术,纵然十二神将齐聚,不过是十二尊雕像而已。老衲听适才雷大人之言,似乎这金神将中的魂魄是只是用拘魂之术将一个新死之人的魂魄拘来强行塞入金神将的躯壳,依老衲所见,此人生前定是个心性疏狂之人,魂魄亦灵动难驯”。

“大师所言不错”宗孝廉道:“这是赤霄山玉霄宗一个剑术天才之魂,适才幻出的百柄长刀便是此人生前最拿手的云翼千重之术。”

“是了”虎关点头道:“此魂尚有一灵不昧,实该放归天地,任他消散。若是留在此处,万一他以金神将的躯壳为根本,生出一个不死不生之身来,未必会为我所用,倒时候恐怕会养虎为患。”

“大师法力无边”皇帝握着虎关的手道:“可有替代之法?事关我戚国国运,请大师务必鼎力相助。”

虎关沉吟片刻道:“老衲知道宗大人手下有御仙山的高足,精通拘魂之术,十二神将中五行阴阳十神将的魂引都已经找好,只缺风雷二神还未有人选。陛下可知是何因由?”

雷霄接口道:“五行神将的魂引皆是自天神之子中遴选而来,风雷二法是我戚国正宗,因此要费些功夫。当年赤霄山景霄宗的雷法天才裴如晦倒是充当雷神将魂引的好材料,可惜雷神将的躯壳还未造成,他便被龙族杀了。”

雷霄语气中满是惋惜之情,并非为裴如晦被杀,而是未能将他魂魄拘来放在雷神将的躯壳里。

“风神将的好说”雷霄自顾自说道:“陛下只消挥军北上平定赤象叛贼,张氏素来长于风术,找出一个适合做魂引之人应当不难。”

雷霄说得轻巧,似乎平定赤象就是皇帝弹指之间的事。

宇文照轻捋长髯,默不作声。

宗孝廉面露不屑之情。

皇帝只是殷切地望着虎关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雷大人的办法也行得通,只是,正如陛下所说,当今世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按雷大人的办法凑齐十二神将,恐怕早已天地倒悬。”虎关道:“魂引是炎皇依古神之形所造,驱使昊天神将的关键在于魂引。人族身上有古神之性,五行与风雷这七绝秘法皆有可能驾驭。陛下若是能寻到一个魂力足够强大之人,一人之魂便可驾驭十二神将,正如古神一念便可造天地万物!”

皇帝殷切道:“大师法眼如炬,定然知道此人身在何处。”

“去年冬日以来,星月之辉较比往年黯淡许多”虎关缓缓道:“此乃大星降世夺了星辰之辉。此人现在北方,老衲以为,两年之内便会来到御天。”

……

…….

正在天府原上策马驰骋的赵定方狠狠打了个喷嚏,哈哈笑道:“想不到还有人惦念我。”

在赵定方身边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位白衣少年,正是在争锋客栈中与高标侍卫斗剑之人。

争锋客栈里,赵定方下了二楼,却见这白衣公子正在一楼等候。

“在下吕申图”白衣公子拱手道:“适才听闻兄台此番北上是为投奔昭王麾下,我也有此意,兄台若不嫌弃,你我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赵定方对高标的嘴脸颇为厌恶,那位青衫的侍卫虽然武功高强令赵定方敬佩,但性情却是迂腐霸道,年纪轻轻便染上了显摆官威仗势凌人的恶习,亦非赵定方所喜之人。吕申图不仅敢于针砭时弊矛头直指当今皇帝,出手相斗时心存善念,命轮中的暗器始终未射出才保住那青衫少年一条性命,赵定方心中仗剑直言的少年英豪正是这般模样。

赵定方当即点头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赵某却对吕兄佩服得紧。吕兄敢直言皇帝失策之处毫无顾忌,与人相斗却手下留情,真乃仁义之士典范,一路上还要向吕兄讨教时事。”

吕申图摇头笑道:“赵兄谬赞,我那些话不过是重复我表哥从霖骑军将军们那里听来的而已。只不过我虽然生得瘦弱,胆子却大,不管是当着钦差还是皇帝的面,都敢讲出来。”

赵定方道:“吕兄的表哥难道也在霖骑军中?”

吕申图道:“其实我这位表哥赵兄见过,就是尉迟晃。我此来正是为投奔他,不想却在争锋客栈中踩了那高钦差的尾巴。”

二人相谈甚欢,结伴北上。策马驰骋,只见天府原上绿草浩瀚如海,铁骑成行,旌旗鲜明,心中豪情顿生,赵定方心潮澎湃正欲仰天长啸,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

……

皇帝听虎关说可以驱使十二神将之人就在戚国境内,面露喜色道:“大师既然知道此人就在我戚国境内,可有法子将他找出来?”

虎关道:“此人身怀利器而不知,正如黄金藏于砂石,光芒尽敛,以老衲的双眼,尚不能明察他的所在。”

皇帝缓缓点头道:“看来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虎关道:“此人既然光芒未显,想来也无驾驭神将之能,若是此时便将他找来,无疑拔苗助长,反而不妙。北方神鬼横行,实乃我戚国锤炼神兵利器之地,此人经天地锤炼,两年之后定是一柄趁手的利剑。”

皇帝听虎关此言,眉头稍展道:“如此也好,有劳大师留意此这柄利剑。”

皇帝说罢转身欲走,虎关道:“陛下留步,有人托老衲给陛下捎来一件礼物。”

虎关从大袖之中掏出一个玉瓶,三寸多长,一寸许宽,瓶上不加雕饰,润白光滑,十分可爱。

皇帝一见这件玉瓶,当即挥手摒退周围诸人,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虎关与皇帝二人,立于金神将之前。

皇帝接过玉瓶,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昭王居然托到大师这里来了,他是在怪朕无兼听之耳么?”

“这只玉瓶是十几年前,朕赠与他把玩的物件,如今他竟退还给朕,究竟何意?”

虎关道:“昭王的信使说,这瓶中盛的是长生仙露。此露非陛下无福享用,此露非陛下所赐器物无福盛载。”

皇帝拔出玉瓶的塞子,将瓶口凑近鼻子,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这股香气虽淡,却是直入脑髓,皇帝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浩瀚的天府原与清澈的长流河就在眼前,清风扑面,心旷神怡。

皇帝怔了片刻,将玉瓶塞好,方道:“除了这瓶仙露,昭王可还有话要讲给朕?”

虎关道:“长生仙露,又称忘年之水,饮之可以忘却年华长生不死。此露以无忧之水与忘忧之水调配而成。配成此露之人是昭王身边的一个名为松陵先生的谋士。”

无忧之水与忘忧之水本是延年益寿的药引,不过长寿之道与皇权一样,只能为皇帝所有,故而严禁无忧之水与忘忧之水流入民间,连军中也禁止使用这两种药引作为疗伤的奇药。只不过调配长生仙露的秘方失传已久,太医院的太医们苦心孤诣多年依然毫无结果,因此,即便有号称长生仙露的东西出现,也无人敢信。

虎关见皇帝还在犹疑便道:“御仙山的无本先生精通药理,陛下不妨将此露让他鉴别一下,便知真假。”

皇帝点点头,将玉瓶收入怀中。

虎关又道:“昭王的信使说,昭王深知陛下重现三圣神技的决心。然陛下乃是天人,世人迂腐,未必能体查天意。昭王南下见毗陀罗天,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若不见毗陀罗天,则毗陀罗天之术便无从复兴。此事若成,则戚国可复现毗陀罗天神技,乃陛下之功;此事若败,乃昭王之罪。昭王虽擅自南下,但他依然是陛下的臂膀,霖骑一卫依然是陛下的强弓与利箭。”

皇帝手指缓缓摩挲玉瓶,良久无语,默然离去。  

虎关目送皇帝从偏门离开,仰望金神将漆黑的双目,雪白的眉头紧锁,如两道白雪皑皑的山峦。

皇帝走出地下大殿的偏门,甬道两侧烛火通明。宗孝廉、宇文照、雷霄和那个黑甲武士等人正在外面守候。甬道一侧有一段三尺宽的台阶螺旋向上,通往一个密室。密室设有窗户,可以观察大殿中的一举一动,皇帝正是在此密室中观察虎关唤醒金神将。

皇帝对雷霄道:“雷卿,适才虎关大师的话你也听了,复活神将之事虽然志在必得,却也自有天意安排。你这几日劳苦,先回家休息一段时日,再来此处精研神将躯壳之事。”

皇帝对宇文照道:“今夜辛苦宇文先生一趟,送雷先生回府休息吧。朕自由宗卿护卫。”

宇文照与雷霄齐齐对皇帝施礼,又从偏门走回大殿。

原来这大殿偏门之外的甬道直通皇城,机关密布,若非皇帝首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经过。

宇文照与雷霄回到大殿,在虎关的引领下,经大殿正门的甬道一路经过数个偏殿、庭院、最终从浮屠塔底走了出来。

地下甬道之中,黑甲武士远远走在前面,不时在墙上推按,消去机关。

皇帝于宗孝廉走在后面,皇帝将那玉瓶交给宗孝廉道:“让宗无本试一试这仙露。”

宗孝廉结果玉瓶恭声道:“是。”

皇帝又道:“这是昭王送朕的礼物。礼尚往来,朕贵为天子,更加不可失了礼数。宗卿,你说我送点什么好?”

宗孝廉道:“昭王与世子十几年未见,陛下不如趁此机会让他父子团聚,这份大礼昭王定会感激涕零。”

皇帝捋着胡须,点头道:“好,好。还是宗卿有心。你明日便叫退之到南阁来,朕也要他给昭王带一件礼物。”

皇帝说罢回头看了看,二人已经走出很远,甬道曲折,大殿的偏门早不见踪影。

皇帝道:“宗卿以为虎关的话有几分可信?”

宗孝廉道:“不可不听,亦不可全信。”

皇帝点头道:“他说有人可以一人之魂驱使十二神将,大概是真的。不过他说不知此人在何处,我却不信。让你在天府原上的人留心此事。还有,朕想找个人跟着宗退之,你手上可有合适的人选?”

宗孝廉道:“御史大夫赵恭弼此子赵剑星可当此任。他先后在御仙山忉利天宫鉴空大师、夜摩天宫鉴法大师座前修习火术,还在虎关座前学过天目之术,此子于火术一道并无天赋,但是不到十八岁便法眼初开,善于察言观色,更可观人魂力。臣命他与昭王世子一道去天府原,不仅可以盯着昭王世子,也可查探昭王麾下有无魂力惊人之辈。”

“赵恭弼、赵剑星”皇帝喃喃道:“赵家真是人才济济呀。”

皇帝的目光如烛火跳动,宗孝廉识趣地噤声。

皇帝上次如此评价的家族,正是靖远侯姬冲为家主的姬氏。如今姬氏二号人物姬兴已经被逮捕下狱,正在被三法司会审。

虽然依照戚国律法,一人犯法,罪不及家人。但是,谁都知道,姬冲手中的侯爵之印和掌握十万兵马的讨逆卫虎符都岌岌可危了。

皇帝道:“提起赵家,宗退之尚在襁褓时朕曾赐过一门婚事,女方是赵恭辅的女儿,叫……”

宗孝廉接口道:“赵紫烟,曾在赤霄山景霄宗赢见深门下习剑,如今已回御天。”

皇帝道:“我便再送昭王一份礼物,为宗退之完婚。当年朕留他一个儿子,如今朕不但把儿子还给他,还送他一个儿媳妇。”

宗孝廉的膝盖刚刚打弯,“皇上圣明”还未出口,皇帝已经快步走了。

7天下何人不识君

赵定方与吕申图在天府原上行了数日,发现前来投军的年轻才俊比比皆是。

赵定方虽自幼便在赤霄山,十六岁之前为人痴傻,认识的人屈指可数,熟识的只有武司辰、赢连横和慕容菱等人。倒是弘文馆出身的吕申图,结交甚广,一路上不时与熟人攀谈,其中不乏赤霄九宗的弟子,而这些人赵定方竟是一个也不认得,出自御仙山三十三天宫的弟子就更不消说,赵定方只认得一个秦重,也就是巡检校尉李苍梧。

赵定方忖道:自古成大事者,均是左右逢源之辈;单打独斗只是匹夫而已,勇武绝伦如霸王项羽,最终败于刘邦之手。而刘邦本人也承认自己军政才能远不及萧何、张良、韩信三人,不过三人肯为他所用,故而能建刘汉王朝。项羽刚愎自用,有一范增而不用,自然难敌刘邦。

赵定方很想借机认识一下投奔天府原的青年才俊,二人的脚程便慢了许多。

好在赵定方手中拿有两府官印的路引,沿途驿站均可投宿。戚国驿站由兵部军驿司管理,大部分都是军民两用,唯独天府原上的驿站只供军用。驿站虽隶属兵部,兵部尚书不过是二品官员,而两府将军却是一品将军,戚国兵事总归两府,持有盖有两府官印的路引便可在军驿投宿。

吕申图手中拿的却是尉迟晃的一封信函。尉迟晃的字迹虽然令人不敢恭维,沿途驿站中的兵丁居然都认识那幅鬼画符般的字体,吕申图在天府原的官道上也能畅通无阻。

赵定方与吕申图个性相近,谈得又几位投契,很快成为挚交。赵定方对吕申图的人脉颇为敬服,问起缘由,吕申图笑道:“这全是托家父的福。”

吕申图的父亲吕义山本是个造军械的工匠,后改行做首饰,手艺精湛,不输京城工正司的雕璜监。雕璜监中的工匠专为皇家制作首饰,平头百姓无福消受,昆吾吕记便是平民中的雕璜监。吕义山为人圆滑,颇会结交各路豪杰,吕氏在昆吾虽非名门,却是极为有名。

吕申图自幼聪明伶俐,在吕义山的调教下也颇通交友之道。吕义山与昆吾的名流商贾为友,吕申图便与这些名流商贾的子女交往,父子二人相得益彰。

吕申图笑罢长叹一声道:“只是这等福气我并不想要。”

“熟人好办事”赵定方道:“朋友多些不好么?”

吕申图摇头道:“这些人虽与我相熟,我始终不过是一个首饰匠的儿子。我于这些人,不过是得到些新奇首饰的手段罢了。赵兄,你说这样的朋友再多又有何益?”

赵定方一时语塞。

吕申图见赵定方默不作声,慨然道:“我吕氏于这些朋友,是一个取之不尽的首饰盒子;这些朋友于我吕氏,只是一张张画着笑脸的面具。我入天府原无他,只想有朝一日我拜将封侯之后,看看那面具之后是何肺腑。”

赵定方想起初学潜行术时夜探赤霄山,白日里绝尘出世的宗师们,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暗道:面具之下便是人心,人心叵测,纵然身为将相,又如何能看清呢。只是他见吕申图踌躇满志的样子,不忍点破。

吕申图转头对赵定方道:“赵兄呢,若拜将封侯,又想做些什么?”

“我在赤霄山中时,虽非锦衣玉食,总算衣食无忧,以为天下之人都是饱暖富足;下山之时,才见贫者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我在故乡时曾听过一句话‘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赵定方道:“像我等这般无权无势的,想谋得立足之地,若非沙场建功,简直无路可走。封侯非我意,生活所迫而已。”

吕申图面露惭色道:“赵兄这般说,倒显得我太肤浅了。”

赵定方忽然笑道:“你果真信我之言?哈哈,锦衣玉食如花美眷哪个不喜欢?山中沉闷,我北上从军为的是一朝位列王侯,钟鸣鼎食,夜夜新人,遍尝红尘美艳。食色性也,我从未自觉肤浅,倒是觉得说出了多少正人君子说不出口的实话!”

……

一日清晨,二人刚刚上路,却听背后叫吕申图姓名。

二人勒马,只见身后十丈处四骑疾驰而来,在二人面前五尺处齐齐勒住马头。

一个身着蓝色布衫的少年朗声道:“吕兄别来无恙!”

此人胯下一匹黑色骏马,十分神骏,比另外三骑高出半头,这人身形也比其他三人魁梧,坐在马上如一座小山,马鞍上横着一条乌沉沉的混铁棍。

吕申图笑着施礼道:“燕兄别来无恙,此去是想投哪位将军?”  

吕申图对赵定方小声道:“此人是我在昆吾弘文馆中的同窗,名叫燕虎臣。”

燕虎臣道:“霖骑一卫是戚国之箭,枭骑营是利箭之锋,我等自然是投奔慕容将军。”

吕申图道:“我与这位赵兄也有此意,不如同行如何?”

燕虎臣惊道:“赵兄?可是铜瓯城里‘单枪降双将,一剑抵千军’的赵定方?”

赵定方听见“单枪降双将,一剑抵千军”一阵愕然,拱手道:“在下赵定方,刚刚路过铜瓯城,却不知‘单枪降双将,一剑抵千军’之事。”

燕虎臣身边一位身着赭色衣衫的少年道:“争锋客栈的伙计说赵定方单枪匹马,不仅止住了大内侍卫与这位吕兄的争斗,还喝退了千名铜瓯城卫,现在铜瓯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赵兄之名。”

此人坐骑是一匹黄骠马,马鞍上挂着一对钢锏,他身形最为瘦弱,声音却最为响亮,比燕虎臣的声音还要响上三分。

赵定方与吕申图相识哈哈大笑,赵定方道:“这位兄台口中的赵定方便是我,不过我并无单枪匹马喝退千军的本事,那伙计其实是个说书人,他的话当不得真的。今日幸会诸君,来日便是同袍,还请多关照。”

那赭色衣衫少年拱手道:“在下卫仁孚,幸会。”

赭衣少年的少年身着黑衣,骑的却是匹白马,腰悬长剑,拱手道:“在下御仙山忉利天宫鉴空大师门下林若川,幸会。”

卫仁孚又抢过话头道:“在下卫仁孚,无门无派,不知赵兄见我是否有幸。”

卫仁孚声音极为响亮,燕虎臣俨然四人之中的首领,面露尴尬。林若川倒是十分从容,微微一笑,向赵定方点了点头。

最后一位少年身着白衣,胯下一匹枣红马,长剑背在身后。

赵定方对身白衣和这种背剑的方式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人的面容极为陌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白衣少年拱手道:“赵师兄,数月不见,久违了。”

赵定方心道:这人果然是赤霄山弟子。

赤霄山上,赵定方先后数次与长生会的人交手,每次对方都人多势众,说不定此人也是长生会的喽啰。

赵定方回礼道:“恕我眼拙,不知这位师兄是哪一宗门下?”

白衣少年笑道:“在下振霄宗方定北。”

赵定方心下稍定:长生会之人均在上三宗,振霄宗位列中三宗,此人应该与长生会没有关系。

方定北道:“赵师兄艺高胆大,数次击败长生会,在中三宗下三宗中已是传奇。演武大会之上,赵师兄力挫楚灵舟,我们一众师兄弟都以为今年若是还有玄龙牌,非赵师兄与赢师兄莫属。”

赵定方从方定北的言语之中听出,长生会在赤霄山原来并不是什么秘密,且树敌众多,只不过这帮人靠山太硬,中三宗和下三宗的弟子敢怒不敢言而已。

赵定方当即拱手道:“你我一山习剑,当属同窗,相见不相识,是我失礼了。”

吕申图在一旁笑道:“你还说自己无人相识,其实却是声名煊赫,威震赤霄山啊。”

“如此甚好!”卫仁孚高声道:“在下最喜欢与正派名人切磋,还请赵兄不吝赐教。”

说罢从背后抽出双锏,摆好架势,便要动手。

林若川对着赵定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可见一路上没少被卫仁孚找麻烦。

吕申图忙打圆场道:“卫兄不必心急,霖骑一卫遴选之时卫兄便可大展拳脚,到时不仅有机会与赵兄切磋,霖骑一卫中所有名门弟子都要争着与卫兄你切磋。”

卫仁孚不依不饶道:“择日不如撞日,赵兄,你不要婆婆妈妈了,快亮兵器。”

“卫仁孚”燕虎臣怒喝一声:“我身上有捎给前方驿站的信函,没工夫陪你胡闹!”

“扫兴!”卫仁孚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收起双锏。

燕虎臣向赵定方、吕申图二人拱手道:“对不住,在下有事在身,要快马加鞭了,昭王帐下见!”

燕虎臣说罢喝了一声“走!”

林若川与卫仁孚皆策马紧跟其后,方定北向赵定方微微点头后,也策马赶上。

赵定方看着四人夹烟尘远处,开口道:“那三人什么来路都有,居然能听燕虎臣的话,那个燕虎臣不简单。”

吕申图撇撇嘴道:“他叔父是梁王的家将。燕家虽非大族,不过,王爷家中的丫鬟也有五品官,燕氏的门第被拔高了好几倍,自然有人愿意攀附。”

赵定方摇头道:“若是光论武功,我看燕虎臣的武功远在那三人之上,否则也无法弹压那三个人。”

吕申图道:“武功不过是凡人之术,若是再加上术法,恐怕四人中最厉害的应该是你那位赤霄山上的同窗。”

赵定方深以为然:“赤霄山的御剑之术只有长生会的人才能学全,方定北虽是中三宗弟子,从他背剑的姿势来看,此人必定谙熟御剑之术。能独自悟出御剑之术的,绝非庸手。”

吕申图感叹道:“素闻赤霄弟子都是学究天人之辈,斩鬼杀神无所不能,出山便入朝,即便从军,亦是五品六品的军官,从无人甘愿做阵前卒。自从克伽龙王之难后,赤霄山可谓威风扫地,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俊杰们居然纷纷来投军做阵前卒。时也运也,真是玄妙。”

赵定方想到赤霄山下分别之时,将门之后赫连荣城和赢连横都有人迎接,前程也早有安排,唯独自己孤单一人孤身北上。古寺之中,李苍梧邀他入李府也是一般道理,若是他肯攀附李氏这棵大树,日后自然可以顺风顺水,心道: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原也没什么分别,若是有了靠山,自然可以青云直上;若是单打独斗,若非机缘运气好到没天理,几乎寸步难行。

他听吕申图如此说,笑道:“吕兄所言有理,却是漏了一条:如今也有出山便入朝的,学究未必通天,只消家中有人手眼通天便可。”

“我等门户低贱之人十年苦练,不及大族之人一句话”吕申图以掌做刀,信手一劈道:“待我将来做了将相…..”

不等吕申图说完,赵定方接口道:“吕氏便也成了一句话抵十年苦练的大族了。”

吕申图被赵定方抢白,愣了一瞬,旋即与赵定方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赵定方勒马,望着风涛中起伏不定草地道:“吕兄,世事如水。王侯将相并非不能有,只是强弱之势若成定局,强者恒强,弱者恒弱,那这世道便是一潭死水。实不相瞒,我此番北上,便是要靠这一枪一剑博一个王侯之位,到时候势大力沉,再来搅动这潭死水。”

吕申图击掌赞道:“这句话在我心中萦绕好久,只可惜我嘴拙不知如何说出,正是今日赵兄之言,真是痛快。不过,王侯将相之位得来不易,赵兄若想将死水变为活水,恐怕要引得天地变异,要遭天谴的。”

赵定方道:“天地变异,说得不正是人族击败是神族的焚天之战么?如今戚国百姓哪个不对当年掀起焚天之战的三圣感恩戴德?宗氏皆此立国,如今已有一千八百年,哪个皇帝遭了天谴?”

吕申图道:“赵兄之言若是被巡检们听了去,定然要锁拿京城,酷刑伺候。”

赵定方满不在乎道:“要拿我也非易事。吕兄不是巡检,听我之言,有何感想?”

吕申图道:“若是赵兄登高一呼,我吕申图愿第一个拔剑跟随;若赵兄开宗立派,我吕申图愿做赵兄的大弟子。”

吕申图的话又触动无相门之事,这三个字刚涌到嘴边,又被赵定方吞了回去,而是改口道:“吕兄剑术精湛,前途不可限量,将来拜将封侯,若是初心不改,记得你我今日之言,便又有一股力量可以搅动这潭死水。”

吕申图当即伸出手掌,与赵定方击掌为誓。

二人谈笑风生,途经肃王宗延礼的霖骑第第四位领地,被守卫骑兵仔细盘查了一番,盖有两府大印的路引居然行不通,倒是吕申图手中的霖骑一卫信函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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