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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移形换影3


8利箭之锋

一名五品骑都尉衔军官身着玄色半身鳞甲,高声宣布霖骑一卫的遴选分骑射、马战。

赵定方不解地问吕申图:“你不是说还有步战么?”

吕申图挤眉弄眼道:“赵兄稍安勿躁,一会儿便知我所言非虚。”

那名骑都尉一挥手,数名传令兵呼喝参加遴选的少年们排成整齐的队列。

数十名骑兵提着弓箭跟在骑都尉身后,赵定方仔细一看,所有的羽箭箭杆上都系了白色粗线。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接受遴选的少年中响起:“今日群英汇聚,比武选贤,为何没有战鼓号角以壮声色?”

赵定方一听便知此人正是无门无派又最好与正派名门弟子切磋的卫仁孚。

那名骑都尉脸上一寒,沉声道:“进军击鼓,冲锋吹号,那是霖骑军的号令。这里是校场不是沙场,尔等是平民不是霖骑军,若是再聒噪,即刻逐出霖骑一卫领地!”

骑都尉的话一出,千余人马立刻鸦雀无声。

骑都尉一挥手,身后的骑兵将手上的弓箭分发给第一排一百个少年。

骑都尉道:“你们每人手上有十支箭,一会儿会有一百个箭靶在你们面前经过,射中八个以上者方有机会参加马战遴选。”

赵定方在第二排中间,那骑都尉的话一出,赵定方已经看到第一排的少年们面露喜色。

参加霖骑一卫遴选的少年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无一不是弓马精熟,一百个箭靶中射中八个,霖骑太小看人了。

待第一排一百个少年每人手中一副弓箭,骑都尉张弓搭箭,往校场中东、西、北三个方向各射出一箭。

骑都尉指着那三枚两百步之外没入草地的羽箭道:“骑马越此箭者,一律淘汰。开始!”

骑都尉身边一名骑兵朝天射出鸣镝箭,尖锐的啸声冲天而起,隆隆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自校场一边响起。

一百匹战马如决堤之水,呼啸而来。

手握弓箭的少年们是面朝北方,而那一百匹战马则是在骑都尉箭落处以北的地方自动向西奔驰。

每一匹战马的背上都驮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胸口是一个箭靶。

一百个箭靶,大小无一相同,大的犹如车轮,可以承受十几支羽箭,而小的却只有巴掌大,一箭就能将箭靶射成碎片。

骑都尉的号令一下,第一排一百个少年中有八成的少年立刻催马冲锋,而另外两成少年则在胯下马迈出第一步前射出了第一枚羽箭,一时间校场上战马嘶鸣,利箭离弦之声不绝于耳。

两百步的距离虽然不远,但是那一百匹战马奔驰的速度更快,第一排二十个少年冲到骑都尉箭落之地时,那一百匹战马已有大部分冲到三四百步之外的地方,很多百步之内例无虚发的少年只能对着越跑越远的战马和箭靶兴叹。

第一排一百个少年刚刚策马奔出,骑都尉身后的骑兵便开始向第二排的少年们分发弓箭。

赵定方看了一眼自己分到的羽箭,每一个箭杆上都绑了十圈白色粗线,扭头看身边的吕申图,吕申图道:“我的十一圈”。

鸣镝箭的尖啸再一次响起,又一百匹战马呼啸而至。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骤然变缓,在他眼中,那一百匹战马的速度也随之减缓,他可以看到中映出箭镞的寒光,看到战马的鬓毛在风中一根根散开,战马背上的箭靶陡然变得近在咫尺。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冲出十步之内,三箭连珠射出命中三个箭靶的红心。

坐骑越跑越快,赵定方发箭的速度也愈来愈快,剩下七支箭一口气连珠射出。

射完十支箭,赵定方才勒马,目光扫过面前的草地,一支黑羽箭正插在面前十步处。

身边的吕申图喊道:“快走!”

赵定方扭头一看,骑都尉身边的骑兵又举起弓,弦上搭着一支鸣镝箭。

鸣镝箭一出,便会又一百个箭靶被放出来,后面有二十双眼睛控着二十张强弓,饿狼一样盯着这一百个箭靶,赵定方若是不快些躲开,极有可能被射成刺猬。

赵定方忙催马向西狂奔,一口气奔过西面那支定位箭。

早有另一个骑都尉带着二十名骑兵在西侧守候。骑都尉身后的骑兵们将少年们手中的震天弓收走。

交出震天弓时赵定方瞟了一眼弓梢,发现弓梢也同样系着白色丝线,只有五圈。

那名骑兵看了一眼赵定方弓梢上的线圈,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定方道:“请!”

那名骑兵指着一处空地,空地上立着一面黑色牙旗,旗下已经站了两匹马。

赵定方打马过去,马上两人向赵定方抱拳施礼道:“赵兄,我们又见面了。”

那两人正是前几日遇到的燕虎臣与林若川。

燕虎臣道:“恭喜赵兄,你也过关了。”

赵定方恍然,只有骑射过关之人才能站到这个旗子下面。

不一刻,吕申图也策马来到旗下。

赵定方数了数,两排人马冲出去,只有十个人站到了牙旗之下。

十次鸣镝响过之后,站在牙旗之下的少年,只剩下三十个,除赵定方、吕申图之外,燕虎臣、林若川、方定北、卫仁孚等人也在其中。

第二场是马战遴选,参加遴选之人可使用自己的兵器,也可以从霖骑一卫的兵器架中挑选。

一人立马于校场正中,白衣皂靴,精钢护腕,胯下一匹乌黑的战马,手中是一根与长枪相仿的白蜡杆。

三十个少年的对手只此一人。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身穿皮甲的少年,皮甲制式与光明铠相仿,通体漆成红色。

戚国禁止铁甲流入民间,对皮甲却未加禁止,寻常猎户或是走镖的镖师都可以置办。

红色皮甲中最耀眼的当属那两块护心镜,精钢打造,光明如镜,反射着刺目的日光。

红甲少年未戴头盔,以赤色铜冠束发,手中提着一柄丈八青龙刀,胯下坐骑也是火红色,一人一马如一道火焰之箭,射向那个白衣人。

二马相距三四丈时,白衣人依旧静立如山。红甲少年大喝一声,青龙刀高高举起。

眨眼间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不足两丈,青龙刀正欲下劈,白衣人忽然出手。

他单手持白蜡杆,犹如在用一柄丈八长剑,直直刺出,正中红甲少年的护心镜。

数百步之外的赵定方隐隐听到彭的一声,仿佛看到那块明亮的护心镜变形的样子。

白衣人用的力道极为巧妙,红甲少年竟被挑离马鞍。

青龙刀登时脱手跌落草丛,红甲少年口中喷出一道血箭,人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白衣人收了白蜡杆,淡然看着趴在地上的红甲少年。

那少年倒也硬气,挣扎几下遍爬起来,向白衣人施了一礼。

白衣人手握白蜡杆恭恭敬敬回了一礼。

那匹红色骏马早跑到主人身边又拱又蹭。

白衣人一弯腰,用白蜡杆挑起青龙刀,递到红甲少年。

红甲少年接过青龙刀,倚着自己的马,蹒跚离场。

红甲少年出阵时,剩下二十九个少年中立刻腾起一片窃窃私语。那身红甲太过惹眼,阵中的少年都是身怀绝技,颇多目中无人者,心中无不以为这红甲少年哗众取宠,必定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

待红甲少年被白衣人一招击落马下,二十九个少年的阵中鸦雀无声。白衣人若是也在策马奔驰时出手,纵然只是白蜡杆,力道恐怕可以将那少年洞穿。即便那白衣人力道用得极巧,那一枪至少让那红甲少年断了三根肋骨。这些少年没料到红甲少年如此硬气,肋骨折断,口吐鲜血,连哼都没哼一声。

更让少年们心惊的是那白衣人的枪术,出手之快,力道之强,简直无可抵挡。

红甲少年落马的一刻,已有十几个少年的手暗暗交替着离开兵器,在衣衫上擦拭掌心的汗。

红甲少年之后,一连十几个少年,或用长枪或用长刀,都被白衣人一招击落马下。

第十四个出场的是燕虎臣。

燕虎臣虽然嗓门大,催马出阵时却并未如那红甲少年般大吼一声,而是嘴巴紧闭,脸上隐隐透出一股铁青色。

燕虎臣的坐骑比那红甲少年的坐骑还要快上一分,人紧紧在马背上,单手提着那条混铁棍。

燕虎臣的坐骑与白衣人相距不足两丈时,那白衣人又闪电般出手,将白蜡杆刺出。

燕虎臣身子一偏,小山一样的身躯陡然倾倒,上身与马鞍齐平,白衣人那一招居然落空了!

二马刚一错蹬,燕虎臣翻正身躯,手上的铁棍反手向后挥出。

赵定方只听说过回马枪,燕虎臣居然使出了回马棍!

燕虎臣手中的棍子是纯铁打制,有几十斤重,燕虎臣挥舞起来却如三尺青锋般轻盈。

这一棍若是打中,恐怕不止断几根骨头那么简单。

燕虎臣反手挥出铁棍时,白衣人手臂一动,掌中的白蜡杆犹如电光一般从掌心滑过,笔直向后刺去。

白蜡杆后发先至,正击在燕虎臣后背。

燕虎臣并未着甲,背后也没有护心镜,被白蜡杆扎扎实实戳中后心,眼前一黑,一股腥咸涌上喉咙。

燕虎臣死命握住铁棍,咬紧牙关,既未从马上落下,也未将鲜血喷出。

待燕虎臣拨过马头与那白衣人施礼时,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燕虎臣虽未开口说话,那白衣人微微向燕虎臣颔首。

接下来是卫仁孚和林若川。

令赵定方意想不到的是,卫仁孚居然用双锏抵住了白衣人白蜡杆的刺击。

卫仁孚将双锏交叉呈十字,白蜡杆刚好刺中十字中心。

不过,卫仁孚也仅仅抵住这一击而已。

二马错蹬时白衣人将白蜡杆反手横扫,卫仁孚慌忙用一只钢锏护住身侧,结果连人带锏全被扫飞。

林若川策马出阵时,双手空空如也。他人皆是催马如飞,林若川亦是反其道而行之,策马不疾不徐,仿佛不是来校场比武,而是春日踏青赏花。

林若川的马虽然慢,却并未停,以白衣人出手之快,根本不需要借助对方坐骑的速度。

白衣人依然在二马相距不足两丈时出手。

白蜡杆刺出的同时,林若川左手探出。

一道圆形火轮出现在林若川左手之上,如一面火焰结成的盾牌,迎向白蜡杆。

就在白蜡杆堪堪刺中火盾之时,林若川右手平挥,一道七尺余长的刀形火焰斩向白衣人。

白衣人终于伸出左手,按在白蜡杆上!

白衣人双臂一震,一股劲气自白蜡杆上炸开,火盾与火刀如风中残烛,登时被压得只剩寸许长的火头。

两马错开,林若川甩甩手,那寸许长的火头随风消散。

林若川从容施礼道:“赫连将军枪下向无三合之将,今日一战,若川心服口服,若是再试一合,倒显得若川不知深浅了。”

手持白蜡杆的白衣人正是羽林右军副将车骑将军赫连储的长子,赫连新月。

赫连新月颔首一笑,林若川拨马走到另一面牙旗之下。

早在那面牙旗下的燕虎臣见林若川满脸笑容而来,黑着脸道:“你打马的样子好像个娘们儿,哪有半点骑兵冲锋的气势?”

林若川不以为然道:“谁说入枭骑营便一定要冲锋?”

燕虎臣一撇嘴道:“难道要你在帅帐中运筹帷幄不成?”

林若川微笑不语。

林若川之后,是方定北。

方定北催马出阵之时,背后的长剑也随之出鞘。

方定北的剑一出鞘,赵定方心中便是一声叹息。

赵定方虽无御剑之术,却见过诸多御剑高手出剑。且不论慕容哲、韩迟、段逢春这些宗师,即便是武司辰、赢连横、上官雨时、楚灵舟等后起之秀,剑术都在方定北之上。

赵定方心中道:方定北的天赋虽然不如武司辰,但若是进了长生会,有玉枢院秘传的御剑之术,修为应该不在上官雨时等人之下。可惜,方定北不是名门豪族之后无法进入长生会,没有远出众人之上的天赋,也没有怀疑他是天神之子,以他的天赋和家势,只能入中三宗,拼尽全力,修为不过如此。

果然如赵定方所料,方定北的剑刚到白蜡杆可及之处便被赫连新月打飞,待方定北的马奔到赫连新月两丈之内时,方定北手无寸铁。

赫连新月并未因方定北手无寸铁而手软,白蜡杆笔直地刺中方定北的胸口,将他一击落马。

方定北之后便是吕申图与赵定方。

吕申图身上只有一柄长剑,并未挑选兵器便催马出阵了。

除了林若川,上场的少年均是手持长兵,吕申图的长剑在赫连新月的白蜡杆之前显得十分单薄。

吕申图左臂上的命轮出自其父吕义山之手,不过此番上场较量不比争锋客栈,赵定方留意吕申图的左臂,似乎并未佩带命轮。

赵定方忖道:看来他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

吕申图他从未向赵定方说过自己的剑术师承,赵定方也从未见他显露过术法。

赵定方学过恕剑心法,又在许空炎那里学了几套剑法,都看不出吕申图剑术的门派,足见天下之大,奇人奇招迭出,赤霄山纵然是天下剑术之宗,也不能将所有剑术囊括在内。

吕申图在争锋客栈与那青衫少年交手时,足见其所学剑术的步战威力。只是步战与马战不可同日而语,不知那柄长剑能在赫连新月的白蜡杆下过几招。

仿佛一次呼吸之间,吕申图的马进入赫连新月掌中那根白蜡杆的攻击范围。

赫连新月出手还是那一招直刺。

吕申图递出长剑,剑尖贴着白蜡杆边缘轻轻一带,似是在牵引这白蜡杆的走向。

赫连新月居然一击不中!

吕申图右手递出长剑时,左手一带马缰,坐骑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刹住脚步。

吕申图右腕旋转,剑尖黏在白蜡杆上,如同一个漩涡,要将白蜡杆吞噬。

赫连新月双手并用,吕申图忽觉形势倒转,那根白蜡杆旋成一个漩涡,要把他的长剑吞噬。

二人相持不过片刻,吕申图的长剑脱手飞出。

赫连新月似是玩心大起,并未用白蜡杆将吕申图击落马下,而是挑着那柄长剑双臂威震,长剑在白蜡杆顶端旋转成一团银光。

吕申图立马在一边看着,赫连新月双臂一顿,银光飞向吕申图。

吕申图伸手接住长剑,恭声道:“多谢赫连将军手下留情!”

赫连新月轻轻点头,吕申图拨马奔到燕虎臣和林若川立马的牙旗之下。

……

赵定方将赫连荣城赠与自己的长枪交给骑兵,换了一根白蜡杆。

只要在赫连新月手下过两招,便可过关。

赫连新月起手一招一直是直刺,光凭这一招已经有近十个少年被击落马下。

林若川和吕申图逼赫连新月用了两只手,也不过只是多撑了一招而已。

赵定方不及多想,传令的骑兵已经催促他出阵了。

赵定方掂了掂手中的白蜡杆,分量虽不及钢枪,但柔韧性更好。

坐骑发足狂奔时,赵定方双手撑住马鞍,悄然蹲踞在马鞍之上。赵定方两眼始终盯着赫连新月的手臂,握着白蜡杆的那条手臂刚一有异动,赵定方双足发力,从马鞍上一跃而起!

自失去斩铁之术后,赵定方的轻身功夫远胜于前,一跃总有两丈之高。

赫连新月一刺不中,白蜡杆随之向上撩起,白蜡杆带出一道罡风直奔赵定方背心。

赵定方忽然想起第一次与赫连荣城交手时,那条神族之枪上发出的剑气可以斩断四尺之外的树木。

赵定方在空中俯身翻了半个跟斗,头朝下,双手横握白蜡杆向前推出,与赫连新月的白蜡杆十字相交。

赵定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险些被自己的白蜡杆击中额头,当即双臂借力向后一跃,顺势反转身体,刚好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

骏马继续向前奔驰了近两百步,赵定方才勒住马,拨马与赫连新月照面。

赫连新月的坐骑仍是静立如山,岿然不动。

赵定方静立片刻,一夹马腹,挺枪冲锋!

两马相距约两丈时,二人同时单手将白蜡杆刺出!

牙旗下观战的吕申图忍不住叫了一声“哎”!

若是寻常人看,二人手中的白蜡杆是同时出手。行家一眼便能看出,赫连新月的白蜡杆比赵定方的快!

眼见赵定方就要被击落马下,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赫连新月竟然半路收回白蜡杆!

赫连新月收回白蜡杆时,赵定方也收回刺出的白蜡杆。

二马刚一错蹬,二人手中的白蜡杆几乎同时向后刺出。

两人同时使出了回马枪!

两根白蜡杆的头笃的一声撞在一处,场上观战的少年和霖骑军中同时爆出一声喝彩。

这一枪,赫连新月不仅比赵定方快,白蜡杆上的力道也大上许多。

两根白蜡杆撞在一处之后,赵定方手中的白蜡杆登时被击出四尺,光滑的白蜡杆在赵定方手心留下一道火红的擦痕。赵定方本是双手握持白蜡杆,结果只剩左手堪堪握住白蜡杆尾部三寸,若不是坐骑仍在奔驰,白蜡杆早已脱手。

这一次赵定方策马向前跑了近三百步才停下,拨转马头再见赫连新月时,白衣黑马,依旧矗立如山。

参加遴选的少年拼尽全力,赫连新月连马都不曾动,直如儿戏,让赫连新月认真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赵定方心念电转:赫连新月枪术之高,生平仅见,以我眼下的实力恐怕难以逼他认真出手,看来只能出奇制胜了。

战马嘶鸣,转瞬间二人再次照面。

赫连新月单手持白蜡杆,面露笑意,却并未先发制人。

刚才的一招他已经领教了这个少年的诡谲。

赵定方看出自己的臂展比赫连新月略长,约莫只有寸许。但这寸许的先机足够他与赫连新月两败俱伤。当赫连新月的白蜡杆击中赵定方时,赵定方的白蜡杆也一定会击中赫连新月。

与赫连新月交手的少年尚没有撑过三回合之人,赫连新月用得最多也只是那一招简单的刺击。此时的赫连新月,简直威若天神,断然不会选择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两败俱伤。因此,当赫连新月发现赵定方打算皆这寸许长的优势与自己两败俱伤时,猛然收招,准备避过赵定方的白蜡杆并在两马错蹬后使出回马枪。不想赵定方并不恋战,也随之收招,才在两马错蹬时有机会接住赫连新月的回马枪。

赫连新月心中暗道“有意思”,脸上浮出笑意,另一只手也不自觉握住白蜡杆。

二人照面,赵定方率先出手!

一招击出,白蜡杆一化为三,分取赫连新月的双肩和咽喉。

赫连荣城说这套枪法的起手式用到极致如暴雨梨花,枪锋漫天而至,敌人防不胜防。

白蜡杆比钢枪略轻,一口气刺出三杆已经是赵定方此时能驾驭的极致了。

笑容凝固在赫连新月的脸上,赵定方忽见白蜡杆的影子漫天而来!

赵定方刺出的三招顿时消失在赫连新月刺出的漫天杆影之中,二马错蹬之间,爆出一串密集的噼啪之声。

赵定方只刺出三招,却感觉自己的白蜡杆至少被赫连新月手中的白蜡杆击中数十次,震得虎口一阵发麻。

一合即过,赵定方再次立马于三百步之外,回头再望赫连新月,那匹黑色战马一声长嘶,狂奔而来!

战马之上,赫连新月的白衣猎猎如旗,白蜡杆遥遥指向赵定方,赵定方顿觉咽喉一阵寒冷。

帅旗之下,昭王对松陵先生道:“此子居然能让赫连新月手痒,先生可能看出他的师承?”

松陵先生缓缓道:“此子定是赤霄门下。”

松陵先生身边的玉尘夫人微微一笑,松陵先生似是肩上生了眼睛一般,扭头看着玉尘夫人。

玉尘夫人望着风帽中那一片漆黑道:“来时路上人的一个小弟弟,很有趣哟。你不高兴啊。”

松陵先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对昭王道:“只是不知他是恕剑心法是何人所传。”

昭王没有再问,只是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赫连新月一人一马去若雷霆,转瞬便奔到赵定方面前,白蜡杆依旧是平平刺出。

只是,这次赫连新月用双手持枪。

赵定方学赫连新月,立马不动,单手持白蜡杆,再次蹲踞在马鞍上。

赫连新月出手时,赵定方听见一声怪异的尖啸,似是鸣镝,但声音更浑重。

那是赫连新月手中的白蜡杆撕裂空气的声音。

白蜡杆如利刃撕裂空气之声极为刺耳,在场观战的人中,除了枭骑营那两百个百夫长,其余兵士很少见赫连新月如此认真,全都变了脸色。

红马上赵紫烟牙齿咬着下唇,双肩微微一抖。

与赵紫烟并肩的那个少年似是与赵紫烟心有灵犀般扭头瞥了一眼,又望向场中的赵定方,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赵定方来不及多想,人已经冲天而起。

这次赵定方是好整以暇,跃得更快也更高。

这一跃堪堪避过赫连新月雷霆一击,赵定方人在半空,双手握住白蜡杆根部,用力挥下。

昭王的手停在胡须上,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枪术?”

松陵先生道:“那不是枪术,是上官氏的霸道之剑,君临天下!”

赫连新月听见头顶风声虎虎,心中冷笑:又是两败俱伤的招式!

赵定方陡然感到一阵杀气从地上腾起,耳中传来嗒的一声,顿觉手上一轻,人已经落在草地上。

校场之上再次欢声雷动。

赵定方直起身再看手上的白蜡杆,只剩不到五尺的一截,断口平滑正气,犹如刀裁。

赵定方忽觉眉心一痛,抬头看时,赫连新月的白蜡杆正指着自己的额头,白蜡杆上杀气四溢,切肤如割。

赫连新月的声音冷若冰霜:“你从哪里偷来的枪术?”

赵定方用那式枪法时有心让赫连新月识破,乱他心神,如今得手,却也无法搪塞,只得如实道:“在下有个义弟名叫赫连荣城…..”

不等赵定方说完,赫连新月收了白蜡杆,咬牙说了一声:“胡闹!”便拍马走了。

赵定方提着那小半截白蜡杆,翻身上马,来到那面牙旗下。

牙旗下有七个少年,身上无伤的,只有赵定方、林若川、吕申图三人。

一个骑都尉衔的军官策马来到牙旗下,指着赵、林、吕三人道:“你们三人,随我来,准备步战。”

燕虎臣与卫仁孚齐声道:“我等也愿步战!”

那名军官道:“去送死么?我霖骑一卫招的是百胜的勇士,不是送死的莽夫,退下!”

……

下马步战,赵定方是第一个。

赵定方与林若川、吕申图随那名骑都尉策马到昭王面前三四丈处,在那名军官带领下齐齐向昭王施礼,昭王颔首算是回礼。

远处看,昭王威严蔚然如山,走进看时反而平易许多,儒雅温和,虽然身着铁甲,却并没有慕容朔那种利剑出鞘的气势,倒像个投笔从戎的书生。

昭王的目光从三人面目上扫过,赵定方顿有如沐春风之感。

林若川与吕申图皆是知礼之人,纷纷低头,不与昭王对视。

赵定方则显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坦然看着昭王。

日光和煦,昭王的眉宇之间却暗暗发青,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赵定方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自己面前还有一场恶战,昭王眉宇间是青是红,赵定方可无暇多顾。

一骑从昭王身后的军阵中驰出,马上之人身量修长,看上去比燕虎臣还要高上半头,只是身材并不如燕虎臣那般莽壮。

此人一身玄甲,面容也隐在面甲之中,铠甲的边缘皆以金线修饰,显得华贵无比,一看便不是上阵冲杀的甲胄,倒像是仪仗用的礼服。

这人策马到昭王面前,拱手施礼,昭王点点头道:“去吧。”

玄甲将军策马到赵定方面前两丈处,翻身下马,左手按着剑柄,右手伸向赵定方,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面甲中传出:“请!”

赵定方亦下马,左手按住剑柄,在玄甲将军站定,心中道:此人便是龙宿卫统制宇文纳信了。

宇文纳信是禁宫侍卫统领宇文照之子。宇文照号称剑术元典,精通天下剑术,宇文纳信颇得乃父真传,步战之能远在马战之上。

幸运的是,此次遴选对手固然强大,却不是生死之博。以马战的就经验看,与这些武功绝伦的将军们交手,只要撑过三招以上便算过关。

赵定方谙熟恕剑心法,对他人用过的招式可以举一反三,若是与适才马战一样,有人之前同宇文纳信交手,赵定方或许能想出一两式奇招,撑满三招。与赫连新月比试枪术时,赵定方便是如此施为。

可惜,步战时赵定方用光了好运气,他要第一个与宇文纳信交手,对这个传说中的剑术高手几乎一无所知。

来霖骑一卫领地的路上,吕申图对昭王麾下的猛将如数家珍,说得最多的便是慕容朔、赫连新月与宇文纳信三人。

宇文纳信虽然是奉国将军府派来监视昭王的龙宿营统领,因为他的父亲太过有名,又是神秘的大内侍卫统领,吕申图绘声绘色地讲了宇文家族的不少传奇故事。

赵定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回想起来,一点用处也无。

在吕申图的故事中,宇文氏父子与人交手往往一招制敌,但用的何种招数却无人看清,到底是技击之术还是秘术也无人知晓。

宇文纳信并未拔剑,一是足见其自信,二则可能此人喜欢后发制人。

赵定方左手握剑柄,身形慢慢伏低,如意欲扑击的猛兽。

一旁观战的林若川对吕申图道:“赵兄果真是赤霄弟子?”

吕申图肯定道:“自然。”

赵定方用白蜡杆使出那招君临天下时,吕申图心中亦是一惊。争锋客栈中,他被险些被这招逼得使出命轮。若非赵定方插手,定会与那用霸道之剑的青衫少年同归于尽。

赵定方不过是看过一次,对赫连新月使出此招式神形兼备,那根白蜡杆与青衫少年手中的重剑一般无二。

吕申图酷爱剑术,只是听过恕剑心法的名字,并未见人用过此法,直到他见赵定方完美地使出了那招君临天下。

恕剑心法精髓在变通而非复制,那少年步下用重剑施展君临天下,赵定方则是在马上用白蜡杆使出君临天下,两者威力不相上下,赵定方一眼之间便悟出那青衫少年十年苦练得出的奥义,除了恕剑心法,吕申图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不过,吕申图与林若川只是一面之交,并未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林若川喃喃道:“我没看错的话,赵兄要用《明王经》中火术。”

林若川话音刚落,赵定方便动了。

赵定方并未如猛兽般跃起扑向宇文纳信,他只是猛然直起身而已。

赵定方的身体原本紧绷如弓,在他直起身的瞬间,一团烈火自赵定方身体中奔出,去势如箭,咆哮如虎。

那团火焰离开赵定方的身体不到三尺便化成一头红色猛虎,浑身烈焰熊熊,扑向宇文纳信。

吕申图愕然。

居然被林若川说中了,赵定方用的是御仙山的火术。

恕剑心法只是可以模仿拳剑招式,加以推演变化,绝没有复制秘术的道理。

恕剑心法是赤霄山不传之秘,赵定方在争锋客栈挥出的剑气也印证了他是赤霄弟子。

同时掌握两种秘术的高手,大都是赤霄山的高足,既可御使飞剑,也善召唤雷霆。御仙山门下弟子虽然火术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火字而已。

能同时掌握赤霄、御仙两山秘术的人,只可能是传说中的天神之子。

不过天神之子是巡检司全力缉拿的要犯,赵定方如何能大摇大摆从赤霄山走到天府原?

一连串问题在吕申图心中涌起,他忽然觉得这个刚刚结交的挚友变得陌生起来。

火虎气势汹汹,所过之处,青草皆被点燃。

宇文纳信岿然不动。

直到火虎口中喷出的火焰快要烧到宇文纳信的头发,他才忽然拔剑。

一道寒光清晰地划过火虎的背脊,那头火焰幻成的猛虎居然被宇文纳信一剑剖为两半。

那两半火虎的身躯去势未竭,在宇文纳信身后六尺处留下两堆火焰。

宇文纳信的长剑如云中雷光,一闪而没。再看他时,剑在鞘中,仍是左手持剑,岿然如山。

赵定方左手反手拔剑,一道狂风沿着火虎奔驰的轨迹击向宇文纳信。

一剑挥出,赵定方双手持剑,连人带剑向前突刺。

宇文纳信右手五指并拢作剑形,斩在那道剑风之上。

无形的剑风也如那头火虎,被宇文纳信的右手切为两半,从宇文纳信两侧吹过,连他身上的战盔上羽毛都不曾吹动。

剑风力竭时,赵定方连人带剑已经刺至宇文纳信面前。

宇文纳信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指向掌心并拢,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赵定方的剑尖。

赵定方的全力一击,如撞在一堵厚实的石墙之上,剑尖再难向前刺出半寸。

一道火蛇自剑镡上生出,蜿蜒而上,瞬间爬至宇文纳信的指尖。

宇文纳信向前踏出一步,长剑上的火蛇登时向后缩了近一尺。

赵定方望着面甲中的眼睛,似乎正在笑。

世事如潮,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赵定方心中腾起一团火焰,也向前踏出一步。

无形的烈焰自赵定方心脉中腾起,自右掌喷涌而出,无形无质,却将先前那道火蛇全部吞噬。

宇文纳信忽觉剑尖上传来一阵莫名的炽热,如无形的毒药,渗入指尖。他想收回手指,赵定方的剑却如跗骨之蛆,不肯离开他是两根手指。

宇文纳信锵然拔剑!

宇文纳信左手的剑击中赵定方的剑身,将赵定方的长剑弹开,右手变指为掌,击向赵定方。

赵定方无法闪避,只得腾出左手迎上。

两掌相交,嘭的一声,赵定方向后跃出丈余,宇文纳信收剑回鞘,也收回踏出那一只脚,依旧站在原地。

赵定方只觉左掌如浸寒冰,宇文纳信这一掌让他想起那日在昊天台上偷袭自己的四个青衣人之一。只是宇文纳信的境界似乎又在那青衣人之上。那青衣人使出这种阴寒掌法时,被掌风击中之处遍生霜雪。而此时赵定方的左手看上去毫无异状,却是酷寒难耐,仿佛血液都已结冰。

赵定方将自己的长剑也收回剑鞘,左手勉力搭在剑柄上,向宇文纳信缓缓伸出右手。

宇文纳信身后那两堆火虎化成的火焰还未熄灭,随着赵定方伸出右手,那两团火焰如两条被激怒的蟒蛇,不安地扭动,并有涨大之势。

宇文纳信双眼紧紧盯着赵定方的右手,对背后的火势看也不看。

赵定方右手五指箕张旋即紧握成拳,宇文纳信身后的两团火焰忽地化作两道火柱又忽地消失。

赵定方右肘曲起,右拳蓄势待发。

宇文纳信拔剑在手,双手持剑,左脚踏出一步。

赵定方右拳击出,无风无火,拳锋所向,青草尽为灰烬,一带焦黑飞速向宇文纳信所立之处延展。

真火无相,燃遍八方。

远处的牙旗下,林若川惊叫出声:“无相金刚剑!”

宇文纳信的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裂隙出现在宇文纳信面前,笔直扑向赵定方,迅疾如风。

无相金刚剑与宇文纳信的剑气相交的一刻,一道白色闪光自天而降,将无相金刚剑的剑势和宇文纳信的剑气统统截断!

裁天之剑!

这一剑虽然没有云笈天师与慕容哲交手时那一剑的威势,精巧之处却更胜一筹,若无这道雷光,赵定方与宇文纳信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同归于尽。

赵定方扭头望去,松陵先生已经策马来到跟前。

“宇文将军”松陵先生道:“适才那一剑是老夫自作主张,王爷默许了,不如,这场较量到此为止如何?”

宇文纳信见松陵先生亲至,还剑入鞘,摘了头盔,恭敬道:“晚辈不敢,全听先生安排。”

宇文纳信一摘头盔,赵定方顿觉眼前一亮。

赵定方未想到,男人也可以生得如此俊美。

楚灵舟也是男人中少有的俊美之人,不过他的俊美中有一股阴冷狠毒。而宇文纳信的俊美却是一尘不染,面容犹如玉石雕刻而成,毫无瑕疵。

这张脸,让赵定方不由得联想到不远处的玉尘夫人。

玉尘夫人自称神族,赵定方无意去追寻真假,此时又见宇文纳信,不仅感叹:恐怕只有神族才有如此完美的皮囊吧。

“后生可畏,这位小兄弟,我们算作平手如何?”

赵定方怔了片刻,才明白宇文纳信在对自己讲话。

赵定方虽然连日参研《明王经》,无相金刚剑仍然不够纯熟。那头火虎不能奈何宇文纳信,无相金刚剑能否伤到宇文纳信,赵定方同样没把握。不过,赵定方有十分把握,若是被宇文纳信的剑气劈中,自己会像那头火虎一般,被一剖两半。

赵定方忙施礼道:“将军谬赞,是我输了。”说罢又对松陵先生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松陵先生道:“随我来。”

赵定方看了看宇文纳信,宇文纳信毫不犹豫地点头。

赵定方翻身上马,却见松陵先生已经在数丈之外了。

赵定方打马紧跟在松陵先生之后,穿过重重营帐哨卡,来到一个没有旗帜的营帐跟前。

这顶营帐虽然没有却比赵定方下榻的营帐大上数倍,不知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赵定方左右环顾,一个侍卫也没有,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居所。

松陵先生在营帐前下马,进入营帐,赵定方紧随其后。

营帐之中的布置极为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木桌,几把木凳。

不过,营帐一侧挂着一幅近两丈长一丈宽的山河地理图令赵定方大为震撼。

赵定方熟读《神霄图志》,也看过一些地图,与这幅图相比简直犹如蜉蝣之于鲲鹏,不可同日而语。

这幅地图不仅详尽标注了戚国的山川水纹和矿藏,还有各地的兵力配制。更令赵定方入迷的是,这幅地图上有长流河以北的神族疆域和晴波山脉以南的龙族领地。

松陵先生见赵定方看得入迷,大袖一挥,一块黑色丝绸如流水般自地图顶端滑下,盖了个严严实实。

松陵先生背对那幅山河地理图,面对赵定方,缓缓问道:“你的明王印传自何人?”

9七绝印

赵定方望着松陵先生,风帽中漆黑一片,仿佛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无光的深夜。

赵定方愕然道:“明王印?”

松陵先生道:“你可知金翅明王?”

赵定方略一沉吟道:“《神族史诗》载,阳光是他的羽毛,他从沧溟中飞来。他是古神的眼睛,所见之处即是光明。《神霄志异》中载:浴火而生,以龙为食,双翼垂天,翱翔九霄,居于寒武山之巅,名曰金翅明王。”

松陵先生语含嘉许道:“不错,金翅明王乃火之图腾。明王印乃传火之薪。寻常人修炼数十年亦难有此印,你很幸运,如此年轻便得此宝。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的明王印乃是罕见的大悲明王。”

赵定方更加迷惑:“实不相瞒,前辈所说之事晚辈闻所未闻,还请前辈明示。”

“术法修为如商贾之道”,松陵先生顿了顿道:“求富之人餐风宿露不避寒暑,然而天赋、时运不同,有人富甲天下,有人一贫如洗。经商是如此,修炼亦是如此,一旦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好比倾家荡产。钱财可以赠与,术法修为亦是如此。你得明王印,便如有人将一生之财倾囊相赠。”

“风、雷、金、木、水、火、土”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天罡、无妄、将军、长生、无常、明王、君威,得一印者,可纵横天下;得七绝印者,如古神复生。”

松陵先生的话让赵定方心中一惊,内疚之情顿生。

许空炎传印时,只是这是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并未提及这是许空炎修炼一生的术法结晶。赵定方以为师父让自己继承无相门掌门之位,不过是又丢给自己一个没有头绪的问题,如今来看,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师父的君子之腹。

“斯人已逝”赵定方怅然道:“他传我此印时,我尚不知明王印为何物。如今承蒙先生点拨,才知道自己蒙受大恩。恩师若父,赵定方本是孤苦无依之人,便将此人当做师父吧。”

松陵先生问道:“那你这位恩师是何人?”

“晚辈这位恩公已经不在人世。来去虚空,他在世时不想被人知道,死后亦不想被人提起。还请前辈海涵”赵定方将话头岔开道:“前辈刚才说我所受之印是罕见的大悲明王,又是何意?”

“来去虚空,说得好”松陵先生并未执意追问,而是道:“你能使出御仙山无形品的火术,定然看过了《明王经》。”

赵定方知道瞒他不过,点头承认。

松陵先生道:“御仙山弟子入门即修习拳法与剑术,因为《明王经》中所载火术以拳法剑术施出才会威力大涨。其中有一门上乘的剑法名为明王斩,号称无坚不摧,无所不破。明王斩又分大慈大悲两种,若是将《无相品》修至上乘,得般若金刚剑意,便可施出大慈明王斩。此斩心地光明,如金翅垂天,可斩破天下一切邪秽……”

赵定方听松陵先生如此说,顿时想到当日许空炎舍身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时所用的招式。

“而大悲明王斩,则是以《无明品》中的无名之火催动”松陵先生继续道:“此斩最为恶毒,所过之处,万灵寂灭,只剩虚空。”

赵定方道:“先生……何以说,晚辈所得之印便是大悲明王之印?”

松陵先生道:“你击向宇文将军那一拳,用的便是无明之火。”

赵定方虽然没有固执的善恶之念,仍然不希望自己身上有天生恶毒之物,脱口争辩道:“难道不是《无相品》中的无相金刚剑么?”

松陵先生道:“无相金刚剑不过是有火之性去火之形而已,今日焚烧之草,若是明春复发,你所用的剑气便是无相金刚剑。不过,我敢断定,被你剑气所伤的那块土地,已为无明之火诅咒,今后将寸草不生,永为焦土!”

赵定方双拳紧握,声音一寒道:“先生既知我身怀如此恶毒之物,此番叫我来此处,是想为天下人除害么?”

“哈哈哈哈”

松陵先生的笑声极为艰涩,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身怀毒物,若不去毒人,何害之有?”松陵先生道:“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医一个人。”

“医人?”二人讲了半天明王印,如今松陵先生居然叫他为人治病,赵定方有些摸不着头脑:“晚辈在赤霄山学的是兵法与剑术,身上只有剑,并无药。晚辈来天府原是为杀人建功,先生却叫我为人医病?”

“杀人刀亦是活人剑”松陵先生道:“你来此第一功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大悲明王斩虽恶毒,却可以毒攻毒!”

赵定方本猜测松陵先生可能是赤霄山上的前辈,不过待他说出“杀人刀亦是活人剑”,赵定方又有些犹豫。

在另一个世界,杀人刀与活人剑是禅宗的机锋,这个世界中释道并立,但与赵定方熟悉的释家、道家又诸多不同之处。

此世道家以赤霄山为宗,始祖云笈天师不必尊戚国王法,在山中传法旨为号,简直是国中之国。而赤霄山所授文武技艺,囊括兵家、法家,也有许多宗师和教习身在山中,心向皇帝,讲授君君臣臣的儒家礼法。释家以御仙山为宗,但三十三天宫却并非经验佛法之地,火术、拳法、歌舞、音律,无所不传。赵定方从李苍梧的言语中得知,御仙山上的僧人虽出家,却并无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熟知的清规戒律,普度众生不过是千百种修行之法中的一种,并非终极目的。

赵定方本以为松陵先生举手破去赵定方的无明火和宇文纳信的剑气,雷法精纯,定是赤霄嫡传,说不定与长生会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待松陵先生说出禅宗机锋,赵定方心念一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许空炎不仅精通赤霄山的武功术法,还精通御仙山的拳法与火术。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松陵先生与许空炎有诸多相似之处,无相门的事赵定方险些脱口问出。

长生会的势力遍布天下,古寺惊魂令赵定方心有余悸,万一这松陵先生也是长生会的人,向他坦诚的越多,越是对自己不利。

“以毒攻毒?”赵定方迟疑了一下,顺着松陵先生的话说道:“难道先生让我医治的人,被人下了……毒?”

赵定方本想说“蛊毒”,出口却只有一个“毒”字。

果然,松陵先生道:“不错,我想请你出手医治的,是一种蛊毒。这种毒只有无明火可以解。”

赵定方摇头道:“晚辈对此术无法收放自如,便是无明火的名字,也是今日才知,以此术救人,晚辈一分把握也没有;若是杀人,倒是有三分把握。”

松陵先生道:“我带你来此处,正是为了此事。”

“你身上的明王印虽然威力无匹,你用起来却如天上的无根之水,时有时无”松陵先生道:“是也不是?”

赵定方道:“前辈明察。”  

“火发于心”松陵先生道:“这明王印并未与你心脉契合,如柙中猛虎,倘若不加驯服,恐成祸患。”

赵定方脊背发寒,双拳紧握,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寻找松陵先生的眼睛,恭敬道:“前辈言下之意是……”

“你助我为人祛除蛊毒”松陵先生道:“我传你一套心法,驯服这头猛虎为你所用。如何?”

赵定方当即道:“不知先生要命我医治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

赵定方心中迅速闪过几个面孔:许空炎、赢连横、李苍梧、赫连荣城,还有已经被杀的武司辰,这些人都能算作他救命恩人。

松陵先生似是看出赵定方眼中的疑惑,道:“你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若非此人出手,你与宇文将军难免两败俱伤。”

“那人……”赵定方道:“不正是先生么?”

松陵先生道:“老夫残躯枯如同朽木,如何能承受裁天之剑?出手救你的是昭王殿下。”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外传来,一人挑帘而入,白袍黑甲,正是昭王。

遴选之前赵定方曾在远处打量过昭王,只觉此人温和儒雅,不似杀伐之将。此时近看,更觉昭王是个谦和的长辈,若非那一身铁甲,绝想不到这是十八万霖骑军的统帅。

此时赵定方与昭王之间相距不过五尺,一瞥之下,便见昭王眉宇间的青气更盛。

赵定方想起醒心阁外偷听赢见深为赵紫烟治蛊时说的话:“雷法难以肃清蛊毒”。昭王的雷法虽然高明,比云笈天师自然不如,即便同赢见深相比,恐怕也稍逊一筹,想来难以清除龙种之蛊。

龙种之蛊极为霸道,中蛊之人或筋脉剧痛,或发疯狂乱。昭王眉宇间青气虽盛,却始终面色祥和,眼含笑意,必定是以极强的意志力和雷法压制蛊毒。

  “先生只说对了一半”昭王笑道:“这位小兄弟少年天才,将来必是我霖骑一卫的柱石,我出手不过是为了巩固霖骑一卫这栋大厦而已,我是这栋大厦的主人,这算不得救命之恩。”

赵定方从来无君臣之念,行礼只限于抱拳,从未有跪拜他人的想法,此时确有跪拜昭王之念。

“王爷麾下猛将如云,定方何德何能得王爷厚望”赵定方终究没有跪下去,而是抱拳行礼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昭王摆摆手道:“如今本王的命全在先生和你的手里,你不必客气。”

“王爷”赵定方心中一热道:“我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王爷当真要我出手么?”

“我信先生,先生信你”昭王不假思索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10飞来横财

“断身外魔障易,斩心中之鬼难。正邪无定,善恶无常,用此剑时,须记万相纷纭,唯心不变。”

赵定方身怀恕剑心法,对松陵先生新传的一套心法领悟极快,饶是如此,松陵先生传法完毕之时,天色已暮。

赵定方又在心中默念一遍松陵先生传授的心法,以《明王经》中所载金刚剑法引出无明之火,按松陵先生的指引,以剑诀点在昭王的眉间和心口。

剑诀凌空指向昭王眉心时,数条青筋如躁动不安的蟒蛇从昭王的额头迸现,竟试图反噬大悲明王斩。

昭王是赵定方见过的第三个中龙种之蛊的人,杨显、赵定方与昭王三人中,昭王雷法修为最高,此时看来,他中的蛊毒也最深最剧。

看着昭王额头如蛇般扭动的蛊毒,赵定方心中一阵厌恶,嗤一声轻响,赵定方的指尖居然爆出一条火焰,尖细如针,却煌煌如日,令人不敢逼视。火针之上有火云缠绕,与那日许空炎传掌门印信时的火剑极为相似。

火针扎在昭王眉心,登时出现一点灼痕。

昭王面露痛苦之色,却并未声张。

赵定方忙收了剑诀,再看昭王时,那点灼痕犹如一滩溅开的火星,沿着蛊毒蠢动的轨迹漫延开去。

转瞬之间,昭王的额头便如有人画了一幅水墨梅花一般,枝干铮铮如铁,却没有梅花。

昭王本坐在椅子上,赵定方收起剑诀时,昭王身形一晃,险些躺倒,赵定方忙出手扶住。

赵定方忐忑道:“王爷恕罪。”

昭王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闭目片刻才道:“无妨。”

说话间,昭王额头的火灼印痕开始消失,眉宇之间的青气也不见了。

“蛊毒已除”松陵先生道:“恭喜王爷。”

昭王看着赵定方,别有深意道:“先生更该恭喜我霖骑一卫又得一员良将。”

松陵先生道:“王爷身上的蛊毒十分霸道,定方以毒攻毒,用同样霸道的明王斩祛除蛊毒,王爷身体损耗也极大,请王爷早点休息。”

昭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

说罢起身走到窗前,只解了月白战袍,合着铁甲倒在床上。

……

松陵先生带着赵定方出了昭王营帐,来到旁边一个大一些的营帐。

松陵先生一撩开门帘,赵定方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小鬼头”玉尘夫人甜美的声音从帐内传来:“我们又见面啦。”

营帐之内皆用叠云锦与黄金装饰,金碧辉煌,穷尽豪奢。玉尘夫人正伏在一个巨大的墨檀书案前奋笔疾书,赵定方进门时玉尘夫人刚好写完最后一笔。

“剑飞九霄,谁与争锋”。

玉尘夫人笔走龙蛇,写的竟是争锋客栈的楹联。

令赵定方惊异的是,玉尘夫人换了一身淡紫色衣衫,竟与赵紫烟神似,恍惚中,赵定方似乎回到了重伤初醒的醒心阁,一身淡紫的赵紫烟神情缱绻,正将龙种之蛊混了无忧之水滴入赵定方的伤口。

松陵先生淡然道:“小玉,我有些话要与定方说。”

玉尘夫人撇撇嘴,将手中的狼毫抛入白玉笔筒,拍拍手道:“你们谈的事很了不起么,老娘却没心思听,我去骑马夜游天府原啦。”

“这小鬼头精明的很”  玉尘夫人经过赵定方身侧时故意扬声对松陵先生道:“你有本事让我北上,却未必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哦!”

环佩叮当,玉尘夫人风也似地出门、上马,马蹄声起,玉尘夫人居然真个去骑马步月了。

松陵先生指着一个遍体刷了金漆的木椅道:“你是赤霄弟子,与我份属同宗,不必客气。”

赵定方把手搭在金漆坐椅上,并未落座,道:“先生既然是赤霄山的前辈,晚辈岂有先坐之礼?”

“我虽是世俗之人,却懒得遵守世俗礼法”松陵先生道:“道不同者,相见亦不相识;志趣相投,何分长幼尊卑?”

松陵先生年长位尊,又不尊世俗礼法,本是最对赵定方脾性。不过连番激战之后,再加上玉尘夫人离开时的那句话,赵定方如一头警觉的野兽,眼中只有危险。

赵定方不再客气,而是单刀直入,问道:“先生想要说服晚辈做何事?”

“刚才为除昭王体内的蛊毒,我传你的心法只有十之二三,幸而你的恕剑心法学得不坏,举一反三,居然能暂时驯服大悲明王。”

松陵先生道:“只是你因学恕剑心法,心中常生机变,心神难定,身怀大悲明王,是件很危险的事。大悲明王斩本应无色无相,适才你心念不安,剑气受扰,显出忿怒之相,幸而收束及时,否则你与昭王皆难逃心火反噬之劫。”  

“因此”松陵先生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将刚才那套心法学完,以后便可高枕无忧。”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定方不信松陵先生会白白传自己一套绝顶剑术心法,毫无他求。

赵定方猛然想起,松陵先生既然说明王印如同财宝,既然可以赠与,当然也可以抢夺。若是松陵先生希望以这套心法同自己交换明王印,那还好说。若是松陵先生传心法的本意和赵紫烟种蛊毒一样  ,是为了有朝一日收割自己想要的果实,赵定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身如弓开满月,气若龙蛇不安”松陵先生也未落座,而是在帐中缓缓踱步,他虽背对赵定方,却似背后生了一双眼睛,将赵定方从肌肤到骨髓都给看穿:“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杀气居然如此强劲。若非昭王的营帐牢靠  ,恐怕要被你的杀气掀飞。”

“先生目光如炬,晚辈佩服。晚辈心中有一个疑窦难解,因疑而生惧,故而杀气四溢”赵定方一手摩挲椅背,一手按住剑柄,将心中的疑问讲出:“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为何赠我此等大礼。”

  “流香千载”松陵先生的声音仿佛一线清泉自千仞高峰最下,直落九幽之中:“一川白发。”

松陵先生说的正是当年慕容光庭悟得恕剑心法所吟的句子。这八个字刻在洗心亭的柱子上,念及这八个字,赵定方自然想起月夜中在许空炎指点下练剑的情形。

绝世容颜,敌不过似水流年,青丝终究化为白发;绝世之剑,斩不断命运之轮,钢锋终究被碾碎成泥沙。十六岁的躯体,二十八岁的灵魂,哪一个都不算苍老,而二者合一的赵定方,经历种种生离死别之后,内心仿佛已经是千年老朽。

赵定方慨然道:“天地何小,一心何大。”

赵定方和的是剑圣裴翦悟出须弥剑心法时吟出的句子。

“一心何大”松陵先生喃喃道:“我的心虽大,想的却只有这一件事。”

“你果然很难说服”松陵先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惧任何一种情感:“我传你这套心法并非如赠你珍宝那般简单,我是想让你帮我将这财宝流传于世。”

赵定方道:“晚辈何德何能?恐怕难当此任。”

“恕剑心法失传已久,你能习得此心法岂非天意?”松陵先生不紧不慢道:“看来是天降此任与你,你是躲不掉的。”

天降大任的道理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国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若是别的事,以这个理由绝不可能说服赵定方。不过,这套心法可以驯服大悲明王,这个诱惑赵定方难以抗拒。

赵定方斟酌之后,道:“我答应前辈将此心法流传于世。只是,我现在还不知先生传我这套剑术心法的名字”

松陵先生道:“你已经心有所悟,还要让我讲出来么?”

赵定方脱口道:“须弥剑心法!”

赵定方口中说出须弥剑心法,心中忖道:松陵先生自称赤霄弟子,如何习得御仙山的须弥剑心法?

是了,当年慕容光庭与裴翦虽然分属赤霄、御仙两山,却是英雄相惜,经常切磋武功术法,因此,御仙山弟子的会恕剑心法或是赤霄山弟子会须弥剑心法并不奇怪。这位松陵先生,大概便是会须弥剑心法的赤霄弟子吧。

营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跳动之声。

松陵先生道:“你如今身怀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难道不高兴么?”

“须弥剑心法与恕剑心法并称心剑双璧,得一剑便可以天下称雄,晚辈如今双剑在手,假以时日定能所向无敌。”赵定方笑了笑道:“只是我这个人一向命运多舛,突然有好运降临,有些难以置信。”

松陵先生道:“居然有不信自己能有好运气的人。”

赵定方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对我来说太过轻易。”

  “呵呵呵呵”松陵先生的笑声不再无悲无喜,而是充满痛苦,声音更犹如生锈的铁剑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听上去更加恐怖。

“太过轻易?”松陵先生道:“你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几百年。”

“人族无百年之寿”赵定方的口气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先生莫非是神族?”

玉尘夫人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是三分好奇七分怀疑。赵定方并未真个见过神族,而玉尘夫人除了一身奇香和绝美容颜之外,看上去与寻常女子无异。赵定方只当她是性情豪侠,胆大包天敢以神族自况。

松陵先生则完全不同,此人神秘莫测,又身怀绝技,他说自己是神族,赵定方便有五分相信了。

在人族的史书典籍中,神族冷酷嗜杀,与茹毛饮血的鬼兵一样,对人族来说,犹如洪水猛兽,或避之不及,或除之后快。

“据我所知,人族之中有一位名满天下之人,不但破了百年之限,还可长生不死”松陵先生似乎对赵定方手按剑柄视而不见,悠然道:“你是赤霄弟子,不会不知道吧。”

松陵先生所说之人,正是赤霄九宗的开山祖师云笈天师。

赵定方道:“云笈天师修为已入化境,非常人所能比拟。”

“你是不信人族寿命当真难破百年之限这件事”松陵先生意味深长道:“还是,不信我这个人?”

“天下之人多如星沙,谁人能对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了如指掌?云笈天师之外,有没有活过百岁之人,难下定论。因此,单是这件事,我将信将疑”赵定方坦然道:“对先生这个人嘛。先生将我引荐给昭王,又传我须弥剑心法,恩情犹如师尊。只是,先生与我初次相见,即对我的武功术法了如指掌,我对先生简直一无所知。先生在暗,我在明。人心险恶,晚辈向来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有错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你说的不错”松陵先生并不以为忤:“人心险恶,信人原本就比杀人还难。你若不信我,定然不会替我完成心愿。你说吧,我如何做你才能信我?”

赵定方盯着那张隐在黑暗中的面目道:“我想见一见先生的真面目!”

“哈哈哈哈,我这幅皮囊来自幽冥地府,状如厉鬼”松陵先生道:“你当真要看?”

“晚辈曾与鬼使神差厮杀”赵定方当即道:“胆大包天,神鬼不惧!”

11万仙之王

松陵先生转过身来,缓缓将黑袍上的风帽揭开。

赵定方自以为见过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之后,无论见到何等面目都能见怪不怪,当他看清松陵先生的真面目时,胸口仍是如遭锤击。

松陵先生的整个头颅漆黑坚硬,头顶乌黑发亮,没有一根头发,脸上五官依稀可辨,却是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活气。

赵定方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头颅并非带了铁质面具,根本就是一块黑铁,眉、眼、口、鼻,都似是利刃在铁块上刻画而成,看上去栩栩如生,却是死的。

这颗铁铸的头颅之上沟壑纵横,似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凿,自头顶凿下,将那本来栩栩如生的五官凿得面目全非。

松陵先生的脖颈却是青黑相间,一半是黑铁,另一半看上去不似血肉,竟似半枯的树干。

“我这幅面孔比之克伽龙王如何?”

松陵先生的喉结、嘴唇依旧不动如铁,声音却分明是自他口中发出。

“克伽龙王不过是一条大蛇”赵定方如实道:“先生面目,的确触目惊心。”

松陵先生将那双不会转动的眼珠对着赵定方道:“你可知是何人令我落得今日下场?”

赵定方只觉一股寒意自那双黑铁的眼珠中发出,如两道利箭,直射入自己的心底。

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云、笈、天、师!”

赵定方心念飞转,犹疑道:“莫非先生破了百年之限,成为天师之外第二个寿命过百之人?”

“不错!长生不死乃云笈天师独得之秘。天纵奇才如炎皇,未有百年之寿;毗陀罗天生死不明,世人口中的毗陀罗天古怪近妖,即便存活于世,亦非人类。可以长生的人族,只有云笈天师一个。唯云笈天师方可长生”松陵先生道:“唯长生者,方可为云笈天师。”

“赤霄山弟子是人中剑仙,云笈天师便是万仙之王”松陵先生的语声毫无起伏,赵定方却听出了一丝嘲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岂能有两个云笈天师。”

原来非但皇权不可窥伺,长生之道更加不可觊觎。

赵定方看着那颗铸铁的头颅,喃喃道:“当日之战必定惊天动地!”

松陵先生道:“当日暴雨嫣红,如天泪血,阴风怒号,如鬼夜哭。”

赵定方叹道:“天地生此异象,大概是为豪杰难以共存于世,心存悲悯吧。”

“呵呵哈哈”松陵先生笑声阴寒道:“天地若有心,为何以众生相杀为乐?那日天生异象,不过是因为我术法初成,窥得天机。”

“天地若真有心”松陵先生道:“恐怕是对我心怀惊惧吧。”

松陵先生忽然在大帐中来回踱步,显是想起当日激战,忍不住心潮起伏。

古人曰:心所有想,纵强忍之,必发于手足。以松陵先生的修为,居然也难以压抑心中情感,可见当日情形何等离奇。

松陵先生踱了数步才停下来,用那副铁汁浇筑的喉舌,讲出那段鬼泣神惊之战的始末。

古神所以创天地万物之后,留下金、木、水、火、土与风、雷七绝神技于世。天神与古神最近,精通火术之外种种神通,灵神次之,精通金木水土之术;神仆最下,善于驯服万兽,却难驾驭种种神通。

人族以火术崛起,又得风雷二法,得与神族抗衡。

人族与神族皆以为七绝同修者,能入古神之境,百害不伤,万世不死,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奈何神族受先天所限,难以御火,无法窥得古神之境的奥秘。人族为神族复制古神所造,身具古神之性,可以七绝同修。不过人族污泥之身,古神之性被污浊蒙蔽,一生一世也难以涤清,七绝同修,难于登天。况且神族统治天下时,严禁人族修炼火术之外的术法,无人修得七绝。

待神族败北,人族统治天下,七绝同修成为可能。不过,云笈天师却以为,种种术法绝技皆是乃摒弃人性之术,修为越高,越与神族近似,心性也会愈发冷酷,最终会变为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魔物。

炎皇与毗陀罗天因与云笈天师意见相左而遭驱逐,自此人族之中已无赞同七绝同修之辈。人族立国百年之后,戚国境内神族绝迹,七绝同修便成传说了。

云笈天师为监视戚国境内七绝同修之人,以天策碑和天策牌相呼应,布下万里铁围之阵,一旦有人窥得灵神之境,一身修得三种以上秘术,便会遭裁天之剑诛灭。  

然而,人族体内的古神之性如一个沉睡的巨人,睡得再久,终究有觉醒的一天。

松陵先生便是古神之性觉醒之人。

松陵先生痴迷术法,以为天道存于其中,精研不倦。悟出恕剑心法之后,修习神通术法事半功倍,终于在三十九岁这年冲破玄关,一日悟得七绝,窥得古神之境。

松陵先生身在赤霄山,心知一旦窥得古神之境定会被云笈天师发现,研习七绝之时便躲到一个隐秘的所在。这个隐秘的所在,便是炎皇所建的征天塔。征天塔名为定云针,虽为铁质,却与天策碑、天策牌背道而驰,是炎皇专为遮掩云笈天师耳目所造,是一枚钉入云笈天师心中的铁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七绝修成之时,天象大乱,寻常之人也知山中有异变发生。

云笈天师发觉征天塔中的异状,以裁天之剑轰击征天塔,将纯铁铸就的塔顶击得四分五裂。

松陵先生当时已习得七绝印中的将军印,当即以此印对抗裁天之剑。彼时云笈天师的躯壳正值壮年,风雷之法两臻巅峰,刚窥得古神之境的松陵先生不敌云笈天师一剑天雷,满身术法皆被化去,性命虽勉强保住,却已失去人形。

松陵先生讲到此处,赵定方回想克伽龙王之变当日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较量,不由心中雪亮。

暗地里修习神族秘术的慕容哲也窥得了古神之境!

“窥得古神之境居然不敌云笈天师的裁天之剑”赵定方道:“云笈天师术法之强,当真神鬼无用,简直可与古神比肩。”

“不过”松陵先生道:“云笈处心积虑,不过是想以凡人之体重塑古神之身,让天地万物都膜拜他这位新神!”

赵定方道:“他既然有古神之能,想做新神,又有谁能阻挡呢?”

“纵然毫无胜算,绝不坐以待毙”松陵先生的声音如利剑出鞘:“我坠下定云峰前,将居云塔外的浮云化作冰针,悉数打在云笈天师身上!”

“可惜我未见到云笈的不死之身负伤便被狂风扫落”松陵先生道:“我被狂风扫落断心崖,跌入销魂涧,不省人事。我醒来之时,四肢与胸腹遍生草木,已不知被涧水冲到何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从何而来,还以为自己是一片成了精的青草。”

“我沿流水一路南下,跋涉千里,到达一处大沼泽,那里龙蛇杂居,异兽遍地。我在那里过了数十年,身上的草木慢慢凋零,一日雷电交加,狂雨扑面,我终于记起我是何人。”

赵定方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松陵先生缓缓道:“我是神宵宗第七代宗主慕容光庭。”

松陵先生一语石破天惊,赵定方心脏狂跳:面前这个半妖半鬼的人,竟然是创出恕剑心法的一代宗师,神霄宗主,慕容光庭。

“我醒悟时,自己非但衣不遮体,一身绝学尽化尘泥”慕容光庭道:“只有这幅皮囊之上还存有两种术法”

慕容光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是将军印之残迹,我的身上遍生草木,是长生印的残迹。”

赵定方忖道:如此说来,慕容光庭以铁头木身幸存,此时没有一千岁也有八百岁。只是此人人生前三四十年武功术法登峰造极,又身为神宵宗主,定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人生的后来几百年均是一无所有非人非鬼,命运如此作弄一个人,真是太过残酷了。

“天意弄人”赵定方感叹道:“师祖创恕剑心法,流芳百世,谁又知道英名流传之人,却是死无葬身之地。”

“师祖恐怕还不知道吧”赵定方道:“前任神宵宗主慕容哲亦是死于云笈天师之手。”

赵定方将夜探藏锋阁之事略去,只讲昊天台对战四个青衣人时所见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雷剑之战。

“慕容宗主剑术通神,不为天妒,却为人所害,世道沦落至此,让人心寒”赵定方道:“是以晚辈初见师祖时,亦难免以恶意揣度,还请师祖见谅。”

“听你之言,赤霄山已是妖鬼盘踞之所”慕容光庭道:“你若非如此谨慎,恐怕也没命过来见我。”

“晚辈本以为云笈天师术法通天,必定早已断绝世俗之念,是德高望重超然出世之人,既然已经避居赤霄山传道法于世,他应该已无争锋之心才对”赵定方由衷感叹道:“想不到一个活了快两千岁的人,却容不得他人活过百岁,此等器量,当真令人瞧不起。”

“呵呵,云笈避居赤霄山并非不想争锋,是不能也”慕容光庭道:“御仙山火宗势大,天才辈出,这些人不求一命长生,只在火术上勇猛精进,火术修为甚至可与三圣中的炎皇比肩。御仙山背后又有宗氏支持,云笈天师自与炎皇、毗陀罗天决裂之后,功力大不如前,面对御仙山与御天城的联盟,独立难支,只得在赤霄山中传法旨为号。”

“你还说错了一件事”慕容光庭道:“云笈天师这个名字虽然传了一千八百多年,但云笈天师却早非当年那个驱逐神族于长流之北的人族圣贤了。他只是个不停轮回的百岁怪物!”

赵定方道:“师祖是说,云笈天师虽然号称长生,实际只有百岁?难道在居云塔中住了一千多年的,竟然不是同一个人?”

慕容光庭道:“你可知寄灵之术?”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神霄志异》载此术乃神族所创,可拘生灵之魂寄入万物之中。人族正是天神一族拘万兽之灵寄入泥土之中,故而人性百态,却难离兽性。”

“难道”赵定方道:“这是真的?”

慕容光庭道:“人族是否是泥土所做,我没有把握。不过寄灵术却是千真万确。云笈天师每一次转世,都是将自己的魂魄寄入他人躯壳中而已,如鸠占鹊巢,歹毒至极。”

“那…..”赵定方道:“躯壳中原本的魂魄…..”

“寄灵术分移魂、夺舍、魂杀、混元四重”慕容光庭道:“旧体衰朽之时,云笈天师便移魂出窍,进入新的躯壳,将躯壳中原本的魂魄杀死,再与躯壳浑然一体。躯壳不比寻常鼎器,魂杀之术虽然可以杀死魂魄却未必能将魂魄祛除干净。云笈天师的魂魄与他人残魂混元,如今的云笈天师与寄灵之前的云笈天师恐怕早已判若两人。”

赵定方打了个寒战道:“如此说来,云笈天师轮回这么多年,因此魂飞魄散的倒霉蛋岂非有百余个。云笈手段歹毒,倒是与毗陀罗天不相上下。”

“只是毗陀罗天为万人唾骂”慕容光庭道:“而云笈天师却为万人朝拜,真是可笑。可叹天下人有眼无珠,竟拜妖人为师。”

火光在慕容光庭脸上的伤痕里跳跃,似乎一个手持利刃的魔神,张牙舞爪正要杀过来。

赵定方忽然问道:“师祖传我绝世剑法,可是要我剑成之时斩此妖人?”

“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堪称人间绝顶”慕容光庭道:“而云笈之术,非人间所有。你人间之剑,去斩杀天上之人,岂非自寻死路。”

“我传你须弥剑心法并非让你去送死”慕容光庭道:“是想你替我活下去。”

“我痴迷术法,视术法为性命”慕容光庭言语萧索,赵定方居然在那颗铸铁头颅中听到了草木凋零之气。

“尊卑名分,我皆不屑一顾”慕容光庭道:“惟愿一身术法传诸天下,薪火相传,万世不绝。到时,人人皆是云笈天师,人人皆可长生不老,我亦长生不老。”

赵定方闻言双膝跪地,虔诚道:“师祖虽无圣贤之名,境界却在圣贤之上,请受晚辈一拜。”

慕容光庭坦然受之,道:“我受你一拜,与圣贤无关。你身上的恕剑心法原本是我所创,如今又传你须弥剑心法,你我已有师徒之谊,这一拜是师徒之礼,我受之无愧。”

“须弥剑心法以定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慕容光庭将赵定方扶起道:“裴翦这家伙心性疏懒,连个剑谱也不留,适才我传你的口诀讲的是须弥剑意,用的却是恕剑心法口诀所用体例,只能应付一时,真正的须弥剑堂奥,非实战不能领悟,你须在十日之内将这套心法领悟透彻,否则这套心法便要失传了。”

赵定方惊诧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为师窥得古神之境时即得长生之印,此印有草木之性,纵有雷击火焚,风吹雨打,春风来时,依旧可以欣欣向荣。此印本可助我长生不死,可惜刚得此印便为云笈雷剑所毁,这幅残躯强撑了这许多年,很快要化作尘泥啦”慕容光庭道:“我与小玉于千年之前相识,一见钟情,相爱不过瞬间的事,而相守却也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与这千年的分别比起来,简直不及一瞬。”

“千年之隔,简直犹如生死之别”赵定方心知慕容光庭口中的小玉定然是玉尘夫人,遂道:“这千年之中,难道师父与夫人一次面都未曾见么?”

“我与她在锦官城的玉尘楼中相识”慕容光庭道:“当时我还不是神宵宗主,只是个游侠天下的少年。我虽与她一见钟情,心中却放不下对术法的执迷,只在玉尘楼盘桓了十日,便毅然让了赤霄山,想不到一别竟成永诀。”

“我苏醒之后一心复仇,又返回赤霄山。谁知到了山下才发现,云笈天师在山上下了极强的禁制,奈何我身体残碎,功力尽失,连入山的禁制都打不开,更遑论找云笈复仇。我这幅模样,人族定然视我为鬼怪,既然是鬼,便该赴黄泉”慕容光庭道:“我一路北上,跨过长流河和西箭极原,进入黄泉森林之中。黄泉林为神族所种,高可参天,乃是长生之木,我本以为在此林中身上的长生印与神木呼应,必有朽木回春之能,便在黄泉林中冥想、沉睡。谁知这一睡,便有数百年之久。带我醒来,残躯如旧,长生印并未恢复,反倒是将军印更加巩固,这幅残躯可以刀枪不入。不过,仅凭一个将军印远非云笈对手,这数百年的光阴便被白白浪费了。”

“当我心灰意懒之时忽见一头莽虎在嗅一朵淡粉色的小花”慕容光庭道:“那是忘忧果的花朵,生在黄泉之树的四周,花瓣细小,花色黯淡,犹如一个未曾长开的丑姑娘,但那头莽虎嗅得十分专注,竟似对那朵丑花有无限温情。”

“那莽虎看到我,并未吼叫扑击,而是缓步消失在林间”慕容光庭顿了一下,那如钢铁般铿锵的嗓音忽然透出一抹温柔道:“在与莽虎对视的一刻,我在那双吊睛之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脸,虽然历经千年,我却仍然记得那个名字、那张笑靥,如九霄之玉散落红尘。”

“她是神女,数百年的光阴对她来说不过人族数年时光。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断定她是否记得我”慕容光庭道:“我在这个名字的牵引之下,走出黄泉森林,在箭极原上遇到了秋猎的昭王。”

赵定方道:“师父这幅面孔为昭王撞见,恐怕又是一番苦战吧”

慕容光庭道:“昭王一代天骄,见识自非常人能及。他见我非但没有把我当成怪物,只当我是个奇人而已,非但没有动刀兵,反而对我礼遇有加。”

“为报答昭王礼遇,我将在黄泉林中所见倾囊相告。昭王所虑者,无非黄泉林中的鬼兵。依我所见,鬼兵虽样貌与猛兽迥异而近似人族,也可以木石为兵,但性情举止无一处与人类相同,倒与狼群相似”慕容光庭顿了一下道:“恐怕比狼群还要愚蠢些。只是鬼兵不畏风雷火焰,也无痛感,传说鬼兵是神族留在黄泉林中抵挡人族铁骑北上的爪牙,恐怕也是真的。”

“除黄泉林中所见之事,我还点拨了昭王几式雷法,昭王对我行师徒之礼”慕容光庭道:“我本想传过昭王雷法之后便南下到锦官城,奈何锦官城乃戚国交通枢纽,驰道交汇,天策牌遍布。这些天策牌于我来说便如铜墙铁壁一般,无法逾越。”

“嘿嘿”慕容光庭笑道:“原来云笈老贼惧我未死,防了我千年之久。想到他这一千年来寝食难安,我也有少许安慰。”

赵定方听慕容光庭此语之中含有无限怨毒,才知原来有些仇恨并非时间所能消解。

“夫人说她也有数百年无法北上,大概也与云笈所下禁制有关”赵定方不解道:“只是为何如今却可以安然北上天府原呢?”

“小玉也说,北上时一路畅通无阻,天策牌悉数失效”慕容光庭道:“大概是克伽龙王之役让云笈元气大伤,他转世不久,功力还未恢复,此时只能龟缩在赤霄山中。”

“小玉本要我将剩下的时间统统交给她”,慕容光庭道:“她能北上见我,我已经别无他求。不过,当我说避世之前传剑于你时,她居然宽限了十日。”

……

赵定方成为慕容光庭的弟子,顺理成章进入霖骑一卫。赵定方虽是霖骑军,却并未立即便如各营,而是在慕容光庭处修习须弥剑心法。

慕容光庭所住的营帐本是昭王的大帐,为了让玉尘夫人住得舒服,昭王连自己的大帐都让了出来。

昭王对慕容光庭礼遇有加,言听计从,赵定方虽未被编入营中效力,昭王未过问,自然无人敢问。

慕容光庭所言不错,须弥剑心法虽然号称“以不变应万变”,但是达到此种境界之前,却须谙熟诸般变化,方能返璞归真。

慕容光庭在武功术法方面的学识虽不及许空炎那般驳杂,但在赤霄术法一脉却是极为精深,连许空炎也有不及之处。赵定方求知若渴,十日之限倏忽而过。

第十日夜,赵定方到得大帐时,只见帐中烛火通明,数百只白色蜡烛星星点点散落帐中各处。

慕容光庭一袭黑袍,站在大帐正中,正用一根三四村长的银针挑着烛火。

平日慕容光庭指点赵定方剑法时,玉尘人便在一旁弹琴。琴声悠扬渺远,潇洒空灵,毫无风尘之气,令赵定方每每想起杜甫的那首《赠花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今日只有慕容光庭一人,却未见玉尘夫人弹琴。

赵定方心中道:这是玉尘夫人宽限的最后一日,不知师父今日会传什么招式。

“定方”慕容光庭道:“你看着蜡烛可有异样之处?”

赵定方略一沉思道:“这….莫非是一种阵法?”

“火列星陈之阵”慕容光庭道:“这是绞杀天神的阵法。”

“师父…..”赵定方有些支吾道:“是想传我这套阵法,还是想用这套阵法试我剑术?”

“此阵是我托慕容将军率枭骑营中的火术高手所布,为师并不会这套阵法,没法传你”慕容光庭道:“这套阵法乃集火术大成之作,穷极火术变化,正好用来试你这十日所学。你若能抵挡此阵一击,便算学成了。”

赵定方本以为慕容光庭会给他至少一炷香的时限,哪知慕容光庭只要他挡住一击,心道:这阵法果真如此厉害么,连须弥剑也难当其一击。

赵定方心中不服,嘴上却恭敬道:“这阵法如何发动?”

“这里有九百九十九根蜡烛,你要在一招之内挡住九百九十九支火箭”慕容光庭指着赵定方脚下道:“你踏着这个地方,便触动了阵法。”

慕容光庭话音刚落,满屋烛火忽如群星鹊起,火光从蜡烛之上剥离,悬浮在半空,幻作箭镞之形。

那九百九十九支火焰箭镞在半空滞了一瞬,忽如暴雨般打向赵定方!

赵定方闭上眼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火。

一条火蛇自赵定方右手飞出,绕在赵定方身周,吞噬火雨,四尺长的火蛇瞬间暴涨成一条丈余长的火龙。

火龙盘旋飞舞,将九百九十九支火焰箭镞悉数吞噬,化为身上的鳞片。

巨大的火龙在赵定方头顶盘旋,狂躁不安。

赵定方双手齐出,依照《明王经》中所载图谱,手印数变,火龙渐渐驯服。

赵定方双手一收,火龙忽然化作漫天火雨,又落回蜡烛。

赵定方睁开双眼,帐内烛光莹然,慕容光庭抬手拍了两下。

“裴翦是个懒人,总是想一招制胜,才想出这个心法。修炼此心法的妙处便在于可目光如剑,一眼便看出招式的奥秘和破绽,又能心思如电,一念间便可抓住那个破绽”慕容光庭道:“看来你已经领会此心法之精髓。”

赵定方恭声道:“多谢师父指点。”

  “十日之限已到”慕容光庭道:“你的须弥剑心法亦有小成,今日便是你出师之时,这是为师送你的礼物。”

慕容光庭拈起银针,递给赵定方。

赵定方接过银针,才发现银针之上细纹密布,似乎刻了字句或是图画。

“你身怀恕剑心法,触类旁通,七绝同修是水到渠成的事”慕容光庭道:“一旦步入灵神之境,便如一贫如洗之人陡然得了富可敌国的财宝,定会惹上无尽的麻烦。我传你须弥剑心法,一则是令你可以驯服体内的大悲明王,还有一则是令你可以解决这些麻烦,也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窥得天神之境乃至古神之境。”

“只是,光有须弥剑心法还不够”慕容光庭道:“我说过,须弥剑心法乃人间绝顶之剑,难以斩杀天上之人。你在赤霄山习剑多年,自然知道玄雷飞化之术。”

“弟子见人用过此术,玄化之时血肉之躯化作风雷,无懈可击。”赵定方点头道:“不过那人玄化时间甚短,不过一瞬而已。”  

“云笈便深谙此术”慕容光庭道:“功力鼎峰之时可以如天神一般任意玄化,那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

此时赵定方心中俨然已经将云笈天师当成一个敌人,一想到敌人如此强横,心中不由蒙上一层阴云。

“这根定魂针是炎皇所铸”慕容光庭道:“可将玄化之中的神族打回人形。可以玄化之人屈指可数,你若遇到这等强敌,攻守无用之时,便可以此针将他打回人形。”

赵定方反复打量定魂针,道:“师父准备何时动身?”

慕容光庭意味深长道:“快了。”

12箭极之原

天穹高远,天色湛蓝。

长风徐来,枯草金黄,水清如镜,云白胜雪。

林木高大,木色苍灰,数丈之下不生枝桠,光洁如石柱一般,撑起一片无形的宫殿。

水名长流,乃长生之意;林命黄泉,乃绝命之地。

一匹黑色骏马逆风而来,趟过长流,走进箭极原之中。马上一个少年,黑盔黑甲,背弓带箭,腰悬长剑,手持长枪。

赵定方领悟须弥剑意之后,昭王曾荐其入龙宿营,做昭王侍卫。宇文纳信也答应向奉国将军府举荐赵定方入龙宿营,为百夫长。

赵定方说:“侍卫乃护主之盾,锋将乃建功之矛。矛盾并无高下之别,不过我却更想做矛”。遂便被编入枭骑营,成为利箭之锋。

入枭骑营便没有百夫长可做,只是一个普通的骑兵,赵定方的百夫长却是那位在争锋客栈下被自己用长枪压住肩头的尉迟晃。

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秋猎的好时节。昭王每年此时便要度过长流,道西箭极原上狩猎,猎物便是黄泉林中的鬼兵。

昭王秋猎,必有百余枭骑探路。

迎风策马,赵定方一骑当先。

战马驰过清浅的长流河,踏上箭极之原。

赵定方望着高可参天的黄泉林,心情激荡。

那些高大的神木尚在数百丈之外,却如一个巨大威严的军阵,赵定方似乎看到黄泉林上聚集这一股阴影,如彤云般自天上暗暗压来。而他这一人一骑,便如一道自下而上的电光,要把这片阴影撕开。

战马忽然不再前行,原地踏步,不安地打着响鼻。

赵定方心中腾起一阵不安。

这匹战马不是赤霄山中所得的坐骑。那匹马虽然脚力不错,也颇通人性,但在赤霄山中养尊处优,断然无法与浴血沙场的战马相比。那匹马在赤霄山中只见过白云飞鹤流水剑仙,若是见了箭矢穿空,血肉横飞,恐怕会发狂失控。

赵定方此时的坐骑是一匹天府原上的战马,原来的主人也是一名枭骑,他被鬼兵的骨矛割下了脑袋。

这批战马感觉十分敏锐,陡然停下便说明危险就在眼前。

赵定方拔剑在手,目光四下逡巡。

一道异样的亮光发于三四丈之外的草丛,闪入赵定方的眼帘。

那是一双褐色的眼睛。

同时跃入赵定方眼中的,还有黄黑相间的皮毛,斑斓花纹在双眼之间结成一个“王”字。

赵定方虽然精通潜行术,一向对杀气十分敏感,居然没发现一直潜伏在数丈之外的猛虎。

这便是天生的猎手和后天的猎手之间的区别吧,赵定方紧握长剑,忖道:只是我的爪牙比你更加锋利。

这头猛虎与另一个世界里的兽中王者一模一样,并且更加强壮、逼真、自由。

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见到的猛虎,甚至不配在前面加个“猛”字。纵横山林的王者如猪狗一样被豢养在围栏之内,行动迟缓,精神萎顿,还不如猪狗欢实。

赵定方面前这头猛虎是自由的,它如果想扑向这一人一马,没有任何围栏从中作梗。

赵定方很佩服自己的战马,面对兽王居然没有因为恐惧而发狂。那头猛虎静静地看着赵定方,并没有发动攻击。它一定也看到了赵定方手中的长剑,马背上那条银光闪闪的长枪和赵定方背后的长弓与雕翎。这些人族的爪牙,任何一件都可以治它于死地。

赵定方的身后还有百余人,同样被钢锋武装,同样可以治它于死地。在那百余人的身后,还有数千枭骑。同数千手持铁弓黑羽的霖骑军相比,这头猛虎倒显得孱弱可怜。

赵定方心中豪情顿生:这头野兽和那个世界中的百兽之王一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不过,这一头长得更加漂亮罢了。

赵定方身后二十丈处,一队骑兵悄然停住脚步。一个黑甲骑兵弯弓搭箭,箭镞对准草丛中的虎头。

这个骑兵身形瘦削,穿上皮甲之后仍然有些单薄,正是吕申图。吕申图虽然身形瘦弱,但当他弯弓搭箭之后,整个人便如一尊铁铸的雕像,一动不动。

尉迟晃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吕申图道:“虎子相遇,当惺惺相惜。还不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吕申图迟疑着放下弓箭。

那头猛虎感受到不远处吕申图箭镞上的杀气,那双褐色吊睛在草间一闪而没,奔入草原尽头的黄泉森林。

尉迟晃策马到赵定方身边,望着消失在林间的猛虎道:“不要太得意,你见到的,不过是一头半岁的虎崽。”

“莽虎以忘忧果为食,寿命可逾百年”尉迟晃道:“成年莽虎通体青灰,与黄泉林一色,长可两丈,可以生裂鬼兵。倘若你不幸遇到,你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生了一双无用的手,而不是再多两条腿。”

赵定方刚要开口,百丈之外,一支鸣镝冲天而起!

赵定方道:“是我们的人?”

“这次秋猎有御天的贵客在,慕容将军放了两个百人队入箭极原”尉迟晃脸色一变道:“谭峙那边出事了,过去看看!”

赵定方并未策马,而是提起长枪向尉迟晃头顶刺去。

尉迟晃一缩头,刷一声抽出腰刀。

尉迟晃头顶传来金石相交之声,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赵定方用长枪挑飞。

那块石头劲头极强,尉迟晃若是被打中,纵然戴着铁盔恐怕也难逃脑浆迸裂的下场。

距离那头猛虎蹲伏之处约莫一丈之遥的地方爆发出一声吼叫,一个身高九尺裹着虎皮的大汉提着一根碗口粗、七尺长的大棒狂奔而来。

数声弓弦声响之后,那大汉身上插了四只黑羽长箭。

赵定方看清了那大汉的面容,那张脸皮肤皴裂,獠牙如剑,不似人类,却像是一头野猪。

尉迟晃低喝了一声:“鬼兵!”

赵定方本以为秋猎只是陪王爷飞鹰走狗,打些野物,没想到才过长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遇到了鬼兵!

那鬼兵转眼便奔到尉迟晃马前,尉迟晃手中大槊一摆,砸中鬼兵的脖颈,登时将它脖子砸断。

那鬼兵晃了晃,终于倒下。

赵定方扫了一眼鬼兵身上的长箭,腰腹胸前均中箭,羽箭只留三四寸箭杆在外,若是换做人族,纵然是铁打的身躯,被四支长箭如此贯穿也会登时倒毙。这鬼兵居然浑然不觉,还能疾奔十几丈。

“射鬼兵的咽喉”尉迟晃道:“或者斩下它的脑袋!”

紧贴着黄泉林的一片草丛中又有数个鬼兵奔出,霖骑发箭如蝗,这些鬼兵顶着箭雨,吼叫这狂奔而来。

“弟兄们,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尉迟晃一挥大槊道:“拿下!”

活捉鬼兵一个得银二十两,活捉三个可官升一级,最多可凭此升三级。斩杀鬼兵一名得银十两,杀五个鬼兵亦可官升一级。

尉迟晃一声令下,百余枭骑轰然领命,拍马上去与鬼兵厮杀。

“尉迟将军!”赵定方拦住尉迟晃道:“这些鬼兵有些古怪,恐怕其中有诈,当即刻回头禀告王爷。”

“你让我后退?”尉迟晃恼怒道:“枭骑营向来有进无退,休得聒噪,扰乱军心!”

“将军”赵定方拉住尉迟晃胳膊急道:“适才被将军所杀鬼兵显然潜伏已久,已知我方人多势众依然上来送死,现在又有几个鬼兵在黄泉林外出现,恐怕是引诱我军的诱饵。将军若是执意上前,不妨先发号箭告知大队人马,也好有个照应。”

尉迟晃手腕一翻,一道白光撩起。赵定方忙松开尉迟晃的胳膊。

尉迟晃将长刀搭在赵定方脖子上道:“恐怕恐怕,我枭骑营中没有恐怕这两个字,你若是再妖言惑众贻误军机,我便将你就地正法!”

前方发出一阵欢呼,冲过来的几个鬼兵大半被霖骑射穿喉咙。

枭骑营骑射冠绝天府原,此时散开,分进合击,追逐那些疾如奔马的鬼兵,每每发箭,必中咽喉。

剩下两个鬼兵,竟似有了惧意,掉头往天府原中跑去。

赵定方心中腾起一股寒意。

慕容光庭曾说,单个鬼兵猛如莽虎,成群的行军法度却不及狼群,且不畏死伤。

赵定方心道:昭王尊师父为先生,恐怕最看重的还是师父在黄泉林中的见闻。师父这句话,枭骑营的上下将校恐怕人人认为便是真理。

若是鬼兵真个不畏死伤,为何那两个鬼兵会掉头逃跑。

赵定方犹疑之间,身边的同袍已经悉数奔至数十丈之外。

赵定方见百余枭骑分成两部,排成半月形向前推进,井然有序,心中才稍稍放心,策马跟上。

黄泉林中传出一阵狂吼,又冲出数十手持大棒骨矛的鬼兵。

鬼兵冲锋虽无法度,但这些鬼兵身形如熊罴,奔跑迅疾,声势竟然比那百余枭骑还大。

此时尉迟晃所部着百余枭骑与鬼兵之间相距不过一箭之地,枭骑本在追赶逃跑的鬼兵,正在发足狂奔,鬼兵显是早有预谋,冲锋速度与枭骑的战马不相上下。枭骑们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两军便开始白刃战。

一个鬼兵掷出手中大棒,击在一名枭骑的胸口。那名枭骑登时肋骨粉碎,口中喷出一道血泉,人也被从马鞍上打飞。

那个掷出大棒的鬼兵手足并用,在地上奔行数丈之后,拔地而起两丈余,扑在突出在前的一名枭骑身上。

那名枭骑箭术极强,连发三箭,分别这种这鬼兵的后背和两肩。

鬼兵跃起时身披三箭,鲜血飚飞,怪叫着扑上那名枭骑,一口咬在枭骑的脖子上,一甩头,撕下半个脖子。

几十个鬼兵如一只利爪将枭骑的两道阵线撕碎,还有更多的鬼兵源源不断地从林中狂奔而来。

赵定方从一个鬼兵的口中拔出长枪,一震枪杆,抖掉枪锋上暗黑色的血珠,四下一看,鬼兵遍野,枭骑转瞬只剩三十余人。

鬼兵在数量上也超过了枭骑。

赵定方心中一沉:秋猎提前开始了,而猎物,不是野蛮愚蠢的鬼兵,而是号称人族骑兵强中之强的枭骑营。

此时林中涌出的鬼兵已有四五百之多,这些鬼兵似乎并不急于将这几十个做困兽之斗的枭骑撕碎,而是团团围住。

赵定方策马到尉迟晃身边,大呼道:“将军,再不发号箭求援,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尉迟晃的铠甲上尽是鬼兵的黑血和枭骑的红血,他双眼血红,目眦欲裂。

“我们已经全军覆没了”尉迟晃道:“号箭谭峙已经发出了,我等当以死谢主公之恩。”

尉迟晃说罢打马冲向鬼兵,剩余的枭骑亦齐齐大吼,在尉迟晃身后排成一个楔形,冲向层层叠叠的鬼兵包围圈。

赵定方咬牙挺枪冲到尉迟晃身边,背后一热,身边一道火蛇冲出,正是御仙山弟子林若川在马上抬手发出一道火蛇。

这道火蛇的蛇头如一只重拳,带着猎猎风声,击在两丈外一个鬼兵的胸膛。

赵定方只道林若川的火术走的是锋锐一路,声势如此之大,定能将那鬼兵击个对穿。

不料那鬼兵中了林若川的火蛇并未被击穿,只是晃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吼,继而双手伏地如一只巨大的蟾蜍,又忽地跃起,凌空扑向林若川。

林若川双手翻飞,手印变幻,跃在空中的鬼兵胸前忽然火光大作,火焰从那鬼兵的胸口迸发,迅速燃遍全身。那鬼兵带着熊熊火焰扑在一名枭骑身上,两团火球滚落马背。

赵定方听见一阵熟悉的尖啸声,外层的鬼兵纷纷倒地。围着这小股枭骑的鬼兵也掉头迎向尖啸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霖骑军的齐射的声音。

马蹄声如一阵骤雨,卷地而来。

一阵箭雨之后,鬼兵打开包围,也聚拢成一个楔形,上前与枭骑的援兵厮杀。

尉迟晃看了一眼援兵的旗号,松了一口气道:“小王爷到了。”

尉迟晃口中的小王爷并非昭王世子宗退之,而是昭王次子宗思进。宗退之尚在襁褓之时便留在京城为质,昭王麾下将校大半皆以为昭王只有两个儿子,即长子宗思先、次子宗思进。

霖骑一卫十八万人马分为有八帐一营,宗思先以正三品左将军衔统领两万锻风帐,而宗思进却是斩铁帐下的一名正四品的前将军,统领三个千人队。

慕容朔统领的枭骑营多出斥候,而赫连新月统领的三万斩铁帐骑兵则是霖骑一卫的前军,宗思进统领的三千余骑正是前军中的前锋。此次昭王秋猎,宗思进负责猎场北面警戒,为保万无一失,宗思进把三个千人队全部调来。

谭峙射出鸣镝号箭之后,宗思进当即率两千轻骑前来救援。

尉迟晃的百人队和谭峙的百人队之间相隔百丈之遥,宗思进的两千人马也分成两部增援。

“杀回去!”尉迟晃高叫道:“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尉迟晃和剩下的枭骑早杀红了眼,一见援军来到,纷纷拨马返身杀入鬼兵群中。

一阵阴冷的风自黄泉林中翻滚而出,风中夹着闷雷般的吼声。

赵定方带住坐骑。

黄泉林中吼声如海,不知有多少鬼兵正在密林中集结,等待霖骑精锐前去送死。

赵定方见尉迟晃已经发狂,便掉头迎上宗思进的人马,高声对着簇拥着军旗的一队人马叫道:“小王爷!小王爷!末将有军机相告!”

那队人马放缓脚步,一骑高喝道:“你是何人?”

赵定方道:“枭骑营尉迟晃将军所部赵定方。”

那名骑兵道:“有何军机?”

赵定方策马靠近道:“小王爷,此时箭极原上已有数百鬼兵,黄泉林中恐怕还有数千。末将看这批鬼兵与往日不同,进退有度,恐怕有诈。请小王爷三思再做进兵打算。”

军旗下一个身穿暗金色鳞甲的青年将军在两骑簇拥下策马来到赵定方马前,此人国字脸,眉宇间依稀与昭王的儒雅风度相仿,只是一条眉毛上有道很深的伤疤,煞气四溢。

宗思进上下打量了赵定方道:“你是松陵先生的弟子?”

赵定方没想到宗思进居然会问这样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茫然点头道:“正是。”

宗思进当即道:“传我命令,解围便可,切勿恋战!”

宗思进一挥手,身后数百骑马不停蹄投入战场。

赵定方没想到这个小王爷居然如此信任自己,心中掠过一丝得意。

“尉迟晃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你作为他的部下居然敢抗命不从止步不前”不等赵定方得意,宗思进已经冷冷道:“临阵抗命者可就地正法,你可知道?”

“知道!”赵定方顶着宗思进的威压道:“赵定方一颗头颅若能换小王爷麾下三千人马的性命,值得!”

宗思进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居然如此嘴硬,楞了一下,并未发作,而是望着不远处的战场。

“看来大哥是对的”宗思进半眯双眼看了看血肉横飞的战场喃喃道。

“赫连将军的斩铁帐和宗将军的锻风帐就在五里之外”宗思进道:“你说林中有数千鬼兵,我现在要去把这数千鬼兵钓到箭极原上,送到斩铁帐和锻风帐的箭下,你可有胆同去?”

赵定方当即道:“万死不辞!”

宗思进一振手中长枪喝道:“冲!”

那数百鬼兵对两个枭骑百人队的合围被宗思进的援兵打破后,变得躁狂,完全变成一群发疯的野兽,将手中的大棒和骨矛投掷出去之后,便如虎豹般手足并用扑向霖骑军。

霖骑军被分割成两部,一部以宗思进为中心,旗下数百人围着军旗往返驰射,渐渐将尉迟晃所部数十枭骑残部聚拢道旗下。另一部的中心是那个叫谭峙的百夫长,此人骁勇胆大,面对鬼兵居然弃弓拔刀,策马与之贴身肉搏。

谭峙背着一柄古剑,背剑方式与赤霄山的剑士如出一辙,但他在鬼兵中左冲右突,用的只是手上那柄长刀,背上的古剑似是一种配饰,没有半分出鞘的意思。

谭峙的刀法与骑术浑然一体,刀锋所攻之处,皆非要害,创口却极深,中刀的鬼兵虽不致死,却失去了疾如奔马的速度,为谭峙身后的霖骑轻松射杀。

宗思进指挥得法,谭峙骁勇善战,饶是如此,两千余霖骑军被数百鬼兵的疯狂攻击下,竟然有守无攻。

鬼兵的速度太快,身体太结实了。

赵定方左右开弓,发出近二十支箭,例无虚发,却只射死了八个鬼兵。

赵定方自负箭术高超,如今才发现,射中固定的箭靶和战马背上的箭靶相与射中奔跑中的鬼兵的喉咙相比,简直易如反掌。

进攻霖骑的鬼兵几乎每个都身中数箭,更有鬼兵背后插着十几只黑羽,豪猪一般在霖骑中横冲直撞。

霖骑军在宗思进和谭峙两人周围聚拢后,正在缓缓后退。只有尉迟晃和几个枭骑依然突出在外,不退反进。

赵定方策马冲向尉迟晃,一个鬼兵嚎叫着从背后跃向赵定方。

赵定方一带马缰,战马人立而起。

赵定方单手持枪,拧身递出枪锋,正中鬼兵胸膛。

那鬼兵的背后中箭,箭镞自两肋透出,黑血正从残破的兽皮中不断涌出来,赵定方一枪正中心脏,枪头穿胸而过,那鬼兵的身体借着下坠的惯性又在枪杆上滑进两尺,嘴上的獠牙几乎要触到赵定方的眉毛。

战马前蹄落地,那鬼兵双手如一对铁钳紧紧握住枪杆。

赵定方松开长枪,拔剑斩下鬼兵头颅。

那鬼兵虽然失头颅,双手兀自握住枪杆不放。

赵定方看了一眼前方,尉迟晃正在与一个身上插了四支箭羽箭的鬼兵缠斗,三个鬼兵正从三个方向奔向尉迟晃。

赵定方还剑入鞘,弯弓搭箭,连发三箭。

两箭射中两个鬼兵的喉咙,那两个鬼兵当即摔倒,第三箭射中第三个鬼兵的腹部,那个鬼兵中箭之后反而更加迅猛,高高跃起,眼看便要落在尉迟晃的马背。

一个瘦削的身影策马迎上那跃起的鬼兵,抬起左手。

一团青光从手腕上喷出,打在那鬼兵的脸上。

吕申图赶到了,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命轮。

三十只钢针形成一阵钢铁剑风扫向鬼兵,钢针过处,獠牙折断,血肉模糊。

命轮在距离那鬼兵不到一丈的地方发动,把那鬼兵的半个脑袋生生打飞。

吕申图刚刚打死一个鬼兵,又有一个鬼兵扑来,吕申图将命轮对准那鬼兵的脑袋。

尉迟晃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袭向他的三个鬼兵都被赵定方和吕申图杀死,他的大槊却被与他对战的那个鬼兵抓住。

那鬼兵身高丈二,比别的鬼兵高出一头,上身赤裸,肤色赤红如血,疤痕遍布,双臂比尉迟晃的大腿还粗上两圈。

那鬼兵捉住尉迟晃的大槊,用力一曳,大槊脱手,尉迟晃也险些被拉下马来。

赵定方想冲到尉迟晃身边,身周却有数个鬼兵却从不同方向奔来,赵定方想握紧手中的剑,手上血汗交流,剑柄早已滑不留手。

赵定方的手开始发抖。

与眼前的修罗之境相比,昊天台上的生死之斗简直美如画卷。

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号称人间绝顶,御仙山火术天下称雄,但是面对这些地狱中冲出的恶鬼,竟是一筹莫展。

赵定方咬牙握紧长剑,心中感叹:要何等神兵利器才能将这些鬼物斩杀干净!

遍野鬼兵仿佛克伽龙王的无尽分身,赵定方眼前闪过许空炎杀死克伽龙王所用的那招火术。

《须弥剑心法》和《明王经》都无法令赵定方心神安宁,赵定方左手握住剑锋,鲜血登时流遍剑身。

“以血还血吧”

赵定方心中呐喊,鲜血流过之处,遍生烈焰。

一个伏在地上的鬼兵忽地弹起,自下而上,如一支床弩射向赵定方。

赵定方长剑纵劈,三尺剑锋之上附着七尺长的烈焰,将那鬼兵斜斜劈开,斩做两片。

四处围上来的鬼兵见同类之死毫无畏惧,嘶吼着扑上来。

赵定方心中暗叫不妙,鬼兵势大,若是以一剑之威将其震慑还可乘机杀出重围,若似这般无休止地冲上来,他的血却不能无止境地流下去。

再看尉迟晃时,他已拔刀在手,而那个鬼兵反而手持大槊。

鬼兵单手持大槊,丝毫不见吃力,尉迟晃手上的长刀与之相比简直如同一只没用的筷子。

两名骑兵从赵定方身边冲过,一人手中挥着一根铁棍,纵马冲过时,将一名鬼兵的脖子打碎,另一人双手各持一柄钢锏,一同打在一个面对赵定方的鬼兵头上,将那鬼兵打得脑浆迸裂。

那两骑正是燕虎臣和卫仁孚,二人打死两个鬼兵片刻不停驰向尉迟晃。

赵定方一抖剑锋,火焰尽收,还剑入鞘,举起铁弓,右手再去摸箭时,发现箭壶中还有两支羽箭。

弯弓搭箭,赵定方的左手还淌着血,箭镞对着那持槊的鬼兵。

那个高大的鬼兵似乎感觉到冲过去的燕虎臣、卫仁孚,和赵定方的弓箭,它偏头看了一眼。

赵定方觉得那双丑陋的眼睛仿佛近在咫尺,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鬼兵咧嘴笑了一下。

大槊突刺如电,刺向尉迟晃。

羽箭离弦。

鬼兵抬起左手护住自己的脖颈,羽箭穿过掌心,嵌在巨大的手掌上。

尉迟晃横刀挡在胸前,大槊的矛尖势如破竹,轻易刺断钢刀,穿胸而过。

那鬼兵将尉迟晃的尸身挑起,甩向燕虎臣和卫仁孚,二人慌忙策马躲开。

那鬼兵举起大槊,用力掷向赵定方。

赵定方奋力挥出一剑,剑风撞上大槊,被大槊的矛尖撕开,大槊丝毫不停,眨眼便到眼前。

赵定方一偏头,大槊擦着耳边飞过,耳朵上一阵火辣。

赵定方躲过大槊再看,地上只有尉迟晃的尸体,那个鬼兵早已不知去向。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战鼓的声音,又比鼓声沉闷许多,似是钝器击打血肉之躯的声音。只是钝器伤人,声音不能及远,林中的声响虽然怪异沉闷,传得却如霖骑的鼉鼓一样远。

箭极原上的鬼兵听到这个声音,登时安静了一瞬,旋即放弃被围的霖骑军,汇成一股,在两队霖骑之间长驱直入,直奔长流而去。

随着那阵沉闷的声响,林中的吼声也变得整齐划一,犹如一支大军正在发出冲锋前的战吼。

数千鬼兵排着散乱的阵线,缓缓步出黄泉森林,其中几高大的鬼兵身上背着巨大的灰面战鼓,不知什么上面蒙了什么皮,后面几个鬼兵以白骨为鼓槌,打在鼓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先前的鬼兵穿插到两队霖骑之后便放缓脚步,恰好与前面的数千鬼兵对残存的千余霖骑形成合围

剩下的霖骑终于聚成一股,赵定方四下一望,不仅枭骑两个百人队死伤殆尽,宗思进的两千人也折损一半。

而身后的鬼兵,似乎在混战中,越打越多,原本只有数百,如今却足有千余。

这千余鬼兵有一半是为了封住宗思进剩下的一千霖骑,另一半,对残存的霖骑虎视眈眈,俨然与林中的鬼兵形成合围之势。

林中的鬼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走出来,数量已经上万。

这群鬼兵并未如野兽般奔跑,而是在缓步推进,努力保持阵型。

以鼓声为号,令行禁止。

赵定方想不通有那种野兽会有如此高明的调度之法。

更令赵定方头皮发麻的是,鼓声想起之后从林中走出的鬼兵,手上持的不是骨矛与大棒,而是铁刀、大钺和巨大的木盾。虽然这些铁器极为粗粝,黯淡无光,甚至没有开锋,但却与骨矛木棍有天壤之别。而那些一人高的木盾,甚至没有剥掉树皮,足有半尺厚,人族的羽箭绝难穿透。

这根本不是一群无知的野兽,而是一支野兽组成的军队。

数里长的战线上,鬼影幢幢,到处是缓慢推进的鬼兵。不多时,仅剩的千余霖骑被围得铁桶一般,包围圈外的那一千霖骑,射尽羽箭之后,并不退却,也陷入与鬼兵的贴身苦战。

宗思进抖落枪锋上的黑血,望着长流河的方向道:“大哥,诱饵放出去太久还不收钩,可是会被吃掉的啊。”

嘹亮的号角自天边响起,十几只铁甲犀号角齐声吹起的声音如扫荡莽原的大风,吹过宽阔的长流河,吹过金黄色的箭极原,一直吹入黄泉森林之中。

所有听到号角声的霖骑精神都为之一振,团团围困中的宗思进道:“放号箭!”

一支鸣镝箭冲天而起,铁甲犀号角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定方听见铁蹄踏地的声音如海潮般自长流之南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将箭极原变成一个面巨大的战鼓,霖骑的铁蹄便是鼓槌,鼓面上的每一个浴血奋战的霖骑和鬼兵都被这股声响震慑。

枭骑营、斩铁帐和锻风帐的七万铁骑出现在长流南岸,黑色的甲胄和旌旗遮天蔽日,连金黄色的箭极原也似乎被染成了暗金色。

霖骑军分三路踏过长流,中间一路直奔宗思进而来,两侧骑兵对箭极原上的鬼兵形成包夹之势。

中间一路的领军之将是黑甲红袍的慕容朔。

慕容朔手中是一柄近七尺的长刀,一骑突出,四个鬼兵从三个方向奔向慕容朔,慕容朔身后的枭骑齐齐发箭,四个鬼兵身中数箭仍迅猛如常。

慕容朔两侧同时闪出两片刀光,两侧的两个鬼兵被从中劈成两半。

赵定方看在眼中,心中惊叹:分身剑的身法只有在这种凌厉的刀法下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

慕容朔一记平挥,长刀之上喷出一道烈焰,火势如刀,将马前跃起的两名鬼兵的头一同砍下。慕容朔一振长刀,火焰尽消,刀身雪亮,滴血不沾。

那两个鬼兵的尸体坠地,脖子上的创口焦黑冒烟,一滴血也未流出。

慕容朔身后的千余骑均是手持斩马长刀,反而未带弓箭,这一千骑迅速撕开数百鬼兵结成的防线。

宗思进身周的霖骑和枭骑也发出怒吼,向南杀去,很快将那几百鬼兵杀散,与慕容朔合兵一处。

慕容朔策马到宗思进面前道:“小王爷果然不负众望,钓了好大一条鱼。”

宗思进嘿嘿笑道:“这条鱼骨头太硬,不知道慕容将军牙口如何?”

慕容朔道:“王爷麾下皆是铁齿铜牙,再硬的骨头也能咬成碎片。”

黄泉林外的鬼兵见那千余霖骑和枭骑突围而去,左右都有大军合围,不但并未隐入林内,反而源源不断涌出,慢慢排成一个松散的阵线。

不断有鬼兵试图冲入霖骑军中厮杀,这些焦躁的鬼兵从阵线中脱出,跃出数丈之后却又退回本阵。

那一声声沉闷的鼓声如一条条锁链,将躁狂的鬼兵锁住。

赵定方喃喃道:“这帮野兽为何止步不前?”

“他们在等待”一个身着百夫长甲胄的黑脸汉子道:“而且,他们不是野兽。”

此人胸甲上纹着的鹰眼,一看便知是枭骑营的军官。

此次探路的枭骑一共有两个百人队,其中一个百夫长尉迟晃已经死于鬼兵之手,这人必定是谭峙。

赵定方道:“谭将军,我等被夹在两军之间,当进、当退?”

谭峙皱着眉头望着黄泉林外的鬼兵军阵,道:“当听军令。”

两翼的霖骑军并未与鬼兵交锋,而是拉长战线,意图将鬼兵全部纳入囊中。

隐隐被围的鬼兵也并未与霖骑接战,只是吼叫着蠢蠢欲动。

赵定方看着这诡异的战场,心中道:他们到底等什么?

那沉闷的鼓声戛然而止,鬼兵分成两股,如两颗獠牙嵌进霖骑的包围,直扑霖骑本阵。

赵定方向霖骑本阵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面黑色旗帜。

那面方形的旗子上画着一尊白色的忿怒金刚,一头四臂,周身火云环绕,极似在紫极大殿中幻出双臂的摩柯迦罗,而脸上那一对獠牙却比摩柯迦罗更为凶恶,倒与鬼兵相似。

宗氏以火术见长,忿怒金刚是宗氏的徽章。皇帝御驾亲征时的旗帜中画的是明黄色忿怒金刚,亦称金明王。这尊忿怒金刚是白色,亦称白明王,皇帝赐予昭王以示尊崇。

鬼兵的战鼓忽地一顿,鬼兵的战阵如决堤的洪水,分成两股,咆哮着直奔白明王旗帜而去。

霖骑军阵中鼉鼓如雷,两侧包抄的霖骑军开始齐射,利箭如雨,倾泻在鬼兵身上。

鬼兵们挥舞着手中巨大而粗劣的兵器抵挡箭雨,抛下无数尸体,依然不与两侧霖骑接战,只是死命冲向白明王旗帜。

白明王旗帜下,昭王看着疯狂扑来的鬼兵道:“春种秋收。每年这个时候鬼兵便来天府原上收割我戚国牧民的人头,这个秋天,鬼兵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今春开始,鬼兵南下一次比一次频繁,此次箭极原上的鬼兵有数万之众,这片黄泉林中的鬼兵恐怕是倾巢而出了”昭王身边一个身着暗金色连环铠的将军道:“鬼兵野兽之性,自当趋利避害,此地铁骑云集,这群野兽居然依然死命向前,我倒宁愿相信它们是被什么东西驱赶,无路可退。前日虎关大师发来羽书说天象有变,妖异起于西北,地方鬼兵大举南下,看来大师所言不虚。”

此人面白无须,眉宇神情都与昭王神似,金甲之外并未着战袍,更显英武,正是昭王长子,锻风帐统帅宗思先。

“不管鬼兵为何种妖异所逼,有何图谋,都必须止步于此”昭王道:“天府原背后便是御天城,我也无路可退。”

“父王”宗思先道:“困兽之勇,不可小觑。”

“狭路相逢勇者胜”昭王道:“既然鬼兵是倾巢而出,便将它们斩草除根!”

宗思先神色一凛道:“父王要出动麒麟虎?”

“不急,利剑当做必杀一击”昭王道:“传说鬼兵乃神族为破霖骑炎涛之阵所造,不知是否属实。炎涛!”

昭王话音一落,鼉鼓连响三声,不疾不徐。

第一声鼓响,全军静默;第二声鼓响,白明王旗帜两翼的军阵中发出整齐的弓箭上弦之声。

第三声鼓响,霖骑本阵中飞出两道黑色箭雨洪流。

乌亮的箭镞在飞入空中后腾起血色火焰,如两道火龙在霖骑本阵上飞起,冲天而上,化作火雨,落在那两群鬼兵的头顶。

疾行中的鬼兵将手上的兵器舞成一团铁光,试图将这些传说中可以使神族束手无策的利箭拨开。

炎涛箭镞上的烈焰锋利如刀,更多的鬼兵被从天而降的炎涛箭射穿头颅。

炎涛箭落下之后,鬼兵虽然多有死伤,钳形楔入霖骑军的阵势却丝毫不见散乱,鬼兵奔行的速度也并未减缓。

“鬼兵果然不惧火焰”昭王抚须道:“可叹千年之后人族之中以炎涛之阵为根基主持火列星陈之阵的人绝无仅有,若是鬼兵之后有神族指驱驰,后果不堪设想。”  

黄泉林边的鼓声再次响起。

赵定方循着鼓声望去,在巨大的鬼兵身影里,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色铠甲的人。

此人容貌俊美,衣甲鲜明。那身铠甲浑然天成,既非鳞甲也非板甲,甲胄之上雕刻着华丽的花纹。此人若是站在人群中定然光彩夺目,站在一群鬼兵中间,却显得诡异非常。

黄泉林中的鬼兵从此人两侧跃出,冲入战场被霖骑的箭雨攒射,此人却背着手,悠闲地看着那面白明王旗帜。

在鬼兵那令人心悸的战鼓声中,两股鬼兵汇成一股,犹如鬼兵手上残损的黑铁巨剑,剑尖直指白明王旗帜。

为首的千余鬼兵均是手持巨盾大刀,它们十个一组,用巨盾结成弧形盾墙,铁箭火雨竟不能奈何。

手持巨盾的鬼兵弯腰疾行,避过霖骑的箭雨,转眼奔至霖骑本阵三百步处。

三百步,对冲锋的骑兵来说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

而此时杀红了眼的鬼兵,快愈奔马。

白明王旗帜下。

“物伤其类,学生以为能对同类死伤熟视无睹的,原本只有人族”昭王看着汹涌而来的鬼兵,对身边的慕容光庭道:“可是这些野兽为取学生性命居然也能如人族一般冷酷,纵百战精兵,亦不过如此,恐怕不能以野兽视之。”

“鬼兵猖狂不过困兽之勇,纵然爪牙锋利也难敌王爷掌中利剑”慕容光庭淡然道:“王爷今日定能聚歼鬼兵于此!”

赵定方和身边的两千霖骑精锐如一枚箭镞钉在金黄的枯草中,林中的鼓声催促鬼兵扑向白明王旗帜之下的昭王,第一波冲上去的上万鬼兵径直绕过这一小撮人马。

当黄泉林中的黯哑的鼓声再次响起,身披铁甲的鬼兵从林莽中奔出,挥舞着巨大的钉锤和狼牙棒。

这些鬼兵身上的铁甲如此之后,令奔跑起来迅疾如风的鬼兵也慢了下来。

铁甲鬼兵如一柄平挥的长刀,斩向那枚由两千霖骑精锐组成的箭镞。

宗思进大喝一声,霖骑军们迅速完成三次齐射。

震天弓射出的黑色羽箭撞在厚重的铁甲上,再也无法洞穿鬼兵的身体。

那个穿着华丽铠甲的男人立在铁甲鬼兵身后,如一个骄傲的猎手驾驭着心爱的猎犬。

赵定方举起弓箭,对准那张优雅的笑脸。

羽箭离弦,在铁甲鬼兵中穿过,正中那人面门。

那人一倒,鬼兵的鼓声戛然而止,冲锋的铁甲鬼兵在突然的变故中居然生生刹住脚步,纷纷扭头回望,不知所措。

一道银灰色亮光从林中刺出,笔直飞向赵定方。

一柄长枪自赵定方身侧刺出,迎向那道银灰色的闪光,持枪之人面色黝黑,正是枭骑营百夫长谭峙。

谭峙挺枪刺向银光,枪锋只斩落几丝乱羽。

一只长箭穿过赵定方的左肩,又穿透了赵定方身后一名枭骑的胸膛,才插入草地。

这一箭的迅疾与强劲,皆是赵定方生平仅见。

那枚羽箭穿过他的左肩的瞬间,他已觉得自己被风吹了一下,等他看到身后那枚霖骑带着惊愕的表情栽下马去的时候,疼痛才从箭创传来。

赵定方朝着羽箭飞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被他射中面门的男人站在远处,华丽的绿色衣甲,俊美的面容和优雅的笑容都与被他射中那人一模一样。此人脸上不仅没有任何伤口,手上还握着绿色的长弓。

谭峙吼道:“射杀着绿甲者!”

那着绿色铠甲之人本来隐在鬼兵的身影里,发箭射中赵定方之后便暴露在那两千霖骑面前。

近百只黑羽长箭先后离弦,飞向那人。

那人纹丝不动,背着战鼓的高大鬼兵遮在此人面前,用宽阔的胸膛挡住了霖骑的羽箭。

黯哑的鼓声再次响起,铁甲鬼兵再次向这两千霖骑扑来。

这两千霖骑连番恶战,羽箭告罄,不少人已经力竭。

赵定方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霖骑军本阵,白明王旗帜两侧的中军也加入与鬼兵的缠斗。

鬼兵主力被霖骑军聚歼是迟早的事,只是这些恶鬼如此难缠,死前要拉着两千霖骑陪葬。

沉雄的号角声响起,沉重的马蹄声如一道横飞的炸雷,自赵定方背后响起。

赵定方扭头一看,不知何事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已经刺穿鬼兵本阵,直扑过来。

赵定方本能地握紧长剑,准备厮杀,直到这支骑兵越过筋疲力尽的霖骑先锋,冲入铁甲鬼兵之中。

这支骑军皆着霖骑中少见的重甲,手持巨斧大槊,乍看上去竟与铁甲鬼兵有几分像,只是他们的甲胄更精良。

更让赵定方惊异的是这支骑军的坐骑。

天府原上的战马本就比别处的马高出半头,而这支骑军的坐骑居然比天府原上的战马还要高大。这些战马一色青黑,只有马头和马背一线有毛,余下各处全是裸露的青黑,皮质与骑士身上的重甲一般。

这些战马的眼睛皆是金色,瞳仁如一柄竖起的刀锋,嘶吼的声音与寻常马匹迥异,竟似虎啸龙吟。

霖骑本阵的骑兵与鬼兵交战,多用羽箭射杀,一旦接近,必定数骑围攻一个鬼兵。而这支诡异的骑军却是以寡击众,与铁甲鬼兵贴身肉搏。

一个手持长刀的骑士挥舞着巨大的铁刀,一刀将一个鬼兵的大钺斩断,还带走了它半片脑袋,而他坐下那匹蛇瞳战马,竟然咬住了一个鬼兵的脖子。

蛇瞳战马利齿如刀,一摆头将那鬼兵的一片血肉连同下巴一同扯下。

已经精疲力竭的霖骑先锋看得心惊肉跳:他们已经分不清哪一方是食肉的恶鬼哪一方才是待宰的羔羊。

此时鬼兵大部都在突袭昭王的路上被射成刺猬,尽管并未立时毙命,行动也大不如前,鼓声停止后,阵型大乱,四散在箭极原上。

霖骑开始弃弓箭而用刀枪,刺杀落单的鬼兵。

而黄泉林边的鬼兵,只剩四五百个。

厮杀从晌午一直持续到红日西斜,长流的清水被燃成黑红,夕阳中闪着妖异的颜色。

当西箭极原上最后一个鬼兵的头颅被斩下,霖骑军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赵定方跌坐在一个无头的鬼兵旁边,想揭开衣甲去看伤口,一道劲风劈面而来,赵定方本能地伸手格挡,同时闭上双眼。

那道劲风止于赵定方身前三尺处,赵定方睁眼看时,竟是一杆银色长枪。

长枪后面是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战马上坐着一个身着暗金色连环铠甲的将军,正是赫连新月。

赵定方挣扎着站起来,握住长枪道:“多谢将军!”

赫连新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在亲兵的簇拥下奔向白明王旗帜。

有人拍了拍赵定方的肩膀。

赵定方回头,满脸血污的吕申图道:“赵兄能被赫连将军看中,真是幸运。”

赵定方哑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没有被那鬼兵一箭射死真是幸运。”

“我表哥与鬼兵大小几十战,如今不也死在鬼兵手中了”吕申图道:“如果没有被将军们看重,老是冲锋在前,早晚会死于鬼兵之手的。”

雄浑的铁甲犀号角声自东方传来,正在打扫战场的霖骑提起刀枪上马,在白明王旗帜下汇聚。

赵定方所在的枭骑营冲在最前。

“不会这么倒霉吧”赵定方心中暗道:“若是再来几万鬼兵,自己恐怕真个要死于鬼兵之手。”

五百步之外的金色草地中跑过来一线黑影,虽未乘马,跑得却并不比战马慢。

真的是鬼兵。

不过这队鬼兵只有两三百人,也未听见有鬼兵特有的战鼓声催促。

霖骑一卫的鼉鼓响了六声,两声一顿,比发炎涛箭那三声敲得还要快些。

鼓声一停,霖骑一卫军的前锋与鬼兵之间相距不到两百步。

霖骑军中飞出数千只箭矢,将那两三百鬼兵悉数射到在地。

赵定方一挺长枪,策马上前,只见倒地的鬼兵浑身都是刀枪伤口,抽搐几下便一命呜呼,显然中箭之前已经身受重伤。

震天的马蹄声从刚才铁甲犀号角传来的方向腾起,黑色的骑兵大阵在霖骑一卫军阵四百步外勒住马头,一小股骑兵脱离军阵向昭王的白明王旗帜驰来。

这股骑兵中也有人擎着一杆大旗,深蓝底色上绣着一个金甲神将。

赵定方左右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谭峙在,便问道:“谭将军,这是……”

谭峙指着那面旗帜道:“金神将是赢氏徽章,怀远侯到了。”

“看来适才的鬼兵是被怀远侯的人马追击至此”谭峙道:“难道黄泉林中的鬼兵是倾巢而出了么?”

13淡紫如烟

天府原,昭王大帐。

两百多个大小将校顶盔贯甲,肃立两侧,大帐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铁案,铁案之上,是成堆的金叶子、银锭、银票和几十副崭新的铠甲。

自传过赵定方须弥剑心法之后,慕容光庭便将昭王的营帐还了回去。

昭王在玄龙甲外罩了一件紫色战袍,坐在一把高背墨檀坐骑上,宇文纳信穿着龙宿营统制的铠甲立于左侧,慕容朔穿着三品将军的明光铠立于右侧。

“众将辛苦”昭王指着铁案道:“赏银与铠甲依例发放。两日后我要宴饮功臣。”

众将官轰然道:“谢主公!”

“往日发放赏银与铠甲皆由各帐将军主持”昭王顿了顿道:“今次不同往日。此次我霖骑一卫七万人马入箭极原围剿鬼兵,规模之大自仁宗朝以来绝无仅有。此役斩杀鬼兵两万八千,活捉五百。便是仁宗当年御驾亲征,也未有如此战果。而且…..”

昭王扫视了一眼自己的将军们,朗声道:“枭骑营在此役中杀死了三个神族!”

昭王的话一出,帐中一片哗然。

慕容朔喝道:“噤声!”

帐内登时鸦雀无声。

昭王道:“赵定方、谭峙!”

帐中将领纷纷回头,在帐门边上传来两声应答:“末将在!”

谭峙身面色苍黑,一脸饱经风霜之色,那身百夫长的甲胄在一众二三品将军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寒酸。

那个叫赵定方的少年所着甲胄更令人吃惊,居然只是个普通的骑兵。

虽说枭骑是霖骑一卫的锋锐,普通骑兵也比其他各帐的百夫长高上半截,但也绝无与这些手握重兵的二三品将军平起平坐的道理。

身着铁甲的将军们并未喧哗,并非是摄于慕容朔和昭王的威势,而是被两个字迷住了。

“神族”。

戚国设霖骑军已有千余年,与鬼兵接战不计其数,却从未发现一个神族。

焚天之战后,神族便只在传说中出现过。鬼兵凶悍,又生于神族播种的黄泉林,所以被认为是神族的爪牙。但真正的神族,霖骑军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过。

此次箭极原之战居然被枭骑杀死了三个神族。帐中将校虽然对昭王的话深信不疑,依然难掩脸上的惊色。

昭王道:“慕容朔!”

慕容朔随即道:“抬出来!”

六个枭骑小心翼翼地抬着三件被叠云锦蒙着的事物,走进帐中,将那事物放在昭王面前。

慕容朔上前将其中一件上面的叠云锦拉下,露出一副翠色铠甲。

赵定方臂膀上缠着白布,被叫来与一种高级将官同在昭王帐中议事,本来有些不明所以,看了这幅铠甲之后豁然开朗。

这幅铠甲与当日他射死那人身上所着铠甲一模一样。这幅铠甲比昭王的玄龙铠甲还要完备、精致,通体似是浑然而成,胸甲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极尽华美,不似战具,倒像是一种礼服。

赵定方心中道:原来我射死的不是人,而是神族。

昭王对宇文纳信道:“有劳宇文将军。”

宇文纳信上前一步,拔剑斩向那幅铠甲。

剑锋在胸甲上划出一溜火星,铠甲完好无损,连个划痕也没有。

有人脱口道:“罡玉!”

“不错”昭王道:“罡玉铠甲在鬼兵军阵中重现天府原,便是神族复出的明证。”

昭王说着抬起手,指间夹着一枚箭镞。

这枚箭镞比霖骑的惊沙箭还要细长,色泽银灰。

站在前列的赫连新月道:“莫非这便是神族冶炼出的锟钢?”

昭王摇头道:“这是用寒武玄岩炼出的寒铁,我们遇到的是末日戈壁上的神仆。赵定方便是被这枚寒铁箭射中。”

众将的目光都集中在赵定方缠着白布的臂膀上,没有一丝轻视和鄙夷。

能在神族的箭下幸存,本是值得骄傲的事。

“罡玉铠甲刀枪不入,寒铁利箭无坚不摧”昭王将那枚箭镞仍在铁案上道:“神族纵有通天之能,依然逃不过我霖骑的利箭。这三个神族便是被谭峙和赵定方射死的。”

谭峙躬身行礼,赵定方有伤在身只能低头。

虽然低头,赵定方也能觉察到聚焦在身上的目光中的敬意。

“二位免礼”昭王起身道:“赵定方!”

赵定方道:“属下在!”

“斩杀、刺杀、射杀鬼兵六,射杀神族一”昭王道:“擢七品都尉,任枭骑营百夫长,赏金两百两!”

赵定方本是一个无任何功名官职的骑兵,擢为七品都尉,升了恐怕三级都不止。

帐中鸦雀无声。

焚天之战后,射杀神族是不世之功,连升三级无人异议。

赵定方脱口道:“谢主公!”

“谭峙”昭王道:“杀鬼兵十,杀神族二,赏金千两。”

帐中依旧鸦雀无声。

赵定方却如坠九霄云雾,都忘了加官进爵的欢喜。

当日进入箭极原的两个百人队,尉迟晃的百人队不仅死伤殆尽,本人也死于鬼兵之手;而谭峙进退得法,所部人马生还大半。光是这个功劳便可以官升一级了。何况他还杀死了两个神族和十个了鬼兵。

无论怎样比,谭峙的功劳都比赵定方高出许多,可是谭峙只是赏金比赵定方多了几倍,尤其是那杀死两个神族之功,居然连一级都没有擢升,实在令人费解。

更令赵定方惊诧的是,在场将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慕容朔身为枭骑统领,对此事居然熟视无睹,不置一词。

赵定方与谭峙得了赏之后一道退出昭王大帐,两个军校为二人捧着赏金、银票和铠甲,跟在二人身后。

走出昭王营帐十步之后,赵定方开口对这位黑脸的百夫长道:“谭将军……”

说了这三个字,赵定方忽然卡住,下面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谭峙粲然一笑,似是猜透赵定方心思道:“千两黄金足够我余生逍遥快活,夫复何求呢?”

箭极原上谭峙不苟言笑,一张铁面,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此时笑容爽朗,再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出头。

“赵兄”谭峙道:“以后你我便是同袍,同生共死的交情,不必客气,你不必叫我将军,叫我的名字便可。”

“杀死两个神族,千两黄金何足道哉。谭兄之功本在我之上”赵定方道:“为何反而一级未升?”

谭峙笑道:“我上阵打仗,只是为了黄金,并非官爵。主公予我所求,皆大欢喜。”

赵定方摇头道:“射杀神族乃不世之功,并非黄金所能……”

“哎,刀头舔血,何必活得那么仔细?”谭峙打断赵定方道:“计较太多,好运气会跑掉的,哈哈。两日后宴饮,明日我请赵兄到铜瓯城中先痛饮一场!”

赵定方见谭峙不愿纠缠此事,也不好追问,谢过谭峙后便回枭骑的营盘。

赵定方任百夫长,正是接替尉迟晃之位。刚入枭骑营盘,便遇上吕申图。

“恭喜赵将军”吕申图笑道:“射杀神族,荣升都尉。”

赵定方道:“吕兄不要取笑我,你我出生入死,当以兄弟相称。”

“那可不成”吕申图正色道:“慕容将军亲自来此传令,赏我纹银百两,并特命我为你的侍卫,你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

赵定方笑道:“一个百夫长,哪来的侍卫?”

“枭骑与别帐不同,枭骑的骑都尉可与后将军平起平坐的。”吕申图道:“我表哥本来就是骑都尉,现在你在他的位子上,虽是都尉,却视同骑都尉,那边与后将军差不多啦。”

吕申图说话间又给赵定方升了两级,赵定方知是玩笑,想起被鬼兵刺死的尉迟晃,再也笑不起来。

吕申图见赵定方神色黯淡,便道:“表哥曾说你是天生的将军。他争锋客栈下见过你后,便说你很特别。他是久经战阵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可是,见过你之后,他说,你眼中似乎并无生死。那时你出枪虽未刺他,却让他心中一惊。因为你的眼神,并非一个人在看另外一个人,而像是,一个人在看着飞禽走兽,又或者…”

“又或者”吕申图道:“是神族俯瞰人族的眼神。飞禽走兽的生死之于人譬如人族生死之于神族,只与花开花落类似,并非生死。”

  “眼中无生死,才能统帅千军指挥若定。表哥一直想统帅千军北上剿灭神族”吕申图道:“你接替表哥之位,恐怕是天意吧。”

赵定方心道:做梦之人若是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看人非人,均是泡影,刀山火海都无所畏惧,眼中自然无生死。我在此世,时常如在梦中,他人看来,居然眼神与神族类似,真是奇妙。

但尉迟晃被那鬼兵刺死之时,痛心与愤怒之感却是如此真实。

只是这些话赵定方不能同吕申图讲,只好道:“还望尉迟将军多多保佑你我。”

二人说话间已到尉迟晃的营帐。

“赵将军”吕申图扬声道:“世子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赵定方一听昭王世子在营帐中等待,眼前却闪出赵紫烟的影子,心里一跳,诧异地看着吕申图。

“他是世子,我也不敢问他来有何事”吕申图小声道:“不过,这个世子倒是很和善。”

赵定方茫然应道:“好。”

吕申图挑开营帐的门帘,赵定方便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心里又是一跳:不会是赵紫烟假冒世子之名前来吧。此女前来,定然没有好事。

待那个身影转过头来,赵定方的心才落地。

来人确是世子,只不过换了一身紫色衣衫。

世子见赵定方身后捧着盔甲和金叶子的军校,面露尴尬,忙道:“在下冒昧前来,叨扰赵将军,实在对不住。不如,赵将军先安顿一下,我改日再来?”

宗退之与赵定方以往所见少年人不同,一身紫衣虽然夺体的合身,两只袖子上并无护腕,眉宇之间亦无武人的煞气,是个地道的书生。赵定方之前所遇之人,不论是赤霄山上的赢连横、武司辰、李苍梧,还是争锋客栈中的吕申图以及那高姓钦差的两个少年侍卫,不但习武,武功术法皆不弱。

赵定方经历过几次生死对决,也上过战场,眼光自然比初到此世之时犀利许多,无论怎样看,这个昭王世子都是个文弱书生。

自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赵定方但凡遇到习武之人,因缘际会,总会交手。如今遇到个书生,心中也安稳许多,遂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笑道:“世子不必客气。这些东西是昭王所赐,不用避人的。”

宗退之见赵定方说得如此坦率,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那军校放下铠甲和金叶子之后,无声向二人行了个军礼,便悄然退出。

赵定方道:“不知世子屈尊前来,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宗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此番来叨扰赵将军也是父王之命。”

赵定方奇道:“我刚从昭王帐中来,王爷只是论功行赏,并未下别的命令。”

  “这……此事说来话长,我一直在御天城的太学读书,从未习剑。父王以为,书可以写尽天下事,天下却并不在书中。父王以为我此番奉圣上之命来天府原是天赐良机,让我多多结交少年英雄。霖骑一卫之内将星如云,多与少年英雄往来才能真正知道天下事”宗退之道:“因此,父王定下将军赏格之后,便叫我来为将军贺喜。”    

“就连紫烟她…..”宗退之腼腆一笑道:“也嫌我与两位兄长相比太过儒弱。赵将军与紫烟算是同门,她也让我过来见一见将军,去些儒缓,长些英雄气。”

听到紫烟这个名字,赵定方眉头一皱,他见这个昭王世子说得认真,压下心头杂念,正色道:“实不相瞒,末将以为边关之人只见沙场,沙场亦非天下。反倒不如便览群书者胸怀博大。何况,著书之笔,并不比刀剑柔弱。一刀一剑,一招一式,血溅五步而已,而持笔之人,若是心怀刀剑,一笔一划,皆可血流成河。杀戮多,未必胸怀便宽广。”

“正是!”宗退之抚掌道:“我的想法与赵将军也是一般。只是……”

“只是父命难违。”赵定方提宗退之把话说完。

宗退之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权贵之后皆有凌人之气,无论是皇帝之子荣王宗睿,还是将军之子上官雨时,言语举止虽然看似彬彬有礼,却难掩骨子里的蛮横跋扈,不可一世。即便是自己的好友赢连横,身为怀远侯之子,为人处世风格要比庶人家庭出身的武司辰泼辣凌厉。

有了这些经历,赵定方便不由得对这个世子刮目相看。他也深知宗退之有如此言行,不过因为身在京城为质,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是个囚犯,肯定无法生出跋扈之气。即便如此,赵定方对眼前这个儒弱书生还是极有好感。

“我天资不善弓马,却钟情诗词音律”宗退之似是在自言自语道:“诗词音律都是丧志之物,父王定然是嫌我不争气……”

“世子多虑了”赵定方信口道:“末将以为,王爷让世子多与霖骑一卫的青年将军往来,是为了让世子培植羽翼。待将来世子羽翼丰满时,定然会将一卫交于世子的。”

“赵将军果真也这样想?”宗退之脸又惊又喜道:“能不能执掌霖骑一卫倒不打紧,我只是怕令父亲失望。”

宗退之先前称呼昭王为“父王”,此时却叫“父亲”,显然动了真情。

赵定方本是信口一说,没想到这个世子居然如此欣喜,于是顺着说下去道:“文人掌兵未必便不如武夫,世子在太学读书,自然是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行军打仗克制制胜者,并非只有刀剑,山川、水纹与天象皆可为兵器。”

赵定方在《七略》的战例中拿出几个文人掌兵得胜的例子,简要讲给宗退之,宗退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抚掌称赞,脸上也没了初到时的局促。

“赵兄,小弟一向以为文武当相辅相成”宗退之道:“我入京城十几年,所见所闻,从来都是文人看不起武人,武人看不上文人,今日得遇赵兄,真是相见恨晚。”

赵定方道:“世子….”

宗退之摆手道:“知己不必碍于世俗礼制。我不叫你赵将军,你亦不必叫我世子。不知,赵兄可否看得起我?”

赵定方连道不敢当。

宗退之看了赵定方那条缠着白布的胳膊一眼,道:“听说此次出战大获全胜,鬼兵被斩首近三万级。我军伤亡恐怕会数倍于鬼兵吧。”

“王爷神机妙算,早料定鬼兵会倾巢来攻”赵定方道:“此战尽在王爷掌握之中,集枭骑营、斩铁帐、锻风帐七万余骑,围歼三万鬼兵,我方伤亡不足一万。”

“不足一万…..”宗退之道:“也是数千性命啊。”

赵定方心中暗笑宗退之的书生之见,道:“此番箭极原北面黄泉林中的鬼兵倾巢而出,我军以数千性命换来天府原长久安宁,所救性命当数以万计。”

宗退之皱眉道:“我在太学读书时,每次听人谈论天府原上的战报都在想一个问题:鬼兵究竟为何与人族为敌?”

赵定方不假思索道:“鬼兵乃神族爪牙,神族与人族不共戴天,鬼兵与人族亦不共戴天。”

宗退之摇头道:“这只是传说而已。鬼兵南下掳掠天府原上的战马和牧民是实情,但说此举是神族授意,却是毫无根据。赵兄可曾审问过鬼兵,它们从何而来,又为何掳掠人族战马和牧民?”

赵定方本人便射死了一个指挥鬼兵的神族,只是神族现身之事此时并未公布,宗退之虽是昭王世子,接掌霖骑一卫遥遥无期,赵定方觉得不便向他透露此事,摇头道:“鬼兵不通人言,人族也不懂鬼话,人鬼相见,从来都是刀来剑往。”

宗退之道:“若是有人能讲鬼兵之语,也许能解释其中误会,大家共享天府原与黄泉林,岂不更好。”

赵定方道:“我却以为人鬼之战不可避免。”

宗退之道:“何以见得?”

赵定方道:“我与鬼兵交战之时,见鬼兵以利齿撕咬人体,吞食血肉,与猛兽无异。倘若鬼兵以人族血肉为食,饥饿之时便来掳掠,人鬼之战便不可避免。此其一。天府原是戚国皇帝的领土,其能与鬼怪分享。此其二。这两个死结不解开,人鬼便不可两立。”

赵定方说完自己也觉得惊讶。他的想法本应与宗退之一样,可是出口却站在皇帝一边。

赵定方眼睛盯着茶几上的金叶子和铠甲,脊背上冷汗直流。

皇恩浩荡,收买的力量果然非同小可。自己一个历经两世洗礼的人,在两百两黄金和官升三级的诱惑面前,居然不知不觉在沦陷。

宗退之并不知道赵定方心中的想法,自说自话道:“若是鬼兵能听懂人话,我愿只身出使黄泉林,靠三寸不烂之舌为长流两岸讨一个长治久安。”

赵定方沉默片刻道:“如今只怕黄泉林中已无鬼兵了。我们在箭极原上见到了怀远侯的人马,也在追剿鬼兵。这一战后,鬼兵恐怕已经绝迹。”

宗退之有些失落道:“今日便谈到此处,改日若有机会再来向赵兄请教。”

说罢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白色瓷瓶道:“这是回春露,对刀剑伤有奇效,赠与赵兄疗伤,不成敬意。”

赵定方看那瓷瓶白腻光滑,并无花纹修饰,也看不出多珍贵稀有,只道那回春露是比较珍惜的金疮药,便大方接过。

“这回春露是由忘忧之水和无忧之水勾兑而成”宗退之轻描淡写道:“赵兄用时需谨记,只在伤口涂抹一次即可,不可过量。”

手中的玉瓶登时变作一块寒冰,寒气从掌心一直传到赵定方心底。

“赵兄不必多虑”宗退之见赵定方脸色右边忙解释道:“这是父王进贡给圣上的礼物,由松陵先生调配,不会伤身体。只是这回春露极为稀少,我在进贡的十瓶回春露中各倒出一点,才凑了这么多,用光了便没有了。”

赵定方没想到这个世子居然出此昏招,道:“你这样做,万一被发现可是欺君之罪。”

宗退之狡黠笑道:“赵兄说得极是,被发现才是欺君之罪。我是圣上派来押送赏给父王礼物的钦差。回春露是霖骑一卫的秘密,外人不会知道。我不说,你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

“说来惭愧”宗退之叹气道:“我虽然贵为昭王世子,又是钦差,手上却连一张千两的银票都没有。父王让我结交一卫的少年将军时,我两手空空。古语说宝剑赠英雄,我也找不到宝剑,只好弄些回春露以酬知己,还请赵兄不要笑话。”

赵定方掂了掂盛着回春露的瓷瓶,笑道:“如此便谢过宗兄弟了。”

宗退之愣了一下,惊异道:“赵兄适才也说,若是被发现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既然干了刀头舔血的勾当,何不活得洒脱些呢”赵定方笑道:“也许天意没让神族的寒铁箭将我射死,便是留我来交宗兄弟这个朋友。我可以抗拒君命,却不忍拒知己一片心意。”

宗退之点点头,起身施礼道:“如此。赵兄,后会有期。”

赵定方还礼道:“世子请。”

宗退之走后,赵定方看着那个瓷瓶,心道:不知宗退之是否真能继昭王之位,执掌霖骑一卫。若是真个如此,凭这个瓷瓶,将来自己的仕途定然会更加顺畅。

想到此处,赵定方脸上浮出一丝讽刺的笑意:所谓投机,便是如此吧。对于投机之事,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得耳朵起茧,看得眼睛发酸,却是从未做过。

虽然有无数人对投机之事趋之若鹜,却也有无数张嘴巴在讲投机的脏脏龌龊。这是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从未做过投机之事的原因。这个世界犹如梦境,梦中既然连生死斗不畏惧,固有的礼义廉耻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

不知这次投机结果如何,若是真个被人告发到皇帝那里,真是杀头的罪过呢,赵定方嘿嘿笑了两声:正如许空炎师父所说,看天意吧。

赵定方刚把那瓶回春露放入怀中,心里忽地一跳。

一个熟悉的脚步出现在营帐二十步之内,轻灵如猫。

赵定方正襟危坐在营帐之内,目光盯着那道门帘,眨了三次眼睛之后,门帘挑开,闪入一个淡紫色的身影。

“世子妃大驾光临”赵定方道:“末将有伤在身,不能施礼,请世子妃海涵。”

“你这小叫花子鼻子挺灵嘛”

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子藕臂上挎着一只竹篾编织的小笼,她听赵定方如此说,便将小笼放在茶几上,笑容一敛,正色道:“赵将军抵挡鬼兵,劳苦功高,是我失礼了。”

赵定方面色如铁道:“军营简陋,刀剑兵器不比叠云软帐,世子妃尊宠娇贵,出了半分差池,末将都担待不起。”

赵紫烟将小笼中的物件一一摆在茶几上,都是纸包,看分量大概是些草药或是点心。

“若无将军在沙场鏖战,大家都是鬼兵口中餐,何来尊宠娇贵?”赵紫烟道:“我是世子妃,我夫君将来是继承霖骑一卫的人,体恤将校,不正是明主所为么。我是代昭王世子来看望将军的。”

“那多谢世子妃的体恤和礼物”赵定方冷冷道:“不送。”

赵定方面色语气皆冰冷如铁,赵紫烟依旧温婉如水道:“赵将军今年春秋几何?”

赵定方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冷然道:“十七。”

“真是少年英雄呢”赵紫烟笑靥如花,盯着赵定方的眼睛,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臂,用力一抓,将袖子褪到肩头,白皙的手臂上有几个暗红的指印:“这位少年英雄可惜年少无德,居然非礼世子妃。我若此时出去,王爷的侍卫随后便会来拿你。你用命换来的百两黄金和百夫长便都成泡影了。赵将军在赤霄山时饱读诗书,想来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个中利害,赵将军自然明白。”

“想不到世子妃一介女流,心中锋锐不让须眉手中刀剑”赵定方面露笑意,将宗退之给的那个白瓷瓶放在赵紫烟面前道:“世子妃父亲是当朝丞相,王爷是圣上在军中的柱石。世人皆知戚国的文武两班官员素来不合,圣上赐婚,是为弥合文武之间的裂隙。王爷对圣上忠心耿耿,一定会对世子妃呵护有加,世子妃若是除了差池,便是王爷对圣上不忠。”

赵定方娓娓道来,赵紫烟微笑倾听。

“王爷怎会不忠于圣上?”赵定方道:“因此,世子妃在霖骑一卫不可能出差池。我是王爷亲提的枭骑营都尉,是王爷心腹爱将,我不可能非礼世子妃。”  

“就算我真个非礼了世子妃,王爷也不会派人拿我”赵定方笑道:“因为王爷不会让自己背上不忠的罪名。”

赵紫烟脸上的笑容凝固。

赵定方笑嘻嘻道:“世子儒弱,紫烟姑娘,你虽已经嫁与他,恐怕还未尝有过云雨之欢吧。末将不才,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御仙山的无上瑜伽大法,对采战之道颇有心得,可惜从未试过。世子妃若是执意说我非礼,不妨与我演练一番这采战之法,这样也好有真凭实据。”

“你!”赵紫烟脸颊绯红道:“居然如此无耻!”

“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赵定方拔出长剑道:“要廉耻何用!”

赵定方脸色一沉,眼中杀气四溢,长剑之上腾起一片血色火焰。

“我很怕你。你知道我对怎样对我害怕的东西么”赵定方道:“烧成灰。”

“我知道你为何不愿见我”赵紫烟扬着下巴靠近赵定方的剑尖道:“你怕我,是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我在你身上下了龙髓之蛊,差点要了你的命。夺命之仇,是男人都要报的。可是你下不了手,是不是怪自己没用啊?”

一滴泪水从赵紫烟的眼中流出,滑过俏脸,滴在剑尖的火焰上,嗞一声化为蒸汽。

“你只要见了我,便会想起自己没用。又岂会愿意见我”赵紫烟咬牙道:“我便偏要见你,偏让你知道自己多没用!”  

泪水一滴滴从赵紫烟的脸颊滑落,赵定方剑锋上的火焰一丝丝消失。

泪水打在青锋之上,铮然作响

“相见是缘,念念不忘者无非爱恋与仇怨”赵定方看着剑锋上的泪水道:“我破去你体内的龙种,想必比要你的命还可恨吧。”

“你在赤霄习剑,却不知世上最锋利的剑是天意”赵定方:“天意和,万山难阻;天意断,千丝难连。我不会永远都不杀你,你也不可能无时无刻在我面前。我没有死,你体内的蛊毒已经消失,我们两不相欠。我不再记恨你,你也…..”

“我却要记恨你”赵紫烟依旧流着泪,一抹笑容却如雨中之花从泪水中慢慢绽开:“缘字半边丝,纵有天意,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赵紫烟狠狠眨了下眼睛,抽刀断水一般,止住了泪水,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道:“小叫花子,我还没折磨够你,千万不要死掉哦。”

赵紫烟说罢转身风一样离开营帐,留下一片淡淡的紫色残影。

赵定方竖起长剑,泪水自剑尖滑下。

赵定方暗运火术,剑身隐隐发红,剑身上的泪水顷刻化作虚无。

14麒麟之子

御天城,皇城,浣月池。

夕阳西下,水面金光如鳞。

一道水柱自池心腾起,一条金色的影子腾起三四丈,修长的身体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形,跃过池中水榭。

水花尚未落回水面,另一条金色的影子紧随其后,腾空而起,跃过水榭。

两条丈余长的金色龙鱼先后跃过水榭,如在水榭两侧的水面上架起一道金色虹桥。

龙鱼如水,水榭上也如下了一场暴雨。

细流从水榭的飞檐上流下来,仿若金色珠帘。

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道:“龙鱼跃波,天佑戚国。”

五丰怀中抱着一柄拂尘,讲完这句话,将浮尘一甩,一队小太监捧着墨檀托盘鱼贯进入水榭,在五个小几上放了酒壶酒杯。

当中的小几后坐着身着黑色团龙袍的皇帝,两侧分别是太子宗桓、巡检司都司宗孝廉和右相赵恭辅、兵部右侍郎丁凭。

杯中酒满,皇帝对五丰摆摆手。

五丰躬身退出水榭,那些小太监尾随五丰也鱼贯而出。

“霖骑一卫斩首两万七千五百级,生擒五百;霖骑二卫斩首一万八千九百级,生擒三百;霖骑三卫却两个鬼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皇帝抿了一口酒道:“诸卿以为这是喜事,还是祸事呢”

宗桓看着水面,默不作声。

宗孝廉看着赵恭辅,赵恭辅则看着丁凭。

“近忧已解”丁凭道:“远祸将至。”

丁凭的“祸”字一出口,宗孝廉的额头便沁出细汗,赵恭辅眉宇之间的纹路也变得更深了。

“鬼兵南下,与狼群觅食类似。纵然成群结队,多则千余,少则数百,围捕霖骑斥候和牧民。此次两卫斩首近五万级,恐怕东箭极原以西的鬼兵已经倾巢而出了。此战之后,东箭极原以西当再无鬼兵之患。鬼兵栖息的黄泉林与天府原毗邻,此乃近忧。”丁凭对旁人脸色视而不见,侃侃而谈道:

“不过,此次大胜并非霖骑主动出击之故,而是鬼兵在神族的指引下集结南进”丁凭皱眉道:“天神与灵神皆着素衣,而鬼兵军阵中的神族身着罡玉铠甲,必然是不能异形换体的堕落神族。此战倒是坐实了鬼兵确属神族爪牙,不过,鬼兵只是堕落神族爪牙而已。堕落神族与赤象逆贼过从甚密,对我戚国在天府原上的兵力十分熟悉,他们明知天府原上百万铁骑枕戈待旦却驱使五万鬼兵南下送死,必定是被逼无奈。”

“能让堕落神族束手无策的只可能是一千八百年前远徙西北的灵神”丁凭道:“当年人神交战,人族在三圣率领下死伤数千万才将灵神逐出中原。若是灵神已经恢复元气,如今三圣只余其一,戚国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丁凭一口气说完,水榭内无人说话,飞檐上残余的水滴偶尔砸在水面,声音清晰可辨。

“宗桓”皇帝对太子道:“南方诸邦可有异动?”

“昨日运转司呈上来一分账目”宗桓道:“自三月以来,销往止水、螺城、客蒙等小邦的稻米增加了八十万斤;销往炎流、星源、龙盾三大城的叠云锦和凌波纱增加了五十万匹。螺城的执政将军要新开万亩山地种植血檀,树苗已经于上月全部运抵螺城。”

宗桓报出一连串数字,皇帝面色如水,赵恭辅的眉头却稍稍松开了些。

“朱家在南方诸邦的商号营业如常,可见南方诸邦应该还未得到鬼兵倾巢南下被歼的消息。”宗桓道:“儿臣担心到时南方诸邦得知此事后,只信鬼兵大举南下,不信鬼兵被霖骑全歼。恐怕会起伺机挥军北上的野心。”

“汉王和铁麟卫虽足以倚重,炎流城的黄金军团却不容小觑”宗桓沉吟道:“炎流出兵,必然从周边小城中搜刮钱帛粮草,要不要把对南方小邦的粮食买卖减去两成?”

“不必”皇帝道:“鬼兵南下,最可能先有异动和异心的是赤象逆贼和姬冲的讨逆卫,不可打草惊蛇,与南方诸邦互市照旧即可。”

太子默不作声。

“昨日三法司五审姬兴”赵恭辅插了一嘴道:“司马辙以为用一面旗子定姬兴谋反之罪疑点太多,疑罪从无,应判无罪,官复原职。”

司马辙是大理寺卿,也是司马氏的家主。司马氏精通律令刑名之学,族人或供职于三法司,或在弘文馆教授律令之学。司马辙的堂弟司马卓如是从二品的御史中丞,司马氏的门生故吏遍布三法司。司马氏又与赢氏联姻,连皇室也忌惮三分。

皇帝哼了一声道:“杨彦昌和赵恭弼怎么说?”

刑部尚书杨彦昌是皇后胞兄,御史大夫赵恭弼是赵恭辅的胞兄,二人皆是皇帝肱骨。

赵恭辅道:“二人皆说此事事关重大,有罪无罪,不可以一念断之,当从长计议。”

皇帝面露失望之色道:“那庞询听了怎么说。”

庞询虽然老迈,毕竟是文臣之首,又在士子中颇有人望,他的话也很有分量。

赵恭辅道:“庞相没有说话。”

皇帝道:“这倒奇了。姬氏三代掌兵,满门忠烈,算是我戚国的肱骨之臣。朕要借姬氏的血为削藩之战祭旗,依老夫子的脾气,应该要极力反对的。”

“臣曾在庞相面前提及削藩之事”赵恭辅道:“庞相不置可否。”

“倒是兵部尚书刘大人上了个折子”赵恭辅继续道:“是关于削藩的。”

皇帝淡淡道:“他又怎么说?”

赵恭辅道:“刘大人说,如今鬼兵与神族俱亡,我戚国北方大患已除,当裁撤五卫,择五卫精兵充实羽林卫,以羽林卫为基础,讨逆卫为前锋,北靖赤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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