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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移形换影 终章


张三郎咳嗽一声,接着道:“嗯,时机到了。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逃离这个世界,获得解脱。”

距离张三郎说上一句话才1秒钟,李君武惊得下巴差点脱臼:“可以这么玄奇的吗?才1秒钟而已......”

“哎呀神仙的事情你不懂”张三郎:“我用刚才1秒的时间,已经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看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和你困在这个世界的原因。你的创造者,是一个扑街的写手。他把你困在这个世界的魔咒,就是扑街二字。他第一次写完一个100万字的故事,是在2015年到2016年,花了整整12个月,攒够100万字,发在了一个非常有名的网站上,可惜他闭门造车,当然连签约的机会都没有。四年之后,这个网站依然有名,但是他发表小说的页面已经不复存在。神奇的是,那100万字扑街故事,却被盗的满大街都是,连最有名的那个盗书网站上也有。换个角度说,他的故事,和他故事里的人物,穿越了,穿越的条件,就是那个故事必须满100万字。现在,你所在的这个世界只有60多万字,穿越的通道还没有打通,所以你被他困在这里,经历种种磨难,没法解脱,跟我一样。现在,我从那个世界里,借来了打通穿越通道的法宝......请看,这个扑街的故事,先从打斗的高潮开始......”

1欢喜阁

《神霄图志》载:御仙山南去五千里有山名群玉,山上无奇石险峰,唯溪泉星罗如散玉乱琼,别具一格。或曰山中产玉数百种,皆是上品,然世间所传甚少,盖因此山近泥犁谷,山中多虫蛇而人迹罕至。

明月高悬。

月色落在山溪之上,流光若鳞,分不清是水光还是玉色。

群玉山脚,一个布衣书生站在一栋精致的木阁楼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拿着一条青色绸缎,眼睛直直盯着数丈外的溪水。

溪水幽深宁静,仿佛不会流动。

鲜红的曼陀罗花,从溪边一直开到阁楼前后。这些花开得美艳而妖异,满眼全是鲜红,一丝叶片都不能见,清风吹过,花瓣翕动,好似波浪,若是自高处俯瞰,便如一弯碧色溪水环绕着一片红色的湖泊。

风停时,水中凸起一块,似是人头形状,细看上去却是透明。

凸起越来越高,一个窈窕的女体也愈发明朗。

这具透明缓缓从溪水中走出,月光仿佛是白色的颜料,涂抹在她身上,渐渐变得真实可触。

布衣书生抖开手上的丝绸,双臂张开,迎接那具渐渐在月光下现出身形的女子。

那女子走到书生面前时,面容清晰可辨,眉眼之间尚有稚气,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高挑饱满,皮肤莹白滑腻,纵使传说中可以易形换体的龙族女子也难及一二。

书生轻唤女子的名字:“若耶。”

若耶没有答应,而是从书生手中拿过绸缎,披在身上。

绸缎极滑,月下闪着丝光,如一片包裹在她身上的溪水。

若耶脚步轻盈,风一样走到阁楼前面的一株花前。

书生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铁链牵着,紧跟着走到若耶身边。

“公子”若耶开口道:“有没有听若耶的话?”

她的声音有十五六岁少女的娇憨,有二十五六岁少妇的痴缠,亦有三十五六岁妇人的幽怨,仿佛一杯几经调兑的美酒,酒香淳厚,闻之欲醉。

最令那书生无法移开视线的,还是她那张碧色的嘴唇。

世人皆道红唇好,却不知碧色嘴唇也能让人离魂失魄。

书生心道:群玉山美玉百种,不及这碧色嘴唇一吻。

那书生盯着若耶的嘴唇忙不迭点头道:“听,当然听。我把那十大杯酒都喝了,涨得很,也……”

若耶似笑非笑道:“也什么?”

书生气喘如牛道:“也燥得很。”

若耶道:“那,我让你清凉一下可好?”

书生口中发干,有些口齿不清道:“好好好。”

若耶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书生心口一点,书生如遭雷击,这个人僵了一下,脸上露出妙不可言的神色。

一条小指粗细的小蛇从书生的胸口探出头来,顺着若耶的手指游到手腕上,一尺多长,翠绿如玉,头上居然生着两只嫩芽般的角,口中衔着一枚红色珠子。

小蛇衔着珠子,昂头看着若耶,若耶点点头,小蛇将红珠吞入腹中。

一条红色花茎从小蛇钻出的创口中伸出来,绕着书生的身体一直扎入书生脚下的土地。

若耶慢慢靠近书生的脸,那张痴情而迷茫的脸忽然四分五裂,变成红色的叶片,一朵鲜红的曼陀罗花从嘴巴的位置生长出来。

那书生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生出一朵枝叶皆红的曼陀罗。

若耶俯下身闻了闻那朵新发的花,笑道:“好香,一定讲过不少甜言蜜语吧。”

其他的花朵仿佛在附和若耶的话,无风自动。数万朵花摆动的声音合在一起,有若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

若耶转身走向溪水,将手放入水中,对手腕上的小蛇道:“去吧。”

莹白的手腕上青光一闪,小蛇已经不见了。

御天城,皇城,彰华宫。

在那小蛇入水的一刻,正在皇后身侧酣睡的皇帝忽然惊醒,一个挺身做起来。

皇后睡眼朦胧,拉着皇帝的胳膊道:“陛下……”

皇帝高声对宫外喊道:“根芜大师何在?”

一声响亮的佛号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宫门外忽地多了一个人影,光头袈裟须白如雪,分明是个老和尚。

那夜皇帝在无极殿临幸三位瑜伽仙子,午夜时分,三位瑜伽仙子腰腹爆裂而死,死状惨烈,死因诡异。皇帝连夜召金光寺主持根芜大师入宫。

根芜赶到时,无极殿内血肉狼藉,三位美艳如花的瑜伽仙子已经失去人形。根芜火术虽然高强,奈何邪魔左道芜杂,一时也找不到原因,只是以忿怒金刚剑的烈火将血肉烧为飞灰,又从金光寺召来十一名法力高强的僧人,在皇帝寝宫之外设下火列星陈之阵,护卫圣驾。火列星陈之阵是极强的烈火之阵,邪魔鬼神入阵即会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皇帝连夜处死了当夜在无极殿内伺候的所有宫女,又连夜搬到皇后的彰华宫中,心中才稍稍安稳,只是这个梦靥却是挥之不去,总是出其不意在皇帝梦中出现。这个梦靥引发的并非皇帝的恐惧,而是疑虑:他将身边的人猜了个遍,依旧没有十分把握找到凶手,又不能把想到的人统统杀掉,久而久之,便有心力交瘁之兆,只有温柔如水的皇后能给他片刻心安。

根芜对着宫内道:“陛下不必惊慌。老衲已在彰华宫外布下火列星陈之阵,妖邪胆敢作祟便会在无量火中灰飞烟灭。”

皇后探手在皇帝额头一抹,发现皇帝满头是汗,额头微微发烫,忙起身寻了一块丝帕给皇帝擦拭。

皇后擦得很仔细,很轻柔,她的动作仿佛一串催眠的符咒,皇帝渐渐合上眼,依偎在皇后的怀里。

皇后并没有停止擦拭,在皇帝合上眼睛那一刻,她的嘴角抖了一下,敏捷地扼杀了一个即将发生的笑容。

宫门外的根芜转过身,抬头望着遥远的西北方,目光如火。

“淳英、寂峰!”

根芜两声轻唤之后,彰华宫前又多了两个身影。

这二人皆是光头,却是一身劲装,腰间悬着玄铁戒刀,与宽袍袈裟的根芜相比,显得杀气腾腾。御仙山所长乃是火术与拳术,轻身功夫较赤霄山有所不及,不过这二人身法却是极快,若单是论快字,与玉枢院的八十一剑士相比亦丝毫不落下风。

二人双手合十,恭敬道:“师祖。”

“这两日是云笈天师出关的日子。赤霄山上的乌云有些不同寻常”根芜道:“火列星陈之阵我另找人主持,你二人速去御仙山,找到鉴法大师、无碍大师和李月魂,让他们务必看紧不动斋和四天王殿。”

淳英和寂峰点头,飞身隐入黑夜。

根芜的眼睛不离西北方,仿佛能用目光将那团让黑夜愈发黑暗的彤云撕开,看到云中所藏之物。

“妖邪不死,又来作祟。”

戚国西北大城,修戎城。

长流河是戚国天然的北方边境,河流平直,只在入海前数百里处向北一撇,使戚国国境在东北方有一处突入北方,如一根倔强的犄角,修戎城便建在这根犄角的角尖。

修戎城与西面的神臂、悬刀、望山三关形成一个圆弧,如一面竖起的盾牌,城内驻军十万,防御北方张氏的赤象国。

天府原以南的广大地区春意将尽时,修戎城南的铁肩山上山花正茂。靖远侯府中有一处高阁,高出其他楼宇许多,近可俯瞰修戎城,远可观赏铁肩山上的山花。

夜已深沉,高阁之中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随风入云。

一向深居简出的靖远侯,在宴请南方来的客商。

据说这位客人来自南方最大城邦炎流城,是侨居南方的戚国商贾后裔,专门经营贵重木材。铁肩山上盛产墨檀,这商人正是为这些墨檀而来。

与他国的墨檀买卖归左藏寺货殖司管辖,但修戎城建在铁肩山麓,靖远侯姬冲算是地主,来往客商即便拿了左藏寺的公文,亦无不登门拜访,以求万事大吉。

姬冲未经战阵,却有侯爵之位,传说其智将之名不是出自沙场而是始于商战,正因如此,当皇帝因为《互市靖北折》而欲处罚姬冲时,大部分御使都以“以己所长,为国谋利”为由为姬冲开释,最终处罚之事不了了之。客商来拜访这位智将有两层原因,一来客商要拜地主保平安,与此同时,这位传说中喜欢商道多过兵法的侯爷也希望与这些前来修戎的客商建立紧密联系,“以商养战,以商为战”正是姬冲二十年前殿前问对时向皇帝提出的平南定北之策。

龙宿营统领霍京坐在高阁之下,盯着阁中灯火,细细品着那客商带来的葡萄酒。

戚国尚白酒,以玉州的青锋酒最为有名,清冽淳厚,后劲十足,深得北方前线的将士喜爱。葡萄酒中并无葡萄味,反而有些酸。霍京按那客商所讲的办法,从地窖中拿出冰块放入酒中,入口时别有一番风味。

霍京晃着琉璃杯,里面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哒哒的声音。

“南方的葡萄酒固然别有风情,但与青锋酒相比,还是嫌寡淡了些”霍京心中道:“正如在这讨逆卫中,日子虽然逍遥,却也无趣。”

姬冲麾下姬氏五虎皆是骁勇善战之将,加之姬冲布置得当,赤象国几次南下侵扰都铩羽而归,改为骚扰天府原上最东端的定远侯李沉风部。讨逆卫只有十万,自保有余,进攻拥兵三十万、又有黄泉森林天险的赤象国则明显不足,因而七八年来,修戎城外皆无战事,倒是前来商谈紫檀生意的商人愈来愈多。

虽说龙宿营的职责是监视藩镇统帅,有一件事却和其他军人并无不同:没有战事,便没有军功。霍京是六年前来到修戎城,眼见着同僚们经过战事纷纷加官进爵,只有自己蜗在修戎城中无所事事,只有在擦拭刀锋的时候,那柄御赐的佩刀才会出鞘。

葡萄酒加了冰块之后,酒气更加淡薄,霍京一连喝了十几杯,酒意一发不可收拾,昏昏沉沉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高阁之中仍有丝竹之声,席上却不见了姬冲和客商。

高阁是平顶,春日赏花,秋夜赏月。

此时站在阁顶,花月皆不可见,只有姬冲和客商两人。

那客商身材高大,满脸胡须,虬髯如铁,十足南蛮模样,饮酒之时大声说笑,豪迈之极。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幽深,仿佛背后藏了另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正躲在暗处观察着一切。

姬冲负手看天,低声道:“王爷辗转万里来见姬某,真是辛苦。”

那客商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递给姬冲,道:“侯爷用心良苦,不可辜负。”

借着阁中的灯光,依稀可见那张本是白色的信纸上折好的棱角处已被鲜血染成嫣红。

《互市靖北折》被尚书台和两府否决后,赤象国的使者被拒于修戎城外,姬冲亲手对着使者射了一支狼牙倒勾箭,穿肩而过。使者拿着染血的羽箭,献给赤象国王,作为戚国对互市请求的答复。这封信便藏在那支狼牙箭的箭杆中。而站在姬冲面前的,正是赤象国左贤王张道成。赤象国王看到姬冲信笺当日,左贤王便登上南下的海船,绕过漫长的戚国边境,在南方登陆,扮作炎流客商,跋涉万里,来到距离赤象国边境不过两三百里的修戎城中。

姬冲接过信纸,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轻轻一抖,信纸上腾起一片火焰,宛如巨烛。

姬冲将指间的灰烬弹净,道:“我姬氏一门的性命便交与王爷了。”

张道成道:“我张氏却是把国运都交到侯爷手中了。”

讨逆卫的大营中,姬氏五虎之一的姬仲行正在指挥讨逆卫侦骑营将张道成随从带来的上百个巨大的木箱搬进粮仓。

侦骑营是讨逆卫精锐中的精锐,武艺高强,膂力亦远高于常人,四人一组抬一个箱子,仍觉得吃力。

一个侦骑道:“这里装的是什么鱼的鱼干,竟然这般沉重?”

待所有木箱全部入库,侦骑营退出粮仓在门外戒备,张道成的随从带姬仲行走进一个箱子,打开箱盖,露出成捆的堆叠整齐的海鱼干。

腥咸之气扑面而来,姬仲行皱了皱眉。

那随从粲然一笑,将木箱推到,鱼干滚落一地。

姬仲行不动声色地盯着那随从,眼见他在木箱上重击一拳,木屑纷飞,露出一片夺目的银灰。

姬仲行失声惊呼:“寒铁铠甲!”

2礼物

赤霄山,黑云如墨,豪雨如注。

在这场雨落下之前,神光三十八年的整个春天赤霄山上没有落过一滴雨。

仿佛三春的雨水都积攒到这一日来宣泄,又像是夏日急于洗净春的痕迹,暴雨之下,百花飘零,满目只剩苍翠之色。

赵定方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擦拭佩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

剑身已经光洁如镜,赵定方还在反复地擦拭。

这是赵定方的第二柄佩剑,第一柄剑在第一次与吕恪交手时被火灵剑削断。

赤霄山中不仅衣食无忧,连山中弟子的坐骑佩剑都似乎取之不尽,不必生产亦可富足安逸,简直与仙境无异。

只是山中之人却非仙人,挨打会疼,中剑会死。

而且,这仙境中的事波诡云谲,纵有神仙之能,恐怕也难以洞察。

赵定方以无因之剑刺中楚灵舟后,吕恪以赵定方妄施邪术擅用剑圈为由,欲褫夺赵定方配奉君牌的资格,令他终生不得佩剑。幸好掌管奉君牌等次评定之权的姬兴出面为赵定方解围。

不过,当日形势变化之快令人乍舌,姬兴居然在昊天台上被巡检校尉指挥羽林卫缉拿,以谋反之名押解回京候审。

钦差被抓,奉君牌的等次如何悬而未决。

不过,这场比试对赵定方来说奉君牌等次无关紧要,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为死去的武司辰报仇。

想起死去的武司辰,赵定方心中歉疚难安。

赵定方反复琢磨楚灵舟的话:与邪道亲近者,亦是邪道,正道当除之后快。撇开正邪不论,武司辰的死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世道固然凶险,倘若他不是赵定方的朋友,也许就不会死得这么早。

赵定方跨越两世,眼光心性都与寻常少年大不相同,原本对正邪并无执念。直到至交好友因为自己头顶上的“邪道”之名惨死,赵定方才明白:即便只是背负邪道之名,也要付出代价。

代价之重,已使赵定方对整个所为的正派皆怀恨在心。

体内的蛊虫仿佛感知到赵定方的恨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嗜血的渴望从内心深处泛起,赵定方停止擦拭,盯着剑身,看到自己眼睛泛红,长剑也跟着发出不安的鸣叫。

心静如水,心安如山,心坚如铁。

赵定方默念息心静气的口诀,收敛心神,调匀呼吸,直到眼中的血红退去,又开始擦拭剑身,恨意渐消,孤独之感却如窗外的雨幕,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其实,雨天雪天除了皆是睡觉的好天气,也是饮酒的好天气。

微醺时踏雪寻花,或是醉看窗外雨幕,都是人间乐事。

只是独乐不如众乐,独酌无趣,同饮方能开怀。

去年雪夜同饮的四人,如今一死一去,赢连横因为耗力过度,还在床上酣睡。

赵定方放下白布,手上挽了两个剑花,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响若龙吟。

玉霄宗剑术天才武司辰的剑,出鞘如龙。

念及这位已逝去的好友,赵定方忽然大声道:长剑为友,美酒为家。生死无碍,无牵无挂。鸿霄一羽,独步天下。

这是一次武司辰酒后喊出的醉话。

武司辰见识广博,虽是十六岁的少年,有时说话却比赵定方这个跨越两世的人更加高明。赵定方一直好奇:不知他是读书千卷心有所悟,还是虽然年少却是饱经沧桑之故。每当赵定方想借酒问出个中缘由,武司辰要么满口青楼小调,要么直接睡去,从来也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如今斯人已逝,再也无法向他求证了。

赵定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生死无碍,无牵无挂。”

长剑脱手飞出,斗室之内,游走如鱼,间有龙吟之声,与窗外雨声相和。

赵定方以斩铁之术驾驭长剑,将心念所及的招式一一使出,长剑愈飞愈快,将赵定方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剑光中的赵定方意念与长剑融为一体,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

一声轻雷之后,房门被轻叩了两声。

赵定方虽全心舞剑,耳朵却在倾听八方之声,当即收剑在手,手腕一动,剑尖将门闩挑开,迎面却是一张沾了几滴雨水的俏脸。

赵紫烟一袭紫衣,擎着一柄紫色雨伞站在门外,裙摆已经湿透。

赵定方反手持剑背在身后,赵紫烟收了雨伞,走进屋门道了声:“谢谢。”

赵紫烟身形极快,虽是屋檐下收伞,却并未淋到几滴雨,脸上的雨滴和湿透的裙摆显然是风雨所为。

赵定方本来对赵紫烟十分厌恶,甚至有过杀人之念。此时见她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娇媚中透着一丝柔弱,竟有一股替她拂去的冲动。

赵定方转身走到脸盆前,用剑挑起一块方巾伸到赵紫烟面前。

赵紫烟接过方巾,仔细擦拭头发,笑道:“真奇怪,仇人在此,你怎么不喊打喊杀了?”

赵定方将长剑插回鞘中,默然望着窗外的雨,并不答话。

赵紫烟擦过头发,将方巾拿在手上摆弄,望着赵定方的背影,幽幽道:“在想你的阿菱啊?人家已经在回御天城的路上啦。进了御天,见了心上的将军,谁还会记得你这个小叫花子。咦,你怎么不说话,心里痛啦?还是脸红了不好意思让我看见?”

提到慕容菱,赵定方心中确有一股惆怅,但并不至于心痛。

赵定方的面皮虽然只有十六岁,里面却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十年的磨练摔打,早忘了脸红。

赵定方回头道:“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杀你何用?”

赵紫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是一枚想杀你的棋子啊。”

赵定方道:“我是想杀了你。不过不是现在,杀了你这枚棋子,我就找不到下棋的人了。”

“有道理”赵紫烟点点头道:“想不到你这小叫花子不仅命硬,脑子也挺灵光的嘛,比那头蛮牛强多了,你千万不要死掉哦。”

赵紫烟口中的蛮牛自然是有伏虎之名的杨显。

杨显雷法高超,寻常人皆难近身,很多人误将雷法当做气力,以为他力大无穷,加之他身形高大,不喜讲话又有些暴躁,除了伏虎之名,还有蛮牛之号。

赵定方对杨显那句“邪亦有道”印象深刻,总将他和宗睿、楚灵舟、上官雨时等人区分开来。在他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想要动手杀掉的人中,并没有杨显。看得出杨显对赵紫烟一往情深,赵定方甚至为杨显因为痴情而中蛊毒而感到惋惜。

对眼前这个怪物一般的少女,赵定方有十足的杀她的理由,却始终难下杀手。

赵定方不禁暗笑自己愚蠢:此女将自己作为豢养蛊虫的温床,自己却在内心深处期望她是受人胁迫的受害者,而非一个纯正的恶人。

赵定方将门关好,踱到窗前,背对着赵紫烟道:“赵姑娘这一次带了几位高手前来?”

“人家哪有那么厉害”赵紫烟噗嗤笑道:“我能找来的高手你都见过啦,都杀你不死。今天呢,只有本姑娘一人而已,你怕不怕。”

赵定方转过身,伸出一只手道:“既然如此,请赵姑娘赐教。”

赵紫烟仿佛看到一件可笑之极的事,乐不可支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可没那么喜欢打架。”

赵定方道:“难不成赵姑娘是来看望我。”

“是的”赵紫烟点头认真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赵定方登上昊天台前,本来抱了必死之念。不过以如因之间击中楚灵舟后,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在袭击得手的那个瞬间赵定方甚至有种错觉:他已经成功压制了体内的蛊毒。

赵定方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没有死,你是不是该带我去见见你那位主人?”

“可以”赵紫烟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赵定方道:“什么条件?”

赵紫烟道:“一件礼物。”

赵定方道:“给你的主人?”

赵紫烟道:“不错。”

赵定方道:“什么礼物?”

赵紫烟莞尔一笑,手指绕着一缕青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这个礼物你一个人怕是拿不到。”

赵定方道:“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拿不到?”

“这个礼物很特别”赵紫烟挺起胸脯道:“一个孩子。”

赵定方虽不知这位主人是何方神圣,不过从赵紫烟的身上不难看出,她的主人也非善类,这个礼物也不会是寻常之物。

炼蛊之人恶毒残忍,以婴孩为药引或是鼎器不足为奇。

赵定方皱眉道:“这个礼物我确实拿不出来。”

赵紫烟微笑道:“所以我来帮你。”

赵定方冷笑道:“你若去偷、去抢别人家的孩子,我会杀了你。”

“不必去偷去抢别人家的孩子”赵紫烟嫣然道:“我给你生个孩子。”

“所以”赵紫烟走到赵定方面前道:“要见我的主人,先和我洞房。”

3四隐

昊天台青亮如镜,雨滴如花,开谢无间。

雨水冲去了洒在台上的少年热血,被击碎的地方也被连夜换上了崭新的天青石。

赵定方擎着一柄黑色油纸伞,立在昊天台当中,雨水打湿了鞋子和长衫下摆,凉意顺着脚底传上来,让他清醒。

他清醒地看到:雨中的昊天台像一面镜子,映着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人。

赵紫烟可能还在赵定方的屋子里,也可能已经离开。

赵定方离开前用腰带将赵紫烟手脚缚住,抛在床上,盖上被褥,自己逃了出来。

倘若不出手把她缚住,赵定方相信自己很快会忍不住和她洞房。

赵定方动手时赵紫烟并不挣扎,而是任由他捆绑,只是惊奇道:“想不到你这小叫花子花花肠子还挺多,洞房也要许多讲究,谁教你的呀?”

赵定方将赵紫烟抛在床上,用被子盖好,冷然道:“你尽可以叫救命,也可以跟别人讲是我把你捆起来的。”

“你不识好人心,我是诚心诚意想帮你。”赵紫烟眨眨眼道:“我不叫,我等你想好了,再跟我洞房。”

赵定方点点头道:“那好,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想想。”

并非是赵定方不想和一个美丽的少女洞房,只是这赵紫烟并不是寻常的美丽少女。她可以恬静、羞涩、倔强,也可以妩媚、狠毒、放浪,她所作所为似是被人胁迫,可能胁迫她的那个人隐在暗处,真假难辨;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又似是发乎真心。

对赵定方而言,赵紫烟与她所下的蛊毒一样,虽然如此接近,细想时又似乎对她一无所知。

来到这个世界后,赵定方对很多未知的东西都是好奇大过恐惧,对赵紫烟这个未知之数则不然: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对这个仇人痛下杀手时,他便很担心自己过分靠近赵紫烟。

赵定方将雨伞微微上扬,抬头遥望居云峰,那些围绕在居云塔周围的白云犹如他心头种种疑惑和烦恼,纵有暴雨冲刷,亦未消散。

风吹雨点落在赵定方的脸上,几点清凉让赵定方精神一振,他伸手将雨点擦去,仿佛如此便能擦去心中的种种杂念。

黑色的乌云压在居云峰顶,云中雷光隐现,似乎重重云岚之中困着一条挣扎欲出的巨龙。

今日是云笈天师出关的日子,赵定方很想见一见这位不死的圣贤。

赤霄山上至玉枢院主,下至刚入山的弟子全是这位圣贤的弟子,赵定方自然也不例外。

赵定方的授业师父许空炎虽然武功术法皆是上乘,不过,若论为人师表的功夫,授业自是不在话下,传道就有些不像话了,虽然赵定方并不厌恶,但许空炎所传之道在他人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歪门邪道;解惑就更不像话,每次赵定方提出一个问题,许空炎非但不好好解答,给出的提示反而会让赵定方生出更多疑惑。

赵定方心道:云笈天师已经活了快两千年,想来凡人身上的种种劣性早已涤荡干净,亦能看穿世间种种奥秘,御气之术与斩铁之术并无正邪之分,化解个把蛊毒自然也不在话下,我的性命之忧便可迎刃而解。若是谈得投契,还可以自己的经历告诉天师,请他指点一二。我的经历虽然稀有,不过对他老人家来说,大概不至于惊奇。说不定两个人经历传奇的人惺惺相惜,成为忘年的朋友,天师还会以天降大任为由,传我一套绝世武功或是术法。

昊天台外的树林中传来一声轻响,打断了赵定方的妄想。

羽箭离弦的声音被大雨覆盖,却逃不过赵定方的耳朵。

赵定方已经听到铁质箭镞上发出的鸣叫,这支箭正对着赵定方的背心。

赵定方猛然回头,不见羽箭,却是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余,通体青碧,赵定方回过头时已经刺至身前四尺处,而那支羽箭反而在一丈开外。

青色长剑上的杀气刺破雨幕,让赵定方感到一阵寒意。

赵定方不及多想,右手疾探,五指一张一合,那支羽箭发出一声尖啸,箭路陡转,飞向青色长剑。

青色长剑虽然来得悄无声息,力道却是极大,被赵定方以斩铁之术驾驭的羽箭射中,只是慢了一下,仍向赵定方胸前刺来。

这柄长剑上没有任何金铁气息,倒是与义弟赫连荣城的神族之枪伐由那的枪头有几分相像。伐由那只有一个枪头是神族之物,而这柄长剑通体都是琉璃玉。

赵定方双脚一错,人已经转了半圈,剑锋擦着袖口飞入雨幕。

赵定方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身外四丈处居然站了四个青衣人,面目僵硬,犹如脚下的天青石所雕,看不出年齿,亦看不出喜怒。

让赵定方心中发寒的是,这四人每个人的手中都持着一柄青色长剑。

那是神族以琉璃玉制作的利剑。

虽是雨天,但以赵定方的听声辩位之能,纵使轻功高手,欺近身周数丈之内都会有发觉。

赵定方握伞的手心微微出汗。

这四个手持神族利剑的人,不仅御剑之术了得,还是四个精通潜行术的高手。

除了许空炎,赵定方还未见过其他的潜行术高手。

倘若这四人的武功术法与许空炎相当,赵定方毫无胜算。

不知为何,这四人未曾同时出手,赵定方躲过一柄长剑已经非常吃力,若是四剑齐出,赵定方可能一柄都躲不过去。

赵定方心念电转:这四人的武功术法不低,但绝达不到将自己一击必杀的境界。

而且,这四人在忌惮什么东西。

那支来路不明的羽箭有意或无意地救了赵定方一命,射箭之人还在暗处,敌友不明,显然不是这四人一伙。

青衣人在对赵定方出手时也在提防那个射箭的人。

赵定方右手一招,那支羽箭落入掌中。

羽箭入手,赵定方才发现,这支羽箭比平时所用羽箭小了一圈,箭杆粗糙,甚至不是笔直的。

尽管如此,赵定方还是觉得心中稍安。

破天荒地,赵定方出门没有带剑。

打晕赵紫烟时,赵定方满脑子都是“洞房”二字,心烦意乱,看着那张白腻匀净的脸,赵定方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将黏在腮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如果说一直坐在赵定方前面的慕容菱是一片冰清玉洁的雪花,那么赵紫烟则是掩映在绿叶中的蜜桃。

雪花洁白,尝之索然无味。

蜜桃甜腻,见之饥渴顿生。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简直比她手中的蛊毒还可怕,那蛊毒虽然厉害,终究会让人疼痛,而赵紫烟的柔弱妩媚却可以杀人于无知无觉。

赵定方将赵紫烟放在椅子上之后便匆忙出门,淋了几滴雨才记得回屋拿伞,却不记得带剑。

此时,这支羽箭便成了赵定方手上唯一一件真正的兵器。

四个青衣人在三丈外站定,如四支标枪,衣衫尽湿,浑然不觉。

“打架是人生乐事,须在晴日”赵定方开口道:“今日大雨泥泞,实在不是打架的好天气。”

赤霄山上人人持剑,胆大妄为的人很多,爱管闲事的人也多,好打群架的人更多。

赵定方心想:我且跟这几人胡诌几句,等有那好打群架的人来了,大家打成一团,大可以潜行术乘机逃命…….可是这大雨如注,哪里去找喜欢打群架的人来解围呢?

四个青衣人盯着赵定方手上的羽箭,没有说话。

赵定方坦然握着羽箭,朗声道:“那么,四位是来杀我的。”

“你口出妄言,污蔑正道”左边的青衣人道:“该杀。”

“你修行邪术,不屑正法”右边的青衣人道:“该杀。”

“你猖狂无忌,与正派为敌”后面的青衣人道:“该杀。”

“你看到了我们的脸”正前方的青衣人道:“该杀。”

前面三个青衣人讲了三个“该杀”,赵定方心下已经猜出大半。这三人口中赵定方所犯罪行,均是楚灵舟、上官雨时、杨显等神宵宗、景霄宗弟子所见所闻,这些人与赵定方势同水火,又全是权贵之后,能找来几个潜行术高手来暗杀自己,不足为奇。

从四人的潜行术修为和刚才那凶险一剑来看,这四人定是权贵之家豢养的杀手。只是四人一击不中,居然像个正派人士一般义正词严地斥责赵定方,倒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当那最后一个青衣人开口说出最后一个该杀的理由时,赵定方已经忍不住笑出来了。

赵定方嘴上的大笑,心念飞转:倘若这四人果真是楚灵舟或是上官雨时找来的帮手,一定对我的斩铁之术了如指掌。这四人一击不中,行踪暴露,便不再贸然出手,除了在防备那个躲在暗中的弓箭手,也在担我心身怀铁器出其不意击出。

一念及此,赵定方心中一动:居然没想到,自己身上还藏了别的武器。

赵定方用拇指勾住羽箭,再探手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夹在其余四指之间,笑着对正前方那青衣人道:“想不到几位壮士还有这个讲究。在下虽非富商巨贾,却也是讲道理懂规矩的人,脸不能白看、屁股不能白摸。在下虽然没摸几位的屁股,却看了几位的脸,这些钱不多,足够几位去山下乘风居喝杯薄酒,如何?”

赵定方摸出铜钱那一刻,正前方那青衣人眼中寒光一闪。

此人一直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伤心事。赵定方伸出手的时,此人脸上表情一滞,人已如离弦弩箭,忽地向前跃出。

赵定方四指张开,三枚铜钱射向前、左、右三个方向,反手将羽箭掷向身后的青衣人。

跃向赵定方的青衣人本是挺剑直刺,见铜钱射来,剑尖微动,将铜钱挑飞。

四面同时传来轻响,四个青衣人同时将铜钱、羽箭挑飞。

手无寸铁的赵定方将雨伞挡在身前,人已经扑向右侧的青衣人。

向前跃出的青衣人虽然迅捷,却是连人带剑,较比轻灵的飞剑还是慢了几分。

此人一出手,赵定方心中便有几分明了:这四人并非人人皆有御剑术。

赵定方心中默念:最好会御剑术的只有一人。

赵定方不仅与许空炎学了几套神霄之境中的拳脚功夫,脑子里还塞满了另一个世界中看来的武功招式,赵定方靠这些招式,与同样使用神族兵器的赫连荣城交手亦不落下风。若是先解决掉那个驭剑士,赵定方自信能同其余三人周旋。

青色长剑在伞面上一闪即没,出剑之人一刺不中立刻急退两丈。站定后吐出一口气,面色稍缓,又吸入一口气,面色又变得凝重。

站在赵定方右侧的青衣人正是四人中唯一一个驭剑士。

两人相距不过三丈,赵定方身法极快,一连在雨中留下两个残影,右拳击向驭剑士。

赵定方已存一击必杀之心,全力施为,这一拳看不出任何奥妙,只是快。

在另一个世界,赵定方纵然失望、愤怒,最多酒后破口大骂,“杀人”这两个字虽然经常见,自己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此世剑戟如林,人如草木,不做拔剑斩人之人,便会被人拔剑斩之。纵然没有斩铁之术,赵定方的心也渐渐硬如坚铁。

心如铁,拳如风。

赵定方的拳头所过之处雨滴尽被劲气击碎,下落的雨幕为之一顿,这一拳恍若沧龙出水,那青衣人纵是钢铁之躯恐怕也难以抵挡。

那青衣人如同一尊水做的雕像,被打得四散分离,拳风一触,水箭飚飞。

赵定方心中一沉:分身剑身法。

赵定方出拳虽快,那青衣驭剑士避得更快。

赵定方一击不中,力道也未收回,整个人顺势向前移出四尺,刚好躲过了原本站在他身后那个青衣人的剑。

站在赵定方左侧那个青衣人并未出剑,他出掌。

这个青衣人很慢,与其他三个身手敏捷的青衣人相比显得有些迟钝。

当赵定方扑向御剑的青衣人时,这人右脚向前踏出半步,持剑的右手背在身后。

待赵定方躲过身后的刺击,整个后背的空门全部露在此人面前。

这个青衣人伸出左掌,并未击出,而是震了一下。

随着这下震动,一个手掌的形状在雨幕中打开一个通道,直击赵定方后背。

赵定方回身看到一只透明的手掌迎面而来,已来不及躲避。

赵定方提气于胸,双掌齐出。

三掌相击,赵定方只觉一阵气闷,寒意自掌心缘臂而上。

那雨水做成的手掌居然没有被震碎!

出掌的青衣人左臂巨震,赵定方登时觉得大力不断涌来,而那只贴在手上的雨水之掌也变得更加阴寒刺骨。

此时原本站在赵定方身后的青衣人与那个驭剑士站在一处,那个善于突刺的青衣人再次挺剑而来。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弓箭上弦,这一次,他的身法更快,连人带剑快如赵定方刚才击出的一拳。

赵定方借着那股阴寒霸道的掌力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微震,将掌风引向迎面而来的青衣人。

这个世界中亦有借力打力的法门,只是并非赤霄嫡传之术,连许空炎也不曾传授这个法门,纯是赵定方照猫画虎依照太极的身形手法为之。那四人虽知赵定方在许空炎那里学的武功极为芜杂,却未料到他能使出这招。

剑锋撞上掌风,青色的剑身上登时结了一层白霜。青衣人脸色微变,左掌重击在剑柄上,剑身上漫延的霜雪登时消失,如被大风吹散。

出掌的青衣人见状亦立即收掌,阴寒之气顿消。

不等赵定方喘气,一道青芒又迎面而至。

赵定方直挺挺向后倒下,离地一尺时双掌拍地,人又弹了回来。

青芒一击不中,又飞回那会使御剑术的青衣人掌中。

赵定方刚刚站直,面前爆出四道青光。

分身剑法!

赵定方的分身剑修为只能一次使出两剑,而面前这个人居然能一口气劈出四剑!

又有一只羽箭自林中射出,与其中一道剑光相交,登时被剖为两半。

另外三道剑光悉数击中赵定方,赵定方胸前和两臂立时血花飞溅。

四个青衣人并未再出手,而是再次分四方站定,将赵定方围在中央。

“你口出妄言,污蔑正道”左边的青衣人道:“该杀。”

“你修行邪术,不屑正法”右边的青衣人道:“该杀。”

“你猖狂无忌,与正派为敌”后面的青衣人道:“该杀。”

这些话第一次从青衣人口中说出,赵定方便觉得可笑,此时再听,简直更是大笑难抑。

“要杀便杀,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赵定方喘息着道:“你们若是再不闭嘴,不必动手,我都要被你们烦死了。”

疼痛从伤口处漫延开来,手指和脚底在渐渐发冷。

往日每当他身临险境或是与人激斗,那蛊虫便会出来激发杀性,热血沸腾,让赵定方的身法更快、出手更重。赵定方并不贪恋蛊虫的好处,一用即收,化险为夷即可,故而不至于发狂。

此时赵定方巴不得那些蛊虫出来活动一下,可惜与那阴寒掌力接招后,赵定方通体冰凉,连蛊虫似乎也被冻僵了。

站在赵定方面前的青衣人道:“受人之托,请务必听完。”

“我们四人要在你还有一口气时将这三句话说上十遍”那青衣人继续道:“要你不但明白自己是个邪道,还要明白邪不胜正的道理。你与天下正派为敌,你若不死,天下正派何以自处?”

“哈哈哈哈”赵定方强笑道:“若是天下的正派少些聒噪,邪道或许还少些。”

“你的潜行术和分身剑法连皮毛都没有沾到,最拿手的斩铁之术此时毫无用武之地,拳脚功夫有些天赋,可惜来不及更进一步了”那青衣人丝毫不为赵定方的言语所动,反倒将赵定方的武功术法娓娓道来:“在我们四人面前,你只能逞口舌之利。你若想逞口舌之利,我们便打得你筋骨尽碎,只留一条舌头,让你也说个痛快,再了结你。”

另外三个青衣人口中不停,脚下也不停,一直走到离赵定方一丈处,剑尖对准赵定方,神情肃穆,仿佛在向苍天献祭。

赵定方,就是那个祭品。

只是这个祭品血透衣衫还在嘲笑献祭的人,丝毫没有祭品的自觉。

“你说的很对”赵定方笑道:“可是,你漏算了两样东西。”

讲话的青衣人闭上嘴巴,忽然抬头,面露惊色。

“我的朋友”赵定方呵呵笑道:“和我的运气!”

4断剑

百尺高空传来尖啸,一个道水龙在雨幕中画出一道曲折的轨迹。

        那是一个人,一个在大雨中逆流而上的人。

登天之术,平步青云。

赤霄山上身怀此术又能飞身百尺的人并不多,赵定方的朋友中恰好有一位。

四个青衣人齐齐抬头,四道银光如笔直的雷电直击而下。

四人脚下一动,银光钉入昊天台,击碎近一尺厚的天青石板,深入半尺。

接着,让四个青衣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第五道银光竟是射向赵定方!

四个青衣人心中一凉:还没有让赵定方明白“自己是邪道,邪道必死”的道理,赵定方便要被人杀死了,这个任务便算是失败。这个一直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真是匪夷所思,他不站在任何一方,竟然是来搅局的。

赵定方脸上笑意更浓,他忽地伸出右手,将那道银光牢牢握在手中。

四个青衣人赫然发现,那是一柄钢枪的枪头和一截枪杆。

而钉在四个青衣人脚边的,是剩下四截枪杆。

“原来我想错了”,赵定方心中道:“来人不是赢连横,而是我的义弟。”

不等四个青衣人出手,又是四道银光,直射四人头顶。

四人再退,这四道银光钉在赵定方身周三丈处。

八截枪杆如两道铁篱笆,将四个青衣人与赵定方隔开。

赵定方抬起左脚往地上一跺,先前落下的那四截枪杆从天青石板中飞出,与他掌中的枪头合成一柄八尺余长的钢枪。

赵定方双手捉住枪尾,向前踏出一步,双臂用力,枪杆节节飞离,最前端的枪尖瞬间刺到三丈外。

枪尖所及,是那个掌力寒毒的青衣人。

赵定方虽身中三剑,那用分身剑法的青衣人却不是四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他的剑虽然快,却不至伤人立死,一枚弩箭即可破去一剑,其威力并非不可招架。善于突刺的青衣人和御使飞剑的青衣人虽然出招也快且威力比那分身剑还大些,赵定方自信还有招架之力。

而那出掌的青衣人却是深藏不露,他的掌风可以凝聚成形,看似缓慢,角度刁钻,避无可避,接掌之后恶寒逼人,真气难续。而且,他还没有出剑。

此人才是四个青衣人中最为可怕之人。

赵定方手无寸铁之时,自然要避开这个人,尽量拖延。如今强援已至,第一个解决的便是此人。

初见那道雨龙时,赵定方以为是赢连横。

赢连横并非用枪高手,与杨显激斗时强行催动搜神之枪,使出“索魂”时便筋骨挫伤,几番奇招迭出,耗力过度,回到玉霄宗便如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昏睡不起。赢连横伤病未愈,若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看到赵定方在此被人围杀出手相救固然可以拖延时间,若是两个人运气都很坏,等不到援手,很可能是来了两个,被人杀了一双。

待那四道银光落地,赵定方的心也随之落地。

五鬼搜神之枪是赫连家的不传之秘,来人必是赫连荣城无疑。

赫连荣城的剑术在赤霄山上三中弟子中,只能算作平平,演武之时先败于赢连横,次败于上官雨时,再败于杨显,简直不堪一击。

不过,许空炎曾说过,赫连兄弟的枪术在天下五人之内。

此人若真是赫连荣城便有胜算,有他在,赵定方自信他可保自己后背无忧,因而大胆向那用掌的青衣人出手。

赵定方刚向前踏出一步,那善于突刺的青衣人便自斜刺里扑向赵定方。

两道青光在空中擦肩而过,一道直射空中的人影,一道青光凌空落下,正打在青衣人的剑尖。

青衣人见到琉璃玉的枪尖,惊呼一声,身形一顿。

空中的人影一个鹞子翻身,避过青色长剑随后落下,劲装蒙面,身形如豹。

此人一落地,那道青色剑光便劈面刺至。

蒙面人手腕一翻,那截琉璃玉的枪头早飞入手中,枪剑交击,声音清越,竟似乐声。

不等那飞剑被收回,蒙面人一抖枪尖,散在四处的四截枪杆嗖一声飞聚在他身边,旋成一团银光,将蒙面人围在中间,将那突刺的青衣人迫退,又将飞剑崩开。

四根枪杆旋转奇快,仿佛一道银色的墙,风吹雨滴撞在墙上登时如遭大风吹,纷纷向那两个青衣人飞去。

两个青衣人只得再退后数步,避其锋芒。

赵定方后面两个青衣人攻势一收,只听锵一声,蒙面人也收了飞旋的枪杆,与手上的枪尖和在一处,变成一条八尺长枪。

蒙面人手中的长枪与赵定方手中的枪十分相似,只是枪头不同。

赵定方的枪尖递至那用掌青衣人身前,他不闪不避,反而伸手去抓锋利无比的枪尖。

赵定方恐枪尖被他握住,又会染上恶寒的霜雪,手腕一转,枪尖退回几寸,转而飞向那善用分身剑法的青衣人。

四道剑光飞起,一道斩在赵定方的枪尖上,另外三道却是斩在四截枪杆之间。

赵定方学赫连荣城,以斩铁之术使枪杆分而不离,拉成数丈长,依然不失一体。此时剑锋扫过,除了赵定方手上那一截枪尾,枪头和三截枪杆悉数落地。

赵定方觉得那三道剑气悉数斩在自己握枪的手臂上,疼痛无比。

赵定方忍痛再施斩铁之术,将枪头和三截枪杆收回,结成一条长枪。

赵定方与蒙面人背靠背站里,一人枪尖斜指向天,一人枪尖斜指向地;四个青衣人围在四方,不再靠近,而是剑尖向下,双手按在剑柄之上,口诵咒文。

地上的积水和天上的雨纷纷聚拢道四柄剑前,拧成四根一尺粗细三尺高的水柱,三根水柱之间都连着一尺高的水墙。

四人口中咒文不停,那四道水柱不断生长,瞬间便增至三尺粗细一丈多高。

蒙面人低声道:“龙城之术”。

赵定方听声已知此人正是赫连荣城,喜道:“荣城。”

赫连荣城的声音却有些发涩道:“兄长,你我若不在这四根水柱连成一体前冲出去,便会淹死在这块台子上。”

海中沧龙以水筑城,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称为龙城。倘若陆地上的人住了进去,却只有死路一条。

龙城之术亦是神族秘术,焚天之战中,善于幻化的灵神潜在水中,以此术溺毙人族军民成千上万,兵不血刃。

赵定方喝了一声“冲!”人跃出时与枪绷成一道直线,如同一只巨大的弩箭射向其中一根水柱。

枪尖刺入水柱,却是咔嚓一声。

枪尖四周一尺处的水已经尽成坚冰,枪尖刺入半尺,白霜蛇在枪杆上蜿蜒而至。

赵定方的手心感到一阵寒意,忙抽出枪尖,那些霜雪离了水,便迅速消融了。

赫连荣城道;“兄长若能再发动一次神牢,便可将这座未成形的龙城打散。”

赵定方苦笑:“神牢之阵并非是我发动,松云涧之战我不过是侥幸顺势为之。”

水墙之内愈发寒冷,地上的雨水开始结冰。

两人心中忖道:没想到龙城之术还有这般能耐,水墙之内若是这般一路冷下去,不等被水淹死,人已经被冻僵了。

赵定方与赫连荣城正一筹默展时,昊天台外的树林中又飞出一只羽箭。

这支羽箭居然是鸣镝箭,响声尖锐。

鸣镝箭之后是两支普通羽箭,三支箭排成“品”字,直奔那个掌力阴寒的青衣人。

那青衣人正全力催动龙城之术,听到鸣镝声正朝自己脑袋射过来,头一偏躲过鸣镝箭,却发现还有两支羽箭紧随其后,不得以向后一跃四尺,避其锋芒。

虽青衣人向后跃出,尚未成行的水域冰城登时瘫做一团水波,赵定方与赫连荣城联手攻向那善于突刺的青衣人。

此人虽突刺速度惊人,终究难挡两个身怀斩铁之术的人同时以鬼魅之枪攻击,只好以惊人的速度退开。

四个青衣人重整阵型,站成一个圆弧;赵定方与赫连荣城挺枪站定,一枪对二剑。

赵定方心中更宽:刚才射冷箭相救的人并非赫连荣城,且能出手破去龙城之术,显然是友非敌。己方还有一个朋友躲在暗处,胜算大大提高。

那四个青衣人原以为射冷箭的人便是赫连荣城,有些轻敌。因那两支箭虽然侥幸让赵定方一时脱险,但箭上的力道平平,而那身在暗处的人也没有使出其他手段,四人便想在他现身之前一鼓作气杀了赵定方,不再分兵。待赫连荣城现身,四人心中暗喜:正好将两人一网打尽。

那鸣镝箭一出,便在四个青衣人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个箭手居然知道龙城之术的阵眼所在,三支箭便将龙城化解,定然是知道四人的底细。

四个青衣人忌惮暗中的强敌,是进是退一时难以决定。

六人正相持之时,居云塔顶的乌云忽然一收,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这团乌云捏小了一圈,一道明亮的闪电将乌云划开。

电光如瀑,从乌云的中倾泻而出,仿佛一柄奇形的长剑,直刺凌云峰!

凌云峰比居云峰略矮,两峰相隔数千尺,这道闪电自居云峰顶刺出,瞬间直抵凌云峰。

赵定方仰头望去,仿佛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月魂斩,斩向凌云峰顶的藏锋阁。

这道闪电威势之大,仿佛将天幕一裁为二,只有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古神才有如此神通,纵使月魂斩放大千倍也难比拟。

这柄数千尺长的雷霆之剑刺至藏锋阁前数丈处,空中才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

昊天台上的赵定方觉得双腿一颤,几欲跪倒。

利剑裁天,众生慑服。

这是赤霄雷法中的裁天之剑!

《玄雷飞化经》中记载的雷法至高境界便是此术。

能使出这种雷法的,只有云笈天师。

难道云笈天师已经出关?

云笈天师出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出手击杀赤霄第一宗主慕容哲?

这两个问题一闪而过,赵定方便听到藏锋阁中传出利剑出鞘的声音。

这个声音然人轻微,却在裁天之剑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清晰地传入赵定方的耳朵。

紧接着藏锋阁中龙吟之声大作,一道青光逆天而起,与裁天之剑相交。

慕容哲出剑了。

慕容哲的剑如利刃裁绢,将白色的雷龙从中剖开,逆流而上,飞向居云塔,居然有反击之势。

  当日慕容哲在松云涧教习剑术时展示的利刃断水绝技已经令人叹为观止,赵定方没想到他的剑居然锋利如斯,连开天辟地的裁天之剑都被剖为两片。

被剖开的雷光如两道耀白的河流,在藏锋阁前被分成两股细流,冲入无边雨幕之中。

而那道青光却气势大涨,如一道青虹,直上居云峰。

昊天台上的六人被此情景震撼,一时竟忘了厮杀。

赵定方紧紧盯着那道青光,风雨扑面恍然无觉。

慕容哲的剑行到一半,裁天之剑忽然消失,与此同时,包围在居云塔周围的白色云雾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破雾而出。

逆流而上的青光戛然而止,藏锋阁上发出巨响,整个顶楼被斜斜斩断,巨大的楼顶在吱呀声中缓缓滑落山崖。

飓风如墙自千尺高空直压下来,将赵定方和赫连荣城击倒在地。

那四个青衣人中亦有两人被飓风击倒,只有那个掌力阴寒的青衣人和那个会御剑术的青衣人踉跄几步,没有摔倒。

赵定方挣扎着爬起来,再看藏锋阁,已经如一个被斜着削去半个脑袋的人,僵立在雨中,怪异、恐怖。

赵定方的身边响起金石交击的声音,一柄长剑躺在雨水之中。

赵定方用枪尖挑起长剑,细看之下,长剑居然只有一面有剑脊,另一面从头到尾皆平滑无比。

慕容哲的剑被刚才的罡风从中一剖为二。

云笈天师术法之高,恐怕神族亦难及其项背,若非亲眼所见,赵定方绝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凌厉的术法。

赵定方再望向居云峰时,发现峰顶的彤云已经散去,只有围绕在居云塔四周的白云依然如故。

雨还没有停。

昊天台上的六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茫然之色。

烟波浩渺的鼎湖之上忽然发出巨响,一道数丈宽的水柱冲天而起,冲向千尺高空,水花四散。

黑色的巨大雨滴铺天而下,带着浓重的腥气。

赵定方低头看时,险些吐出来。

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镜的昊天台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虫蛇,五彩斑斓,令人作呕。

鼎湖里那道水柱已经由青碧变成黑色,尽是虫蛇。不一刻,鼎湖周围一里之内虫蛇遍地,四处都是惊呼之声。

5神使

不知为何,昊天台上的蛇群居然并未靠近赵定方,只在赵定方身周四五尺处游走。

那四个青衣人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几条儿臂粗的大蛇在四人身周游走,不时昂首吐信,作势欲扑。

几道青光闪过,昂首吐信的大蛇身首异处,却有更多的大蛇从四处游过来,将四人团团围住。

赫连荣城与赵定方并肩而立,见那四个青衣人的窘境,如释重负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龙城之术。”

四个青衣人见地上的虫蛇竟似无穷无尽,不再恋战,纷纷向林中跃去。

这四人的身法竟与赫连荣城的平步青云极像,一跃便是数丈,一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赫连荣城见四人走远,对赵定方施礼道:“兄长见谅,荣城学艺不精,险些弄巧成拙。”

赵定方知其因不能以真面目相见心中愧疚,忙道:“你真是折煞愚兄了,我连你的救命之恩还未曾谢,你倒向我赔礼来了。你我兄弟,不必拘泥这些礼数。”

赫连荣城见虫蛇漫山遍野腥风扑面,似乎只有两人脚下是一块净土,奇道:“兄长何时习得摄生之术?”

赵定方茫然摇头道:“我并未学什么摄生之术,大概因为我是邪道,这些虫蛇亦是邪恶之物,同病相怜,不忍相残吧。”

赵定方话音刚落,一条碗口粗一丈多长的大蛇从蛇群中跃起,吐着鲜红的蛇芯,猛扑向赵定方。

赵定方与赫连荣城双枪齐出,全扎在蛇颈之上,大蛇吃痛,蛇尾如鞭,带着厉风向二人横扫过来。

赵定方分出一只手,将慕容哲那柄被剖成两片的剑招到手中,挥剑斩向蛇尾。

慕容哲的剑本是利剑,被剖成两片之后更加锋利无匹,蛇尾一触即断。

赵定方和赫连荣城同时发力,将大蛇甩出去。

失去三尺长蛇尾的大蛇如一段枯木,在空中翻滚几下后落入虫蛇的浪涛之中。

从鼎湖中游出的蛇愈来愈大,赵定方与赫连荣城解决一条,又围过来三四条更大的蛇。

赫连荣城见赵定方身上的异能并不能抵御大蛇,便道:“去紫极大殿。”

赤霄山上人人皆知:紫极大殿是居云塔外最为正气浩然之地,殿中有昊天十二神将镇守,邪秽难入。

赫连荣城将伐由那交于赵定方,赵定方以两柄长枪为足,在蛇群之中疾奔。

赫连荣城则使出平步青云之术,一跃数丈,在空中几次翻折,很快便落在紫极大殿门前。

赵定方以斩铁之术驾驭两条长枪,比赫连荣城慢上许多。几个起落才进入紫极大殿之下的那片树林。

果然如赫连荣城所说,紫极大殿有神将庇佑,连林中的虫蛇都十分稀少。

赵定方赶到紫极大殿门前,将伐由那和手上的钢枪一并交给赫连荣城。

赫连荣城接过伐由那,却未接那条钢枪。

赫连荣城道:“这条枪是荣城赠与兄长的礼物,兄长不可推辞。”

赵定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背靠紫极大殿的山门,看着山下林外已是虫蛇地狱。

赵定方皱眉道:“赢连横!”

适才几次险象环生,赵定方无暇多想,此时方想起两个人:赢连横和赵紫烟。

两人都在屋中熟睡,若是有虫蛇进入,性命堪忧。

赵定方握紧长枪,人从山门上弹起,急道:“我要去救人!”

赫连荣城将伐由那横在赵定方面前道:“你我自身尚且难保,再以身犯险不过徒增死伤而已。此时此境,生死全在天意。”

赵定方用那条钢枪缓缓推开伐由那,道:“适才若不是天降虫蛇,你我二人说不定会死在龙城之中,你出手之前亦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舍命救我,是兄弟之义。”

赫连荣城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松云涧边、定云峰下,站在我身边的朋友哪一次不是以身犯险舍命相陪?”赵定方说得飞快,此时忽然顿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义气所至,不顾生死。”

“你也不想舍命救出的兄长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吧”赵定方道。

赫连荣城急道:“那我便与兄长同去。”

赵定方抬手道:“我有异能,小虫小蛇不能近身。见到大蛇我绕着走便是。你留在此处,待我救了朋友也好有个接应。此时山上除了紫极大殿,大概没有一块净土了吧。”

赵定方笑着在赫连荣城肩膀上拍了拍:“这次救人我打前锋,你就在此处接应。”

赫连荣城嘴动了动,没再说话,而是将伐由那重重往地上一顿。

6登天

居云峰下,八十一块天青石筑起一座法坛。

八十一个驭剑士在法坛外围了三圈,法坛之上盘膝坐着玉枢院四执事,云门四杰。

八十一个驭剑士一手剑诀指天,一手横剑当胸。

真气自八十一人头顶升起,在法坛上十丈处凝成气罩,风雨皆不得入。

玉枢院院主韩迟盘膝坐在法坛当众,手捻剑诀,口中念念有词。

韩迟头顶百尺高处,一个白衣少年凌风而立,黑发飘飞。

此人头发披散,面容俊秀,身着宽大白袍,若不是喉结凸起,乍看上去恍若凌波仙子驾临一般,正是神宵宗弟子楚灵舟。

楚灵舟身边仿佛有个透明的人擎着一柄透明的伞,雨水落到头上三四尺处便改了方向。

鼎湖内外虫蛇如海,百尺空中的楚灵舟的眼中却只有白云缭绕的居云塔。

赤霄九宗弟子上万人,有幸在云笈天师出关时到居云塔中跪领法旨的弟子,只有他楚灵舟一人。

天师出关时跪领法旨不单单是莫大的荣耀,背后还有一条更让人艳羡的好处:据说云笈天师每次转生都会悟出新的术法,此术只传一人,便是跪领法旨之人。

这个机遇百年一次,得了便可纵横天下。

楚灵舟仰望居云塔,难掩嘴边笑容。

此时,法坛之外一丈处正站着一个道童,衣衫已尽风雨打湿。

这道童气息紊乱显示疾行而来,他见那八十一个驭剑士严阵以待法坛上的韩迟还在施法,猛然刹住脚步之后,站在一丈之外观望,既不靠前,也不说话。

韩迟忽然手印翻飞,空中低低喝到:“天师下界,步履千云!”

居云塔外缭绕的白云似是听到韩迟的召唤,竟如长龙般动了起来,在塔周转了一圈之后盘旋而下,龙头刚好伏在楚灵舟的脚下。

楚灵舟意气风发,背着手,一脚塔上云头,那道云龙又盘旋而上。

云龙一接到楚灵舟,韩迟便站起身,对那道童喝到:“何事如此慌张?”

道童垂头道:“院主,鼎湖中忽然喷出许多虫蛇,九宗弟子奋力斩杀,那些虫蛇似是无穷无尽,眼下已有上百人死伤。弟子来前有几百条大蛇拧成一股,正在朝居云峰下游来,此时恐怕距离此处不到百尺了。”

赤霄山乃仙人之境,山中剑仙林立,正气浩然,邪秽之物都要避而远之的。

能把这么多虫蛇送到赤霄山的,只有群玉山上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

韩迟脸色一沉,喃喃道:“毗陀罗天,阴魂不散!”

一念如电,猛然闪过韩迟脑海,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佟威、蒙起”韩迟对着那八十一个剑士中的两个喝到:“你二人与四执事在峰下布阵,其余人速至紫极大殿支援六宗主!”

那八十一个剑士轰然答应,纷纷御剑飞去紫极大殿,适才布下的气罩也随之崩塌,大雨倾盆而下,将法坛上的几人全都淋了个通透。

韩迟心道:此时峰下来的若是毗陀罗天座下鬼使克伽龙王的分身,那么神差摩柯迦罗和鸠摩罗伽亦当不远。

毗陀罗天对云笈天师转生之事了如指掌,恰等此时派出自己的鬼使神差,如果不是为了杀云笈天师,便是为了盗取紫极大殿中的半部归元天书。

归元天使本是神族所著,记载了天地之间万物生死的奥秘和驾驭云雨风雷的法门。焚天之战中神族败北,这本书便落入三圣手中。当时炎皇对此书不屑一顾,毗陀罗天却对此书中的造物之术颇为痴迷,以至于做出剖解活人的事。毗陀罗天被驱逐之前已经掌握了半本归元天书,另外半本便在居云峰下的紫极大殿中。

要杀云笈天师,毗陀罗天亲至恐怕都没有把握,此时围攻居云峰的居然只有克伽龙王的分身,看来定是声东击西之计,摩柯迦罗和鸠摩罗伽恐怕已经在紫极大殿中与护殿的六宗主交手了。

摩柯迦罗和鸠摩罗伽是毗陀罗天仿照神族造人之法造出的两尊恶神,一人可力敌万人,若是两位神差齐至,六宗主远不是对手。

赤霄九宗中,武功术法自然以上三宗宗主最高,只是这三个人恃才傲物,平日里不怎么把玉枢院放在眼里,还有如许空炎这般玩世不恭,他人的祸事在他心中却是乐事,看护归元天书的事无论如何不能交于这种人。

那八十一个驭剑士本是云笈天师为守护紫极大殿所选的弟子,若与六宗主联手,应当不至很快落败。

这边云笈天师还未出关,之前那斩向藏锋阁的裁天一剑已经让韩迟心惊肉跳。

这个变数是他始料未及的。

慕容哲的剑术不循赤霄山习剑之常理,不在幻剑和玄化上用功,而是专修一个“快”字,虽然造诣不凡,但这般偏执,放在云笈天师眼中,难免有“入魔”之嫌。不过,慕容哲毕竟还是用剑,比起许空炎还是规矩许多。韩迟实在想不通云笈天师为何在出关当日轮回未成之时忽然对赤霄第一剑痛下杀手。

毗陀罗天的心腹大将此时来攻,赤霄山上可以依仗的力量只有玉枢院一个院主,四名执事,景霄宗宗主赢见深、中三宗下三宗宗主和八十一个驭剑士。这些人在凡人眼中已是剑仙,不过,若是同击败神族的三圣之一毗陀罗天相抗,韩迟并没有不败的把握。尤其是,施出那记将藏锋阁斩断的杀招之后,居云塔中便悄无声息,对漫山遍野的虫蛇毫无察觉,似乎与慕容哲的对决已经令转世未成的云笈天师力竭。此时云笈天师正在轮回转世的最紧要关头,若是除了差错,赤霄山恐有灭顶之灾。

一丝寒意从韩迟的背部缓缓渗入心脏:鬼使神差恰好在这个关节现身,赤霄山上下一片混乱,首尾难顾。难道毗陀罗天连云笈天师与慕容哲的对决都算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毗陀罗天之能恐怕已经在云笈天师之上。

不可能。

当年云笈天师一人之力驱逐二圣,可见炎皇与毗陀罗天皆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云笈天师轮回已有十几次,一次新生之后,功力也随着拔高一重,毗陀罗天无论如何是不会超过云笈天师的。

如今的局面不过是巧合而已,倘若玉枢院调遣得法,毗陀罗天的鬼使神差便不会讨到便宜。

云门四杰与佟威、蒙起已经飞身站在居云峰下的六个方位,六柄长剑飞入空中,六条雷光如龙,顺着长剑飞起的轨迹凌空而下,将六人罩在电光之中。

六道雷龙落地之后并未就此消失,而是骤然涨大,雷光的枝桠从雷龙之上伸出来,彼此连在一起,如一张雷电巨网将居云峰握住。

韩迟站在法坛上,见六龙绝阴阵已成,以剑诀引出背后的长剑,屈指一弹。

长剑化作一道银光,没入居云峰顶的彤云之中。

漫天雨幕忽如被裁断的窗帘般落下,铅云依旧压山欲催,却没有一滴雨滴下。

大风吹动韩迟的长衫,雨水一扫而空。

韩迟双手变幻数次手印,右手剑诀指天,喝到:“破!”

铅云之中寒光一闪,暴雨倾泻,如洪水决堤,仿佛将那片铅云也撕下了一块。

一条水桶粗细的大蛇已经游到法坛外十余丈处,蛇头高高立起,比那道童还高出一大截。

那道童刚才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如今惊惧交加,哪还有力气躲避,眼看就要葬身蛇腹。

一蓬雨点打在蛇头,大蛇僵了一下,随即轰然摔倒。

道童定睛看时,却见那水盆大蛇头上寒光闪闪,至少钉了七八柄长剑。

道童再抬头细看,悚然发现漫天落下的,不再是雨水,而是剑。

山下九宗弟子正在奋力斩蛇,奈何蛇群密集如海,斩之不尽,正绝望时,寒光漫天而降,将大蛇小蛇悉数钉死。

“莲光无尽”站在征天塔顶中年人捋着胡子赞道:“我倒小看你了。”

7龙王

四处游走的虫蛇被剑雨钉死大半,九宗弟子发出一阵欢呼,士气大振,已经酸麻的臂膀又有了力气,再次挺剑斩蛇。

大雨复又落下。这一次不再是利剑之雨,只是寻常雨滴。

绝望的哀嚎也随之响起。

被韩迟的莲光无尽斩杀最多的,是从鼎湖到居云峰一线的虫蛇,游走别处的虫蛇安然无恙。

湖中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飞速旋转,漩涡四周水声沸腾。

径可数丈的水柱冲天而起,似是有人将那漩涡从湖水伸出生生拔出来。

水柱中一个苍青色的身影一声巨吼,穿水而出,是一条头生双角的青色巨蛇。

巨蛇的嘶吼在山中回荡,没有被剑雨清洗的虫蛇受这声嘶吼的催促,变得更加疯狂,对剑锋不闪不避,将腥臭的血液泼向奋力斩蛇的赤霄弟子。有些虫蛇血中含有腐蚀剧毒,被溅到的弟子,非死即残。

居云峰下,法坛之上的韩迟召回云中的长剑,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莲光无尽虽然声势浩大,却未能将山中虫蛇尽数杀死,而且,克伽龙王现真身了!

数十道寒光从山间飞起,刺向克伽龙王庞大的身躯。

克伽龙王身上布满磨盘大小的鳞片,坚愈金铁,精钢打制的长剑,在浩然正气的驱使下撞在这些鳞片上,迸发出的火星在雨中一闪而灭,克伽龙王的鳞片依然光滑无痕。

克伽龙王出水已有十数丈,还没露出尾巴,硕大的龙头在空中顿了一下,飞扑向居云峰。

法坛上的韩迟脸色与克伽龙王身上的鳞片一般青黑,他左手剑诀伸向剑锋,轻轻一抹,血流如注。

鲜血顺着剑尖流下,瞬间遍布剑身。

那柄剑如同一条嗜血的蛇,贪婪地吮吸着韩迟的鲜血,很快变得通体鲜红。

躲在法坛下的道童回头看了一眼韩迟,惊得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一向脸色红润的韩迟此刻面色苍白如雪,双眼却是猩红,蔚为可怖。

韩迟抬手刺出一剑。

道童眼前一花,看到顺着韩迟的剑尖飞出三个韩迟。

那三个韩迟凌空飞起数丈之后,同时刺出一剑,每一柄剑的剑尖都幻出三个持剑的韩迟。

顷刻之间,克伽龙王面前便多了一堵人墙。

近百个韩迟的幻身手持长剑,阻住克伽龙王。

轮回血咒。

楚灵舟若是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羞愧的无地自容。

昊天台上,楚灵舟与赵定方交手时使出的轮回剑令观战的赤霄弟子和宗师们都大为心折,楚灵舟也对自己的轮回剑术十分自得,以为自己的独得之秘。当日楚灵舟只是幻出三人三剑,虽然新奇,却未能一击得手,被赵定方以分身剑法化解。

韩迟为保居云峰无虞,已蒙死志,以人血催动轮回剑,一口气幻出数十人和数十柄剑,若是将按克伽龙王换做赵定方,纵然把分身剑法练到许空炎的境界,也没把握接下这记轮回血咒。

那数十个幻身同时出剑,长剑刺中克伽龙王,透体而过。

克伽龙王浑然无觉,被长剑刺下的血肉在龙王身上滚了几滚,便化作大小不一的虫蛇。

此龙以人心为食,心中种种欲念即成此龙种种分身。人之一心,欲念何其多,此龙食心无数,幻身多如星沙。韩迟的数十柄剑虽然刺中克伽龙王,但杀死的不过是几个幻身而已,与克伽龙王的全部幻身相比,无异沧海一粟。

韩迟脸色数变,将刺出的剑收回,那几十个幻身也随之归附道剑身之上,那柄剑上的血色退去,但韩迟的脸仍是苍白。

韩迟将手中长剑信手一挥,一道白光如长虹横架飞向克伽龙王。

白虹消失,韩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有呢道童眼疾手快,跃上法坛把他扶住。

克伽龙王怪叫一声,身躯分成两半,摇摇欲坠。

韩迟眼睛死死盯着克伽龙王,似乎不相信这个怪物被自己一剑杀死。

无数细蛇从月魂斩的创口中伸出来,互相咬合,仿佛有无数根巨大的针,以细蛇为线,将裂成两片的蛇头蛇身缝合。

韩迟长叹一声,面如死灰。

站在征天塔上的中年人却抚掌笑道:“韩迟老儿的血咒和月魂斩藏得如此之深,遇上毗陀罗天这只老怪却是无能为力,妙哉妙哉!”

克伽龙王出水的身躯已有近百丈,迤逦在鼎湖之外,复原之后恼羞成怒,已经出水的近百丈身躯绷紧如弓,蛇头如同一枚巨大的箭镞,射向居云峰。

在克伽龙王的全力撞击之下,草木摧折,泥石横流,六龙绝阴阵立刻崩碎,佟威被克伽龙王下颚扫中,挤在居云峰顶那块石柱上,连个声音都未发出,已被磨为肉酱。

克伽龙王缘着那根石柱盘旋而上,巨大的龙身还在无穷无尽地从鼎湖中生长出来,盘绕在居云峰上,似乎要将山峰折断。

玉门四杰和蒙起奋力御剑飞刺克伽龙王,龙王丝毫不为所动,如一条通天的长藤,将居云峰紧紧缠绕,龙头已经与居云塔顶持平。  

8传剑

赵定方施展潜行之术中的身法,又借助钢枪之力,在蛇群中辗转腾挪,却始终无法靠近玉霄宗的所在,自己却几次险些被巨蛇咬中。

正一筹莫展之际,空中下了一阵剑雨。那些寒光闪闪的长剑似乎长了眼睛,专拣虫蛇所在之处降落。

赵定方仰头望时,不经意撇到了定云峰上的征天塔。

许空炎曾说过:有事可道征天塔找他。

赵定方心道:赢连横虽是身处险境生死未卜,但以我一人之力,纵然硬杀过去,侥幸到了玉霄宗,也未必有力气再杀出来。倘若师父肯施援手,胜算便更大些。

赵定方在蛇群中走了近百丈,已经看出蛇群暗暗有向居云峰聚集的趋势,便以钢枪枪尖点地,在地上几个起落,绕到虫蛇稀少的地方,快步奔到征天塔下。

赵定方所猜不错,在鼎湖四周,通往每一个山峰的要道之上都虫蛇遍布,过了几十丈,便只有居云峰一路虫蛇遍布,征天塔下几乎没有什么虫蛇。

往日赵定方常见赢连横在征天塔跃上跃下,心中艳羡不已,恨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轻身功夫。

此时赵定方心急如焚,一跃竟有两丈多高,轻飘飘落在铁塔第一层。

跃起时不但冲劲十足,还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自己。

赵定方心中一亮:是了,定然是这铁塔呼应斩铁之术,跃起时可以借力。

赵定方心中大喜,奋力跃起,居然一次比一次跃得更高,四个起落便到塔顶。

塔顶上的中年人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意,雨滴落在他的衣衫之上瞬间蒸发。

赵定方拄着枪,双膝一屈,便要跪倒在这个面带笑意的人面前。

中年人伸手一挥,赵定方顿觉一股大力抵在自己的膝下,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

赵定方急道:“师父,弟子有要事相求!”

许空炎笑道:“这里天下大乱,还有比看热闹更重要的事情么?”

“你看看这些正派人物”许空炎对那些在蛇群中挣扎奔突的赤霄弟子和各宗教习指指点点,幸灾乐祸道:“遇到邪恶之物居然如此慌张,死都不能死得从容拓落,还不如那些被他们斩杀的虫蛇。虫蛇尚且不畏死,这些正派如此仓皇猥琐,真是让人小看啊。”

“定方”不等赵定方开口,许空炎已经换了正经神色道:“你有要事相求便要下跪,为师若是不答应你,你岂不是白跪了。”

赵定方见许空炎说得兴起,便闭口听他说,生怕打断他会引出更多的废话来。

“你若跪,应当是尊重我这个师父,而不是有事求我”许空炎的语气神色十足一位循循善诱的师尊:“若是求人,跪下去便是自甘低人一等,谁会在乎低人一等之人的死活?”

若是换在平日,许空炎此番言语定会让赵定方大为钦佩、感动。此时正是挚友生死交关之刻,这个平日里满口歪理邪说的师父居然开始讲为人处世的大道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赵定方深知许空炎的脾性,因此纵使心急如焚,依然不动声色地听。

许空炎见赵定方并未开口,忽然住口,又问道:“你找为师有何事?是想学杀人的本领,还是救人的招数?”

赵定方脱口道:“弟子来向师父道歉和辞行。”

许空炎饶有兴致道:“哦,说来听听。”

赵定方语出如爆豆:“师父受天意指引,传衣钵于弟子。弟子已学得窥天之术、分身剑法、斩铁之术种种神功,武功术法远出同窗之上,师父对弟子恩同再造,弟子唯有将师父的武功术法与道义开枝散叶方能报答师父授业之恩。只是,今日弟子为救一位挚友,打算拼死一搏。弟子若是身死,天意又未安排新的衣钵弟子给师父,那师父这一派便可能断绝。若是师父这一派真个因弟子今日贸然赴死而断,那弟子简直罪无可恕,故而向师父道歉。弟子道过歉了,就此向师父辞行,师父,保重!”

赵定方握着长枪向许空炎施了一礼,脚下却纹丝不动。

许空炎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以退为进,真是求人的好办法。”

“而且”许空炎拍着赵定方的肩膀道:“你居然敢威胁师父绝后,这等胆子为师在求你师祖的时候也不曾有,青出于蓝,我许空炎果然有天意眷顾。说吧,你想就谁?”

赵定方指着玉霄宗楼宇所在之处道:“赢连横比武时受伤昏睡,此时生死未卜,求师父将赢连横救出蛇海,带到紫极大殿。”

许空炎摇头道:“定云峰下四处是蛇,带到紫极大殿便能躲过虫蛇么?”

赵定方怔了一下,道:“紫极大殿中有昊天十二神将镇守,邪魔不敢入内。”

许空炎笑道:“那十二尊漆金的泥像?自身难保,如何能救人?今日若是克伽龙王不死,赤霄山便有灭顶之灾。”

赵定方咬牙道:“那便请师父杀了这条大蛇。”

许空炎道:“杀了它,便是救了这些满口正派正道的君子,你一个旁门左道,居然出来降魔卫道的事,不怕被人笑话么?你要知道,就算你救了他们,你依然是邪道,他们依然不会感激你。”

赵定方正色道:“弟子只为救出一人,余人是正是邪,是生是死,弟子皆不关心。”

许空炎道:“好!为师便应承你。不过,你也要答应为师一个要求。”

赵定方道:“弟子万死不辞。”

许空炎道:“你先跪下。”

赵定方双膝跪地,将长枪横放。

“赵定方”许空炎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声音变得威严高远:“为师所授之术为何术?”

赵定方斩钉截铁道:“邪术!”

许空炎:“为师所传之道为何道?”

赵定方斩钉截铁道:“邪道!”

许空炎:“为师命你立下毒誓:有生之年定与天下正派正道为敌,将此邪术邪道传播于世,如违此誓,当受无明火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定方斩钉截铁道:“定方此世定与天下正派正道为敌,将邪术邪道传播于世,若违此誓,当受无明火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空炎如释重负道:“赵定方,即刻起你便是无相门第三代门主,接法印!”

这个变故赵定方始料未及,他抬头愕然望着许空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许空炎伸出右手,虚空中凝成一道四尺余长的火焰之剑,剑柄被握在许空炎手中。

火焰血红,无声无息。

般若金刚剑。

赵定方记得秦重曾说过御仙山中威力最大者乃焚天之术,据说可以蒸干大海,化汪洋为黄沙,只是除了炎皇之外,古往今来并无一人练成此术。御仙山真正的镇山之宝是般若金刚剑,此剑有火焰之相,兼具刀剑之利,锋锐过处,金刚立断。

般若金刚剑以忿怒金刚剑为根基,炽热无比。

赵定方近在咫尺,却是一丝热气也无,那骇人的火焰似是虚幻。

赵定方无暇去分辨这火焰到底是何种法术,亦无心去问询无相门为何门何派,只想许空炎快些出手去救赢连横,便伸出手去接那柄火焰之剑。

许空炎将那火焰重重按在赵定方的右掌之上。

无数道刺痛如无数根极细极长的钢针扎入赵定方的手掌,炽热钻心。

赵定方手上一抖,几乎把那道火焰甩掉。

许空炎紧紧抓住赵定方的右手,让那道火从他的掌心烧进他的血脉,烧便七经八脉,四肢百骸蒸汽从赵定方身上腾起,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竟然干了。

赵定方身上的痛苦却并未消失,那些刺入掌心的钢针又变作极细的火蛇继续在身体里游走,直到赵定方的双目都透出血红的火色。

这绝不是般若金刚剑。

克伽龙王的咆哮中,赵定方瞪着血红的双眼咬牙问道:“这是何物?”

许空炎笑道:“谎言。”

许空炎撤手,火焰顿消。

赵定方左手握紧右手手腕,再看右手,一片火红横过掌心,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将掌纹全部抹去。

“既是无法,因何说法;既是无心,云何无念。”

许空炎转身走向征天塔的边缘,他走得很慢,口中喃喃说着机锋,倒像个痴迷佛理的僧侣。

“本无地狱,何来妖魔。”

一道通天彻地的火焰从征天塔顶飞出,照亮了雨幕中的赤霄三峰。

9盗书

克伽龙王庞大的身躯从鼎湖之中一直延伸到居云峰顶。

数百丈高的居云峰被克伽龙王缠绕数十匝,巨大的蛇目犹如两轮圆月,冷光直射居云塔。

居云峰下的天青石法坛上,云门四杰正奋力斩杀围上来的虫蛇。韩迟倒在法坛中间,无力地闭上双眼。

“看来云笈天师轮回永生的神话要止于今日了”韩迟心道:“屹立千年不到的赤霄山,毁于一旦,以云笈天师只能也不能扭转,真是天意难测,天意难违。”

一道耀眼的火光从定云峰上飞出,先是弯如刀锋,继而展开如翅,如金乌坠落,照亮了整个赤霄山。

韩迟睁开眼时,缠绕在居云峰上的克伽龙王已经失去了那颗可怖的头颅,整个身躯如同一条巨大的灯芯,正在熊熊燃烧。

散布在赤霄山各处的克伽龙王幻身甚至未来得及燃烧便化为灰烬。

火灵剑吕恪与道童一同将韩迟搀扶起来,问道:“师父,刚才那道火光可是云笈天师出关所为?”

韩迟摇头,声音虚弱道:“云笈天师还未出关。”

雨霁,云未消。

克伽龙王庞大的身躯开始化作为闪着火星的灰烬,从居云峰上纷纷扬扬飘下。

韩迟抬手接了一片灰烬,出神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木灵剑段逢春上前道:“师父,克伽龙王已经化为灰烬。紫极大殿那边还没有消息……”

韩迟胸膛起伏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勉力平稳气息道:“你们四个快去,蒙起在这里便可。”

四杰动身时,一道日光斜斜透过居云峰顶的乌云照在定云峰的征天塔上。

塔顶空无一人。

那道日光忽地变作数条,如锋利的剑将乌云割碎,普照在赤霄山上。

鼎湖之上波光跃金,几条龙鱼跃出,恍若无事。

鼎湖到居云峰之间一线有一条十几丈宽,数百丈长的黄褐色。翠绿的地皮被粗暴地翻开,露出大地的血肉。

日光射在紫极大殿的琉璃瓦上,金黄耀眼。

一个黑影忽地从紫极大殿的殿顶穿出,留下一个桌面大的窟窿。

那团黑影砰然坠地,竟是一个人的上半身。

这个半截的尸体手中还握着长剑,正是那七十九个驭剑士之一。

彤云聚集在那个破洞上方,六道电光如六条雷霆锁链从彤云中探出,蜿蜒击下,又在琉璃瓦上留下六个大窟窿。

紫极大殿极为高阔,殿中原本供奉着昊天十二神将的金像,每个都有三丈高,泥胎金面,威风凛凛。此时十二尊金像已经尽数被毁,最完整的是雷神将的金像,还剩下两条腿立在底座上。

驭剑士的尸体遍布大殿内外。

大殿正中站着六个长衫人,背负长剑,手捻剑诀。

这六人正是赤霄山中三宗和下三宗的宗主。若论单打独斗,这六位宗主的武功术法难以企及慕容哲、许空炎和赢见深,但这六人却有一门上三宗宗主没有的法术“六合擒龙”。

六合擒龙与六龙绝阴一样,都是阵法,均以雷法为根基,不同之处在于六合擒龙阵善攻,六龙绝阴阵善守。

上三宗宗主武功术法高强却不宜为云笈天师所用,云笈天师遂降下法旨,传授阵法与玉枢院和中三宗、下三宗宗主,攻守兼备,纵使赤霄山遭难时上三宗宗主袖手旁观,抑或是上三宗宗主发难,靠玉枢院四执事、八十一剑士和六宗宗主也可保赤霄山安然无恙。

雷锁降下之后,形如卷风,在六宗主之间来往穿梭。

六合擒龙阵中,站着一段树桩。

这段树桩高逾两丈,通体黝黑,生了四根枝干。

那是一个身披铁甲的巨人,四个手臂,一手持铁杵,一手持巨钺,余下两手居然如赤霄山上的剑仙们一样,翻飞结印。

铁杵和巨钺形质朴实无华,却是镔铁所铸,那铁甲巨人挥动近一丈长的纯铁兵器,轮转如飞。铁杵巨钺所过之处,雷锁崩碎断裂,如被碾碎的虫蛇。

铁杵和巨钺带起的大风吹在六宗主的脸上,痛如刀割。

那六条雷锁跟克伽龙王一样顽强,崩断之后眨眼便重生如初,织成雷霆之网。

那铁甲巨人挥舞的力道虽大,还是有两道雷锁缠绕在铁杵和巨钺之上。两道雷锁一旦缚住铁杵和巨钺,便如树根一般伸出无数银色细丝,将铁杵和巨钺紧紧包裹。

两个宗主同时后撤一步,剑诀亦向后指。

铁甲巨人拿着兵器的双臂登时一滞,余下四条雷锁随即飞向铁甲巨人的双脚和脖颈。

铁甲巨人不闪不避,任由雷锁扣住自己的双脚和脖颈。

那两只正在结印的巨手忽然停顿,双手凌空击向锁住铁杵和巨钺的两个宗主。

那只青黑色的巨掌掌心爆出一条刀形火焰,长达丈余。

这黑甲巨人正是毗陀罗天座下恶神左使摩柯迦罗。

摩柯迦罗乃是司战斗与破坏的恶神,手持铁杵巨钺,精兵万人不能当其锋锐。

传说毗陀罗天受云笈天师驱逐,初到群玉山时,炎流城执政将军趁毗陀罗天落败受伤,发精兵八千前去围攻。当时毗陀罗天还没有造出鬼使克伽龙王和恶神右使鸠摩罗伽,身边的武力只有一个摩柯迦罗。炎流城的八千精兵与摩柯迦罗激斗一昼夜,折损七千余人,只有不足五百人返回炎流城,这些残兵败将失魂落魄,似是被施了厉害的魔法,回城十日之内口不能言。

当这五百人中第一个人开口时,炎流城的人才知道,这些人是被摩柯迦罗完全摧毁了意志:一个高逾两丈的青黑色巨人,手持铁杵大钺,旋转如轮,狂风在军阵中扫过,当者人兵俱碎。

摩柯迦罗从山上杀到山下,从清晨杀到夜半,他的铁杵将黄金军团坚固的甲胄像泥巴一样打烂,他的巨钺频频脱手飞出,将那些试图逃跑的士兵拦腰斩断。

那五百个幸存的炎流士兵不但记住了摩柯迦罗的铁杵和巨钺,还记住了他那那双金色的蛇瞳,黑色狭长的瞳仁如一柄墨色长刀,将那金色的瞳仁劈开,分成两半金色的新月。

此一战后,当初下令围攻群玉山的执政将军的头被砍下来,送到群玉山下,作为供奉毗陀罗天的第一件祭品。自此,毗陀罗天被南方诸邦奉为天命圣法师,双月教主。

这个传说在南方传说了近千年,戚国虽地处中原,从庙堂到江湖,都对这个传说十分熟稔。

传说中,摩柯迦罗是个只有蛮力的恶神。

而且,他应该只有两条胳膊。

那七十九名驭剑士赶到紫极大殿时,摩柯迦罗手持铁杵和巨钺站在院中,被六宗主团团围住。

六宗主站在紫极大殿之顶,头上雷光交织,蓄势待发。

摩柯迦罗与六宗主似乎是相互忌惮,都未出手。

那七十九名驭剑士见己方人多,便围在院中,在三十步之外以飞剑刺击摩柯迦罗,谁知如同用树枝给大象瘙痒,不但穿不透前胸后背的铁甲,连臂膀手腕上的青黑皮肤都无法穿透。

摩柯迦罗虽未被飞剑所伤,似是不堪其扰,大踏步奔入紫极大殿中。

驭剑士乘势飞身追入紫极大殿中布下三层千云阵,在二十步内以真幻剑交替刺击摩柯迦罗。

殿顶上的六宗主虽人布成六合擒龙阵,却无法看到殿中情形。

摩柯迦罗挥动铁杵巨钺,轮转如风,将靠近的驭剑士同十二神将的雕像一同打得粉碎。

最外层的驭剑士飞剑袭击摩柯迦罗的两只金色大眼,却被他幻出两条手臂捉住。

那些驭剑士生平从未遇过敌手,一个个求胜心切,竟然放弃飞剑,仗着人多,手持长剑,以刚猛无比的四正剑法冲向摩柯迦罗。

不到片刻,七十九个驭剑士被杀的死伤殆尽。

待六宗主追入殿中,重新布成六合擒龙阵时,七十九个驭剑士不但没有一个幸存,也没有一人的尸体是完整的。

六宗主见识了摩柯迦罗迅捷如风的身法和碎石如粉的怪力,全然没料到那幻出的两只手臂竟然能结印施法,所用法术还是一向与赤霄山雷剑之法分庭抗礼的火术。

火光在那两个宗主的后背一闪即没,这两人僵了一下,胸前一片焦黑,人也缓缓倒下。

铁杵和巨钺失了束缚,登时如猛兽出柙,扑向锁住摩柯迦罗脖颈的两个宗主。

那两个宗主手上同时发力,缠绕摩柯迦罗脖颈的雷锁收紧,雷声大作。

摩柯迦罗大喝一声,从那被打破的殿顶上震落几片琉璃瓦。那铁杵和巨钺并未因雷锁收紧而慢上半分。

缚住摩柯迦罗两脚的两宗主忙引剑出鞘,击向铁杵巨钺。

精钢打造的长剑刺在黝黑的铁杵和巨钺之上,如浪花击石,碎做数片。

可怜那两个以雷锁缚住摩柯迦罗的宗主,本以为一击得手,一个被巨钺削去头颅,一个被铁杵砸中脑袋,如一个被拍死的蚊子般,碎做血肉模糊的一团。

已缚住摩柯迦罗双脚的两个宗主心中大骇,手上不觉一松,摩柯迦罗的杵钺齐挥,将那两道雷锁打碎。

这两个宗主手上无剑,雷锁又被打碎,心中斗志已失,拔腿便逃,刚踏出两步,两人各有一只脚被绳索缚住,那绳索似是动冰窖里放了好久的铁链,寒冷刺骨,低头看时,竟是透明的水。

两道水绳一头缠着两个宗主的脚踝,一头握在摩柯迦罗的两只幻手中。

摩柯迦罗两手用力,那两个宗主登时双双跌倒,被拉到摩柯迦罗脚下。

一个宗主躺在地上看到滴着鲜血的铁杵巨钺,闭上双眼等死。另一个人却拼进最后一把力气,咬破舌尖,口中喷出一道血箭打在摩柯迦罗脸上,双手结印,施出雷罡血咒。

悬于紫极大殿上空那团乌云本有消散之意,待那宗主吐出血箭之后,乌云翻卷,云中雷光隐现,声势更隆。

摩柯迦罗一双幻手一抖,水绳如蛇,缩回手中,凝成两条五尺长的冰剑。

幻手一挥,两条冰剑射入两宗主的心脏。

霜雪从伤口迅速蔓延至全身,两个宗主顷刻便成了两块坚冰。

摩柯迦罗抬起脚,重重踏下去,那两块坚冰立时碎做无数块。

一道明亮的白光闪过,接着才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三尺宽的闪电笔直从紫极大殿顶上那个破洞击下,正落在摩柯迦罗头顶。

摩柯迦罗来不及躲闪、抵挡,被结结实实击中。

电光过后,摩柯迦罗的两条幻臂消失,庞大的身躯被生生击入地砖三尺。

不等摩柯迦罗抬脚出来,两条身影一黑一青,箭一般射入紫极大殿。

黑色身影未曾落地便双手结印,口中喝到:“破!”

六条雷锁从六个方向的虚空中伸出,敷在铁杵和巨钺之上。

一道雷光自高空击下,穿过六宗主步六合擒龙阵所生出的那团乌云,再次击在摩柯迦罗的头顶。

这道雷光来势更加迅疾,声势可怖,犹如一柄自天空斩落的长剑。

白光在摩柯迦罗颈间一闪即没。

摩柯迦罗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斗大的脑袋砰然落地。

青衣少年喜道:“赢宗主的裁天剑果然厉害,比云笈天师亦不遑多让。”

说话的是神宵宗弟子宗建阳,以裁天之剑砍去摩柯迦罗头颅的正是景霄宗宗主赢见深。

赢见深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黑得可怕。

一道极细的火光从摩柯迦罗身后飞来,赢见深忙扯着宗建阳向后飞去。

两条青黑色的巨大手臂从摩柯迦罗身后转过来,右手握着一柄火焰长刀。

赢见深和宗建阳一跃两丈,避开火焰的锋锐,看到一个巨大的青黑色头颅出现在持着铁杵和巨钺的两臂之间,好像这个巨人垂头沉思许久,此刻缓缓抬头,二人看到的是一个后脑。

那个后脑勺顿了一下,忽地转了半圈,将正脸转到二人面前,双目金黄,瞳仁漆黑,如竖起的黑色刀锋。

一道银光从宗建阳手中飞出,直奔摩柯迦罗的左眼。

摩柯迦罗伸出左边的幻手去抓拿到银光,刚一触碰便被削去三根手指。

银光一刺不中,又飞回宗建阳手中,是一柄不足三尺的短剑,剑身黯淡无光,却是寒气逼人。

宗建阳一剑割掉摩柯迦罗三根手指,心下十分得意,不等笑出来,却见摩柯迦罗残损的手掌上又生出三根手指。

宗建阳吓了一跳,不自觉重重咽了一口唾沫。

“毗陀罗枯荣术”赢见深冷冷道:“恶神左使不会那么轻易受伤的。”

摩柯迦罗似是听懂了赢见深的话,咧嘴微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被缚住的双臂猛然用力,将铁杵和巨钺和雷锁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踏前一步,示威一般在空挥了一下。

铁杵和巨钺刚刚将七八十人的身体砸碎、斩断,劲风带着腥气吹在赢见深和宗建阳的脸上。赢见深不作声色,宗建阳却是面容扭曲,几乎要吐出来。  

赢见深亦踏前一步,对宗建阳喝到:“退下!”

不待宗建阳答话,摩柯迦罗的铁杵已经当头砸下。

巨大的声响几乎将宗建阳的耳朵震聋,铁杵停在赢见深头顶四尺处,被一道雷光流动的盾牌托住。

杨显的五重碎魔障只是用雷电之网抵挡敌人兵器和术法,此时悬在赢见深头顶的则是一块磨盘大的盾牌,雷霆之盾。

摩柯迦罗毫不迟疑,巨钺已经拦腰向赢见深扫来。

赢见深并未带剑,此时手无寸铁。

宗建阳忙掷出短剑,未及与巨钺相交,被一道火光击飞。

金铁交击。

巨钺停在距离赢见深三尺的地方。赢见深并不矮,但站在那巨大的锋刃面前仍显得十分弱小,似乎摩柯迦罗动动手指就能将他拦腰砍成两段。

摩柯迦罗连续两次用力,巨钺始终未能前进一步。

赢见深双手握着一道凝成棍形的雷霆,抵在巨钺的锋刃上。

摩柯迦罗收回铁杵和巨钺。

赢见深双手平挥,棍形雷霆的前端忽地突出一尺,前端作枪头之形,又有新月形雷刃附于枪头。

宗建阳惊呼:“雷戟!”

雷戟和雷矢赤霄山雷法天才裴如晦的成名术法,人人皆以为这两种雷法是裴如晦独门秘技。

雷矢确是裴如晦独门秘技,雷戟却非他独创。

裴如晦是赢见深弟子,一身雷法大半是赢见深所传,威力最大的雷戟,便是其中之一。

赢见深跃起一张,挥动丈二的雷戟,只取摩柯迦罗双目。

摩柯迦罗的铁杵和巨钺虽快,比起快如电光火石的赢见深,还是慢了一截,雷戟挥出时,铁杵和巨钺还未完全收回,皆不及自救。

一道赤色光华横过二人之间,正击在雷戟的月牙之下的小枝上。

雷火迸射,长达九尺的火焰长刀将雷戟连同赢见深一同挑起来,收回的铁杵遽然横扫。

赢见深接那一挑之力,身形如电,眨眼便从破洞飞出殿外,躲过铁杵挟风带雷的一击。

摩柯迦罗抬头,金色的眼睛透过紫极大殿的破洞,正见一道青色雷光对着眉心直击而下。

赢见深适才以雷戟取摩柯迦罗双目本是虚招,此时从天而降的凌厉一击才是杀招。

赢见深自忖:摩柯迦罗虽然膂力无双,但身形庞大,以雷戟之快,量他难以躲过。

眼见那雷戟枪尖已触到摩柯迦罗的眉毛,却见黑影一晃,金铁交鸣,雷戟正击在铁杵之上,摩柯迦罗已退到三丈开外,将一个神将泥像的青石底座撞得粉碎。

那铁杵所立之地,正是适才摩柯迦罗被赢见深的裁天剑击中之处。那处的地砖已成齑粉,摩柯迦罗将铁杵插入地下,被雷戟一击,有入地七尺。

赢见深不及变招,摩柯迦罗的巨钺脱手飞出,斜斜劈向赢见深。

赢见深头朝下脚朝上,一时竟然闪避不及,眼见要被巨钺斩成两段。

一道银光从赢见深身侧穿过,正打在巨钺的锋刃之上,发出叮的一声。

巨钺抖了一下,贴着赢见深飞过,又折回来,飞入摩柯迦罗手中。

赢见深一折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已经落在宗建阳身边。

摩柯迦罗瞥了一眼巨钺,被银光击中的地方竟然出现一个一寸深的缺口。

那柄短剑正悬在空中,银环蛇一般紧盯着摩柯迦罗的眼睛。

摩柯迦罗仰天大吼一声,劲气激荡,残破的大殿内登时飞沙走石,刮起一阵狂风。

巨钺被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巨钺落地入,破砖如腐,巨大的钺轮整个没入。一道裂纹闪电般传到雷戟击出的大坑里。

摩柯迦罗猛地将巨钺拔出,地砖和泥土如被狂风卷起,翻起一道高达九尺的浪峰,呼啸着卷向赢见深和宗建阳。

赢见深与宗建阳纵身闪避,待这道砖石巨浪扑过,再看大殿,原本平整坚实的青砖地面出现一个长三丈深一丈的大坑,如被撕去皮肤血肉的肢体,露出暗红色泥土。

摩柯迦罗纵身一跃三丈,跃到铁杵伫立之处,伸手拿起铁杵,又幻出两臂,从暗红色的泥土上捧起一块一尺见方的银灰色石板。

赢见深那雷戟凌天一击的有万钧之力,摩柯迦罗的铁杵受此大力,插入泥土,犹如铁针入水,被这块石板所阻,便不能再深入分毫。那石板厚不过寸,上面刻满符文,受此重击,依然完整无缺。

摩柯迦罗对那块石板极是尊崇,不顾强敌在侧,竟然双膝跪地,放下铁杵和巨钺,幻手高高托起石板,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祷告。

宗建阳一见摩柯迦罗拿了石板,急道:“赢宗主,不可让他走了,那是……”

宗建阳一时情急,险些喊出不该说的话来。

赢见深见宗建阳脸上如此焦急,嘴巴上却是欲言又止,不动声色道:“那不过是一块奠基的石板,若是这怪物拿了便走,不在杀伤人命,岂不更好。”

宗建阳急得脸色发红,一跺脚道:“赢宗主,那是归元天书。毗陀罗天若得此物,便能复现古神之能,到时天下必然妖魔横行。”

“归元天书?”赢见深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赢见深笑罢收了雷戟,一甩袖子,竟然转身走了。

宗建阳跃到赢见深面前,施礼道:“此事干系重大,请赢宗主三思。今日你我若是失了此物,便是荼毒天下人的罪魁。”

赢见深冷然道:“你叫我来救人,如今这里一地死人,恋战无益。至于毗陀罗天会不会造出妖魔,嘿嘿,如今世上不是已经妖魔横行了么,天下人还在乎多上几个?你若想为皇帝护住此书,恕赢某一介山人不再奉陪。”

归元天书本是传说,当世知其确有其事的人,不出十个,赢见深并不是其中之一。宗建阳叫赢见深同来紫极大殿时,讲得的是妖魔冲破紫极大殿禁制,毁殿杀人,请赢宗主速施援手。

如今救人无功,却凭空出来个归元天书,再看宗建阳对那一地断肢残躯视若不见,眼中只有那块石板,赢见深心中已有怒意,待宗建阳以天下人之名威压,赢见深已经怒不可遏。

赢见深甩手离去,宗建阳无法阻拦,只得硬着头皮只身面对摩柯迦罗。

此时摩柯迦罗已经不再祷告,用幻手将归元天书放入怀中,双手抓起铁杵和巨钺,一对巨大的蛇眼如地狱路上两盏引魂的烛火,盯着渺小的宗建阳。

宗建阳手握那柄短剑,看着摩柯迦罗铁塔般的身躯和那两件恐怖的兵器,一时不知如何出手。

摩柯迦罗右手转动巨钺,巨钺旋转如风车,脱手飞出。

巨钺之轮所过之处,完好的地砖为劲气所激,纷纷碎裂,形成一道弧线,前端直指宗建阳。

宗建阳五指张开,短剑亦脱手飞出,一道银线直指摩柯迦罗眉心。

巨钺飞至,宗建阳微微侧身,避过锋芒,长衫下摆为劲风扫中,断去一大截,虽是侥幸未伤,却是极为狼狈。

摩柯迦罗铁杵轻挑,将那短剑拨飞。

宗建阳没想到身形庞大的摩柯迦罗能将混铁打制的铁杵舞得如此灵巧,本来可以两败俱伤的招式居然被他轻易化解。

摩柯迦罗拨飞短剑,不等巨钺飞回,两只幻手已经结出忿怒剑印,一道火刃带着缭绕的火云直奔宗建阳头顶。

宗建阳刚刚避过巨钺,还未站稳,火刃已经劈面而来。

炽热的火刃在距离宗建阳面门四五尺的地方刺痛他的眉心,仿佛已经刺入他的头颅。

宗建阳避之不及,合眼待毙。

沉重的脚步落地声传来,火刃并未如期穿透宗建阳的头颅。

宗建阳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少年,白色的长衫上斑斑点点全是赭色,左手单手握着黑色的巨钺,右手高举,用肉掌拦住了摩柯迦罗手中喷出的火蛇。

摩柯迦罗踏前一步,奋力催动忿怒金刚剑,幻手上的火蛇又粗了一圈。

那少年的右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汹涌的火流涌到掌心全部消失无踪。

那少年提着巨钺,迎着火刃大步走向摩柯迦罗。

摩柯迦罗收了忿怒金刚剑,三只手握住铁杵,高举过顶。

火刃一收,那少年立刻双手握住巨钺的铁柄,以全身之力将巨钺舞成一道圆轮,脱手飞向摩柯迦罗。

铁杵与巨钺交击,金铁轰鸣,巨钺被钉入地下。

不等摩柯迦罗收回铁杵,那少年一跃过丈,右手拍向摩柯迦罗的头。

少年攻势甚急,摩柯迦罗只来得及腾出一只幻手,与那少年的右手相击中。

少年的右掌击在摩柯迦罗黝黑如铁的巨掌上,如利刃破朽木,登时将巨掌撕下一块,右掌结结实实印在摩柯迦罗的胸甲上。

摩柯迦罗身躯微震,向后退了一步,并未倒下。

少年一击得手,双脚在摩柯迦罗的铁甲上一蹬,一连数个跟斗,落回宗建阳身边。

摩柯迦罗低头看自己的幻手,残损的手掌并未重新长出来,伤口焦黑,如被烈火焚烧。

顺着残损的手掌看下去,摩柯迦罗胸甲上有一块灰红,如炭火般闪闪发亮。

那里印着一个手掌的形状,灰红的颜色是快要融化的甲片正在冷却。

摩柯迦罗抬头对着那少年粲然一笑,收了幻臂,抓起巨钺,屈膝一跳,穿过殿顶的破洞,几乎将半个殿顶掀起来,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白衣少年见摩柯迦罗逃走,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黑血。

宗建阳收回短剑,捧在手上,托到白衣少年面前道:“赵定方,没想到救本侯之人居然是你,我不想记你恩情,此剑送你,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赵定方脸色苍灰,笑了一下道:“你不是我想救的人,倘若我进来是看到的是你的脸,我可能就不会出手了。”

宗建阳的确不是赵定方想救之人。

征天塔顶,许空炎以身化为烈焰,如九天之上的金翅明王,双翼垂天,飞向居云峰。

雨落于天,火生于地。

赵定方从未见过自天而降的烈焰,许空炎以肉身化成的火焰自克伽龙王头顶击下,贯穿庞大的身躯,火焰如海,在克伽龙王每一个幻身上漫延,直到将克伽龙王烧成灰烬。

雨收风停,灰烬飘飞。

赵定方在塔顶怔忡片刻,看着满天飘飞的灰烬,心道:师父啊师父,你舍身救人,留给我一个掌门印信和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门派,这中间多少秘密,我去向谁追问?

赵定方孤身来到此世,亲近之人不过三五个,许空炎虽然性情乖戾,并没有为人师表的威仪,赵定方在心中却把他当做亲人。

赵定方连番失去亲友,却无暇悲痛,抬手擦了一把眼睛,提着钢枪跃下征天塔,奔向玉霄宗。

赵定方奔到赢连横的寓所,抬脚破门而入,连声大喊。

赢连横正在熟睡,被赵定方弄出的响动惊得从床上跳起,若不是体力未恢复,已经出剑了。

赢连横见赵定方手提钢枪,身上尽是干涸的血迹,惊道:“出了什么事?”

赵定方并不回答,而是莫名其妙地问:“你有没有见到蛇?”

赢连横道:“老子一直在睡觉,见你个大头鬼。你这一身血迹是怎么回事?”

赵定方见赢连横无事,摇头道:“我没事。”

说罢扭头便走。

赵定方来去如风,赢连横愣了片刻,随即挣扎着披上长衫,提着长剑走出房门,只见院里一片灰黑,花草树木之上都盖了一层灰烬。

赵定方又奔进自己的房门,见赵紫烟竟然在他床上熟睡。

赵定方见两人无事,便提着枪直奔紫极大殿去寻义弟赫连荣城。

赵定方赶到紫极大殿的山门时,并不见赫连荣城的身影,殿中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

赵定方忙拾级而上,沿途见许多剑士残肢胡乱抛在山路上,鲜血横流,似乎那百邪不侵的紫极大殿比别处更为凶险,心中愈发焦急。

待赵定方赶到院中时,正见赢见深振臂跃出山墙,不及开口发问,摩柯迦罗的巨钺已经带着虎虎风声迎面飞至。

那巨钺通体黝黑,分明是混铁所铸,赵定方本能地伸出右手,欲以斩铁之术捉住巨钺,不想那巨钺丝毫不为所动,仍旧迎面飞来。

赵定方心中慌张,扔了钢枪,双手接住巨钺的铁柄,人也被带出数步。

赵定方稳住身形,见一个少年正在殿中面对一个高逾两丈的黑色铁甲巨人。少年的身形和背影都似赫连荣城,赵定方顾不得细看,提着巨钺便冲进殿中。

摩柯迦罗已忿怒金刚印放出火刃刺向宗建阳,赵定方却以为是自己义弟身处险境,当即跃到宗建阳身前,伸出右手挡住火刃。

摩柯迦罗以手印发出的忿怒金刚剑比秦重那附在真剑上的忿怒金刚剑更加纯粹、炽热,赵定方满心以为这道火刃会砍断自己的手掌,穿过自己的胸膛。

不想那道火刃虽然声势极大,击在右掌之上浑似不觉,毫无炽热之感,与许空炎传的那个掌门印信相比,有天壤之别,那个印信毒热如地狱,倒显得这道火刃如清风吹拂。

宗建阳虽被赵定方救了一命,却没能保住归元天书,心中半点欢欣也无。

“这柄短剑乃锟钢打制”宗建阳道:“是神族之物,可以穿透神族的罡玉铠甲。”

“此乃御赐之物”见赵定方无动于衷,宗建阳又补了一句道:“这柄剑可以抵很多条命。”

“我不稀罕御赐之物。我不要你的剑”赵定方道:“我只要你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10得失之间

赵定方走出紫极大殿,拾起钢枪,用力一抖。

钢枪还是八尺长枪,并未分成五截。

赵定方抬起右掌,拿到血红的印迹已经消失。

“师父”赵定方心中道:“你的掌门印信夺走了弟子的斩铁之术。”

“兄长!”

赫连荣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疲惫中透着惊喜。

赵定方转身,看见赫连荣城苍白,唇色怪异,似是吐过血。

“兄长果然神武”赫连荣城道:“万蛇丛中过,居然毫发无伤。赢兄无恙吧。”

赵定方的朋友只有赢连横、武司辰、秦重三人,今日还在赤霄山的,只有赢连横。赵定方急着救人时虽未明说,赫连荣城早知那位换命的朋友定然是赢连横。

“我们杀得天昏地暗”赵定方点头道:“他睡得倒踏实….贤弟,你的脸色,莫非受了什么伤?”

赫连荣城摇头道:“我本在山门外等你,那里没什么虫蛇,片刻之后,却不断有断臂残肢从紫极大殿中飞来。我本欲进殿看个究竟,刚走到半路,便见一个剑士凌空飞了出来,看他样子不像是御剑飞行,倒像是被人打伤了扔出来的。我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纵身将他接住。不想这人被人打昏了头,敌友不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给了我一掌。我救人不成,自己也受了伤,无力再去救人,只得躲到一边运功疗伤,如今已无大碍。”

赵定方苦笑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的。”

赫连荣城亦苦笑道“好人难做,却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你我兄弟二人皆是贱骨头。”

二人正在苦笑,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

“同门死伤无数,你们不去救人,倒在这里笑。”

冷哼之人正是刚从紫极大殿中走出的宗建阳。

赵定方变苦笑为冷笑道:“我刚刚便救了你的命,你不来感恩,却在这里教训我。”

“我想以剑抵命,你却不肯”宗建阳道:“你想让我一命抵一命,侯爷我答应日后还你一命。既是一命抵一命,两不相欠,你凭什么值得我感激?”

“还有这位赫连兄弟”宗建阳转头对赫连荣城道:“你不知交友不慎贻误终身的道理么,做什么跟这厮混在一起。”

赫连荣城苍白的脸色微微发红,声音却是极为平静道:“我见赵兄个性鲜明,与众不同,大难之中临危不乱,颇有将帅风度,十分心折,便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宗兄若是再出言侮辱荣城兄长,莫怪我不客气。”

赫连荣城的伐由那早就分成五截,背在身后的包袱里。赫连荣城虽然两手空空,宗建阳看见赵定方手中的钢枪,眼皮一跳。

宗建阳没见过伐由那,却知道赫连家枪术。若论剑法,三个赫连荣城也不是宗建阳的对手。但若是以枪对剑,宗建阳纵然有锟钢神剑在手,也不敢跟赫连荣城交手。

此时,赫连荣城的结拜义兄手中便有一条钢枪。

宗建阳对这对义兄义弟无可奈何,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自甘堕落”便纵身离去。

赫连荣城惊讶道:“兄长刚才救了他?我还以为兄长适才从紫极大殿中出来是寻我不到又返回。”

赵定方将紫极大殿中所遇之事一一讲与赫连荣城,末了道:“我本以为那人是你,若早知是他,不如让他被那怪物烧成灰烬。”

赫连荣城听赵定方讲到以肉掌抵住摩柯迦罗的火刃,惊道:“兄长难道是身怀‘将军印’之人?”

赵定方皱眉道:“‘将军印’是何物,我闻所未闻。”

赫连荣城道:“‘将军印’是一种斩铁之术的轮转印信。金铁之术高超之人可将自己的术法封存道此印之中,传与可承受此印之人。得‘将军印’者纵使并非天生怀有斩铁之术,也可拥有斩铁之术。”

“非但如此”赫连荣城不仅对这将军印十分熟稔,语气中还透着一丝艳羡:“这将军印还有一个妙处,那便是得印之人可身怀虎符。”

赵定方越听越糊涂:“虎符?”

赫连荣城道:“虎符本是将帅调兵信物。将军印中的虎符却是调遣体内的甲兵,身怀虎符之人通体犹如金铁。修为越高,威力越大,修到极致时焚天之火也不能融化。”

赵定方默不作声听赫连荣城讲完,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不瞒贤弟,我身上并无将军印,也无虎符。”

赵定方说着摊开右掌道:“我有一事,你须知道。”

赫连荣城不知赵定方所言何事,茫然道:“兄长但说无妨。”

赵定方道:“我的斩铁之术已废。”

赫连荣城双目圆睁,急道:“兄长前去救赢兄时可曾与人交手?”

赵定方想起许空炎传印时的情形,说自己受到袭击也不为过,于是默然点头。

赫连荣城追问道:“那人所用术法是雷法还是火术?”

赵定方一听火术二字心中一动,忖道:莫非我这位义弟知道掌门印信的秘密,不妨向他打听一下无相门的渊源。

赵定方盯着自己的右掌道:“火术。”

赫连荣城看着赵定方完好无损的右掌,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声音发颤道:“无相金刚剑!”

赫连荣城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在赵定方脑海中一闪而过。

无相金刚剑,上一次听到这五个字是在醒心阁外,赢见深在用雷针为赵紫烟压制蛊毒之后曾说过:无相金刚剑可以清除蛊毒。

火术以御仙山为宗,赵定方本想问一问秦重无相金刚剑为何物,思前想后,终于没有开口。想不到赫连荣城也知道此术,正好问个明白。

赵定方:“贤弟知道此术?”

赫连荣城闭上眼睛,点点头,面露痛苦之色。

“此术是斩铁之术的克星,小弟修习斩铁之术之初家父便告诫我,不可轻易将斩铁之术示人,一则是朝廷不许,二则是恐遇到无相金刚剑的高手。若那高手有心废我术法,简直轻而易举。”

“这是一门极其阴毒的术法”赫连荣城的话令赵定方大吃一惊:“中剑之人会生不如死,而且,是斩铁之术的克星。无相金刚剑以无相之火催动,无相之火并无火之烟炎,无色无相,却是最为炽热霸道,中此剑者常无觉察,剑伤发作时五内俱焚而死。火能克金,斩铁之术最惧这无相金刚剑,防不胜防。雷法中的裁天剑虽然能斩断修习法术的灵脉,却可以再续,若是中了无相金刚剑,非但会失了斩铁之术,还有性命之忧。”

赫连荣城讲到最后,难掩唏嘘。赵定方忖道:看来赫连氏折在无相金刚剑上的人不在少数。

赵定方逐字逐句与许空炎传给他的印信相比较,发现许空炎当时幻出的火焰长剑虽然无烈火之性,却有烈火之相,并非赫连荣城所说的无色无相之火。不过,那句“火能克金”倒是令赵定方豁然开朗。

若许空炎所传无相门掌门印信果真是以无相之火催动的无相金刚剑,虽然自己的斩铁之术被废,自己体内的蛊毒也应该被化去,不必再担心脑髓被蛊虫蚕食。

想及此处,赵定方心下稍安,苦笑道:“自此以后,我便再无机会修习斩铁之术,你还认我这个义兄么?”

赫连荣城道:“你我虽因斩铁之术结识,兄弟之情却不会因一术得失而改易,兄长始终是荣城的兄长。”

赵定方忖道:受那四个青衣人袭击时,我大言自己运气好,如今看来,我运气却是不坏,单凭这个一片赤诚的义弟足见上天待我不薄。

赫连荣城道:“适才听兄长所言,中了无相金刚剑之后似乎不畏火术,如此说来,虽然失了斩铁之术,总算不是一无所得。”

赵定方知赫连荣城在安慰自己,大为感动,又一想师父已逝,不妨将无相门的事和盘托出。

师父为了让自己接任无相门门主,不惜舍命杀死克伽龙王。只是自己这个门主对自己的门派一无所知,连那个印信到底为何物也没有头绪,倒是赫连荣城说的无相金刚剑有几分相似。若是讲与赫连荣城,说不定能理出更多头绪。

“实不相瞒”赵定方道:“我中无相金刚剑也并非完全是与人交手所致,而是有人传了无相门的掌门印信给我,那印信与贤弟所说的无相金刚剑一般无二。不知贤弟可听说过无相门?”

“无相门?”赫连荣城摇头道:“闻所未闻。想不到兄长去救人的几个时辰里竟发生了这许多变故。此事小弟一定留意。”

“个中玄机连我这个门主也没有头绪”赵定方道:“去查这个门派也不必急于一时,眼下最紧要的是你先养好伤。”

赫连荣城慨然笑道:“这点伤,不妨事。待小弟修到将军印,他便是拿铁锤来砸,也难奈我何。哎,小弟忽然想起一事,可能与无相门有关。”

赵定方道:“何事?”

赫连荣城道:“兄长可记得四隐使出龙城之术时,有三支箭从林中飞来,有无可能是无相门人所为?小弟以为传兄长掌门印信那人定非一时兴起,说不定早就派遣了高手在暗中保护兄长这位未来的掌门。”

许空炎满口天意,行事一旦令人无法捉摸,赫连荣城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赵定方点点头,忽又问道:“贤弟所说的四隐,可是围攻我的那四个青衣人?”

“我本应知无不言”赫连荣城面露惭色道:“此时还未跟兄长讲明,错在我。那四个青衣人皆出自赤霄山门墙,出山之前也有四杰之称,出山之后便做了大内侍卫,很少抛头露面,以前在赤霄山叱咤风云的四杰,便成了四隐。如今,这四人是荣王的侍卫。”

赵定方脱口道:“宗睿!”

赫连荣城听赵定方直呼皇子姓名,心中有些尴尬,顿了一下,继续道:“兄长可知长生会?”

赫连荣城一说出“长生会”三个字,赵定方心念电转,将转世以来所见所遇之事串联起来,隐约有一个轮廓:松云涧中、定云峰下,每一次激战,对方身后都是数十上三宗弟子,俨然九宗之外另成一派。

赵定方一直在猜测这个帮派是否真有其事,如今赫连荣城说出“长生会”三个字,赵定方登时便猜到:是了,这个帮派便是长生会了。

赵定方接口道:“这长生会的会首大概不会是上官雨时,是宗睿么?”

赫连荣城没想到赵定方如此快便推断出长生会的来历,一时竟忘了作答。

赵定方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第一次与上官雨时和楚灵舟交手,便隐隐觉得暗中有股强大的势力欲置我于死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股势力便是长生会吧。不知这长生会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我有多大把握在长生会的追杀下活命?”

“兄长猜得八九不离十”赫连荣城面露忧色道:“长生会是九宗之外的一股势力,九宗高手多在会中,会中虽多有将相之后,只是会首并非朝中官员之后,历任会首都是布衣子弟。今日的会首,是楚灵舟。”

赵定方暗笑:楚灵舟不过是个傀儡吧,长生会中贵胄云集,怎会俯首在一个布衣子弟的手下。

想到楚灵舟,赵定方眼中又闪过那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双手不仅抖了一下。

赵定方亲眼看着楚灵舟杀死武司辰,又亲手以无因之剑击中楚灵舟。他的手法还不如许空炎那样纯属,不知无因之剑发作了没有。

赫连荣城见赵定方脸色有变,知其又想起挚友之死,叹了口气道:“家父在御林军中任事,小弟也被拉入会……不过,正因如此,才侥幸知道今日四隐袭击兄长的计划。”

赵定方冷哼一声道:“楚灵舟这个懦夫,不敢亲手取我性命么”

赫连荣城摇头道:“四隐是荣王侍卫,并不听楚灵舟的调遣。楚灵舟确实说过,为长生会的声名断然不会放过兄长,他说的却是出山之后的事。今日四隐出手,实是荣王指使。兄长屡挫长生会威风,已被长生会视为寇雠。”

“眼下”赫连荣城有些尴尬道:“诛杀兄长是长生会第一功。荣王虽非会首,却为自己声望不如楚灵舟耿耿于怀,急于抢夺此功,是以…..”

“承蒙长生会瞧得起”赵定方笑道:“如此甚好。我与长生会的恩怨本就因宗睿而起,他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我有剑在手,千军亦不足惧。只是贤弟你…..”

赵定方没把话说完,赫连荣城立刻接口道:“家兄常说为人如用枪,至强的枪法是中宫直进一击必杀的枪法,哪用得着许多虚招。为人亦是如此,真豪杰当快意恩仇,无所畏惧,一味委屈逢迎算什么好汉!”

赫连荣城言语掷地有声,自己说罢也觉胸中豪气顿生,从背后掣出伐由那握在手中道:“长生会中高手如云,却没有一个好汉子,全是认人唯权的伪君子。从今往后我便与长生会一刀两断,与兄长一般,做个痛快磊落的人,我这柄枪也不必再隐藏锋芒。”

赵定方见赫连荣城说得豪迈,神色却是凝重,他伸手按在那柄神族之枪的枪杆上道:“潜藏爪牙,并非不是英雄所为。如有一击必杀之能,当然可以中宫直进一枪制敌。可是,倘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贸然出招,反受其害。”

赵定方对武司辰的死耿耿于怀,即便他亲眼看着楚灵舟死在自己的无因之剑下,却无法使挚友复生,因此不能释怀。

赫连荣城见这个只比大了一岁的义兄,神色萧索,语声沉痛,不似兄长,到像是位语重心长的父亲。

赵定方接着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便可以百无禁忌,结果挚友因我而死。快意恩仇固然潇洒,可是……”

赵定方看着赫连荣城的双眼道:“若是能换挚友一命,我宁愿委屈逢迎。”

赵定方说道此处,情难自已,眼中泛泪。

他内心毕竟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不想让这个未及成年的义弟看到自己流泪,转过头去道:“你父亲让你学此枪术,是想赫连氏家学薪火相传;他不让你将此术示人,却是担心你的安危。切不可因一时少年意气辜负了父亲一片苦心。”

赫连荣城知赵定方说得有理,却仍心有不甘道:“那我这柄枪何年何月才能示锋锐于人?”

赵定方眼中泪水已干,却未回头,他望着一片狼藉的居云峰,夕阳的光芒将居云塔四周的白云染成金色。

“纵使黑云压城欲催,总有艳阳高照之时。”

12诸神之父

赵定方与赫连荣城在紫极大殿山门前分别之后,又回到玉霄宗的寓所之中。

赵定方一推开门便撞上一阵香风。

赵定方连番激斗,此时早已疲惫不堪,眼前闪过一片紫色,便有一团温香软玉撞在怀中。

赵定方来不及将来人推开,便顺势抱着她转了两圈,想就势将她挣脱。

无奈赵定方一手持枪,加之气力难继,竟然没有甩开。低头看时,正撞上一双含着诡秘笑意的眼睛。

赵定方冷然道:“赵姑娘养精蓄锐这么久,居然只用出投怀送抱这种昏招,景霄宗的声名可是砸在你手里了。”

“你走时本姑娘可是被捆成粽子仍在床上的,如今本姑娘站在此处,便是功夫”赵紫烟轻哼道:“何况,本姑娘对雷法不感兴趣,入景霄宗学的是兵法。这一招投怀送抱里还有一招,叫做以逸待劳。你运气这么坏,出门难免别人追杀,纵然命硬不死,恐怕也没什么力气了;我睡了大半天,正好动动筋骨。怎样,你可曾想好如何与本姑娘洞房?”

赵定方虽然早已习惯赵紫烟毫无顾忌的言语,任她如何挑衅都无动于衷。但此时二人肢体接触却是大不相同,无论是此世还是彼世赵定方并不曾修习佛法禅定,美人在怀,无论如何不能做到心如止水。

赵紫烟忽然抖了一下,接着左手按在赵定方的心口,笑道:“你好不要脸,嘴巴上说得无情,手脚却不老实……”

赵定方脱口道:“那不是我的手….”

说到此处顿觉失语,一张老脸居然也有些红热。

一个声音在赵定方心中响起:你如今掌上有无相金刚剑印,大可不惧蛊毒,何不顺势而为?

绮念一生,欲望顿时如脱缰的野马,瞬间散遍四肢百骸,赵定方的双手不自觉环住了赵紫烟的腰肢。

赵紫烟的脸上刚刚泛起一片绯红,忽地变作阴沉的青色。

赵紫烟手上用力在赵定方心口一按,借力从赵定方怀中挣脱出来,厉声道:“你身上的龙种呢?”

“龙种?”赵定方寻思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你种在我身体里的蛊毒,我用无相金刚剑化掉啦,哈哈哈哈哈。”

赵紫烟闻听“无相金刚剑”这几个字面露惧色,声音发颤道:“你胡说八道,无相金刚剑是禁术,早被封存,便是御仙山的空性堂首座也不会此术。你出去不过半日,哪里来的无相金刚剑?”

赵定方坐在桌前,慢慢给自己倒上一杯水,满饮一杯,悠然吐了一口气,笑道:“世事翻覆,快愈电光火石。赵姑娘说我运气差,出门便被人追杀,真是丝毫不差。你看我一身血迹,那是被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的遗物。可是,我的运气却并非只是差,人有踩狗屎的时候,也有走狗屎运的时候。我先是别人追杀,又被高人救出,那高人见我骨骼精奇,顿生爱才之心,为了保我性命无忧,便将无相金刚剑传授与我,来日若是再有寻我晦气的,见人杀人,见鬼斩鬼。”

赵定方说得半真半假,赵紫烟见他身上果然有血迹,一时也分不清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赵定方又喝了一口水,放下茶杯,作势宽衣解带:“姑娘如此急于相遇我洞房,在下一再辜负姑娘美意,真是不知好歹。今日我从鬼门关绕了一圈,终于恍然大悟,觉得我运气这般差,实在与我不解风情有关,看来恭敬不如从命。”

赵紫烟见赵定方脸上笑容邪恶,语含轻佻,还在煞有介事地脱衣服,不仅脸上大囧,不自觉护住自己胸前道:“你想做什么?”

“明知故问”赵定方脱下长衫,仍在木凳上,认真道:“当然是洞房啊。我们现在就开始洞。赵姑娘天姿国色,小生梦寐以求,洞到天荒地老都没问题。赵姑娘并非常人,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不知是想在这间陋室里洞,还是到外面幕天席地地洞。在下不过是破落无依的叫花子,承蒙云中仙子一般的赵姑娘看得起,洞房一事,不论何时何地,必定舍命奉陪。”

赵定方说了许多话,衣服却只脱了一件,赵紫烟从羞窘中回过神来,立时面如严霜:“你如实告诉我,你到底如何杀死体内龙种的?”

赵紫烟的明媚的双目泛起可怖的血色,赵定方顿觉杀气扑面而来。

仿佛呼应赵紫烟的杀气,赵定方的右掌隐隐灼热,抬手看时,一道嫣红横在掌心,如落了一片火焰的羽毛。

“我这便做给你看。”

赵定方直视那双血红的眼睛,缓步走到赵紫烟面前,伸出两指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赵定方点得极其轻柔,赵紫烟却似被利器刺中一般,尖叫一声,登时昏厥,软软倒在赵定方怀里。

赵定方将赵紫烟抱起来,又放回床上。

赵紫烟闭着眼,秀眉紧蹙,仿佛正在发着噩梦,俏丽的脸上多了一分娇弱,让人心生爱恋。

赵定方看着这张俏脸,心中却在发愁:此时天色渐晚,若是入夜她还未醒,终究是个麻烦。

正发愁间,赵紫烟竟醒了,双目睁开,竟然噙满泪水。

赵定方笑道:“赵姑娘不必伤心,此时天色渐晚,正好洞房。”

赵紫烟合上眼,两串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滑入乌黑的头发中。

赵定方摇头道:“那蛊毒是你儿子不成,被我杀死了你居然这般伤心。”

赵紫烟忽地从床上坐起,恶狠狠地盯着赵定方道:“不错,那是我的孩子。你杀了我的孩子,要用命来抵偿。”

赵定方道:“你这妮子讲话好没道理,你把龙种放在我的身体,每日吃我的脑髓,我为了保命,杀死它们不是理所应当吗?”

赵紫烟冷笑道:“你的命怎么能同龙种相比?”

赵定方心念一动,换做一幅凝神倾听的神色,虔诚道:“这龙种到底如何高贵法?赵姑娘若是能说动在下,我甘愿再让赵姑娘下一次蛊毒。”

赵紫烟冷哼一声道:“你这般装模作样,不就是想套我的话。”

赵定方没想到赵紫烟居然如此警惕,低头略加思索,缓缓伸出右手两指道:“我也可以不必装模作样,用我的无相金刚剑将你身体里的龙种一颗一颗全部杀死,直到你全说来为止。”

赵紫烟盯着那两根手指,仿佛看着一双烧红的火筷,面露惊恐。

赵定方趁势道:“你口中这龙种如此神秘高贵,储藏之法定然异于寻常之物。此物既然以人身为壤土,大概有饮血食肉之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那主人交给你的龙种,都是藏在你的体内,靠你的血肉得以鲜活。我虽不知如何将它拿出,却知道如何将它毁去。”

赵紫烟恨声道:“你卑鄙!”

“姑娘谬赞”赵定方晃晃手指道:“赵姑娘与如此卑鄙之人同处一室,即便被迫说了一些秘密,也是有情可原吧。如果我是你的主人,我一定不会怪你的。”

赵紫烟咬着嘴唇,似是在下极大的决心。

  “我主人会杀了你的。”  赵紫烟恨声道:“你反正也是个死人,我不妨说给你听。”

赵定方拉了凳子到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紫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才道:“说是龙种,倒是低了。那本是神的种子。”

赵定方不解道:“神的种子,自然靠神播撒,与人何干?”

赵紫烟轻蔑道:“所以说你孤陋寡闻。神与神,自然生出神族,神与人,却只能生出龙族,此乃上天给三族划定的界限。我家主人所制龙种却可以打破此界,人与人,亦能孕育神族。”

赵紫烟说道此处,以为赵定方必然大惊失色,却见赵定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心中大为恼火,伸出手道:“你这小叫花子倒知道享受,给本姑娘也倒上一杯。”

赵定方心中万念翻腾,脸上并不作色,又拿了一只杯子倒满水交到赵紫烟手上。

赵紫烟抿了一口水,又把杯子还给赵定方,接着说道:“龙种分雌雄两种,雌性龙种置于女子体内,雄性龙种置于男子体内,男女,便可生出神族。只是神族之种非常人所能承载,若非天赋异禀之人,种入龙种之后便会被抽心噬脑而死。”

赵定方道:“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杀伤人命,纵然生出神族,又有何用?把他当宝供着么?还是把他赶到极北的戈壁荒漠之中?”

赵紫烟道:“你道神族因何被赶到极北的蛮荒之地?风雷二法人族与神族皆可习得,神族独有的天地之力唯木、水、土而已,金铁与火为人族独得之秘,神族秘术固然精妙,然而水木之性,宽柔有余,猛厉不足,难及金火,是以人神开战,神族败北。若以我家主人所制龙种孕育出神族,非但水火不侵,还可驾驭五行,超越神族,彼时放眼天下,何人能与争锋!”

赵紫烟越说越快,声调也不觉拔高,竟似有一股莫大的力量要破体而出。

赵定方拍手道:“妙哉!看来我刚才猜错了,赵姑娘体内仅有雌性龙种,故而急着找身怀雄性龙种之人洞房。待新的神族出世,你便是诸神之母,天下苍生都要拜俯在你脚下,真是好威风。只是,如此一来,你那位主人居于何位呢?”

“深山花开落,长空月圆缺。明月本无主,不见种花人。”赵紫烟幽然道:“我家主人志向只在创造新世而已,新世既成,他便放手不问世间事,留下明月山花让世人膜拜、猜想。此等胸怀,堪比创世古神。”

赵定方长叹道:“看来,我为了保命杀了体内的龙种,居然无形中毁去了一个新世,真是罪孽深重。”

“你该被千刀万剐。”赵紫烟接口道:“你这蠢蛋,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虽然我很想跟赵姑娘洞房,”赵定方粲然一笑道:“诸神之父的位子,我还是让给别人吧。”

“据我所知”赵定方说得缓慢而有力:“神,是不需要父母的。”

13磨剑

御天城,皇城。

夜色深沉。

宗孝廉一身紫绸便服,跪伏在洪恩殿南阁中。

“玉枢院院主韩迟重伤,四执事轻伤,八十一剑士悉数身死。九宗宗主除赢见深外,余皆身死”宗孝廉说得轻描淡写,皇帝坐在龙椅上悠然听着。

“九宗弟子死伤过千人,其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子弟死三百,伤两百”宗孝廉的声音变得低沉:“近日玄羽大街和紫衣巷几乎无家不戴孝,户户有哭声。”

皇帝的语声也有些沉重,点点头道:“嗯”。

宗孝廉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唐国公幼子李昆州,定远侯幼子李荫侯,均中蛇毒身死。”

皇帝道:“睿儿呢?”

唐国公李潜渊身为镇国大将军,手握天下兵马,定远侯李沉风是李潜渊的胞弟,是天府原上防御神族锋线上三个藩镇之一的霖骑第三卫统帅,麾下十七万骑兵。

这两家丧子,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想到皇帝未置一词,问的却是荣王宗睿的安危。

“四隐武功秘术皆是上乘”宗孝廉道:“荣王有他们护卫,安然无事。”

“可惜”皇帝摇头道:“朕本想让睿儿成为昭王那样的人物。你们给他撑伞,刀剑风雨都到不了他面前。天长日久,只能养出一条娇惯的恶犬。可朕要的是一头猛虎,一条沧龙!”

“恕臣斗胆一言”宗孝廉道:“诸位殿下技艺各有所长,太子殿下精通商道,商战之法,冠绝古今;慕王殿下勇武绝伦,非但神武卫各级将校服膺,在羽林四卫中也颇有盛名;应王殿下和荃公主年龄尚幼,但聪慧好学,来日定是英杰。荣王殿下在赤霄修习律法兵书,臣曾与殿下交谈,殿下对治国治军之道颇有见地,将来必是帅才。臣以为,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冲锋陷阵,还是让我们这些武夫来。”

“你的话虽然中听,却难解朕心中忧虑。”皇帝望着那张巨大的地图道:“我戚国腹背受敌,朕需要多少柄剑左支右挡,才能保国泰民安?朕手上最利的两柄剑,一柄原本锋利如今已经折断,一柄太过锋利,使用不当便有反噬主人之虞。朕,不过是想多一柄剑在手而已。”  

那柄已经折断的剑自然是玉霄宗主许空炎。

宗孝廉以为这柄最锋利的剑已经在烈酒的浸泡中失去往日的锋利,却不想此人的死依然难掩其在皇帝眼中飞锋芒。昭王麾下霖骑十八万,屡挫进犯天府原的鬼兵,是真正的烈云之剑,皇帝将那个性情古怪无所事事的酒鬼与昭王相提并论,让宗孝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皇帝的眼睛不离那幅地图,并不曾见到宗孝廉的神色,出了一会儿神,转头问道:“云笈天师可曾顺利出关?”

宗孝廉干咳了一声,面有惭色道:“这个,居云峰顶的擎天柱高千仞,若是云笈天师不下来,没人知道他出关了没有,臣以为……”

不等宗孝廉说完,皇帝摆摆手道:“不妨事。只要赤霄山不倒,居云塔不塌,云笈天师便不会死。”

“因为”皇帝的声音平缓却透着一股寒意:“天师不能死。倘若他老人家未能完成转世,朕来帮他。自朕的钦差带着奉君牌第一次入赤霄山,如今已经有几十年了,铜虎、玄龙两等牌子虽然不多,几十年攒下来也发了不少,你去查一查,有没有如今无所事事抑或术法尽废的铜虎牌弟子或是玄龙牌弟子。朕要为长生不死的云笈天师备几个影子。”

皇帝的话让宗孝廉心中暗暗发凉:皇帝为云笈天师准备的替身,是为云笈天师有不测时安稳民心,这倒不假。只是,恐怕皇帝所图不仅于此。云笈天师坐镇赤霄山,山中一向是王法难及之地。因而,云笈天师无疑是历代皇帝的一块心病。以往云笈天师闭关转世皆非常顺利,故而宗氏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赤霄山精锐被克伽龙王和摩柯迦罗杀伤殆尽,云笈天师本人生死未卜,足见赤霄山并非传说中那么坚不可摧。皇帝出此言,恐怕已经起了杀心。戚国上下皆以入赤霄习剑为荣,云笈天师的弟子可谓遍布天下,虽然这些人出了山便要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却也不乏云笈天师的真正拥趸。这些人手持利剑,武艺高强,若是皇帝对云笈天师下手,难免会有异动,到时恐怕他巡检司要杀的人,会比克伽龙王和摩柯迦罗在赤霄山上杀的还多。

削藩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八个藩镇拥兵百万,不知道要砍掉多少颗脑袋才能平息此事。砍向藩镇的利剑还未挥出去,皇帝已经在打造刺杀云笈天师的利剑了。

君王一言,浮尸千里。

要多锋利的剑才能杀出浮尸千里?

那一定是最锋利的一柄剑吧。

“这柄剑便是我啊。”

宗孝廉想到此处,心中的凉意转为火热,血脉贲张,双手微微发颤。

“陛下英明”宗孝廉声音微颤道:“臣定不辱使命。”

“昨日镇国将军府的送来密函,据黑衣校尉探查,姬冲关闭了与伪赤象国互市的通道,每日在修戎城内宴请四方商贾,正在囤积粮草。”皇帝又转过身盯着那幅地图的东北角道:“可属实?”

宗孝廉答得很干脆:“属实。”

“臣查过这些商贾的底细,都是朱家的老主顾,有几个是炎流城司库将军的助手”宗孝廉道:“是否让我朝在炎流城中的使节给炎流的元老院吹吹风。炎流城若是支持讨逆卫反叛,便是向我戚国宣战,炎流蕞尔小邦……”

皇帝道:“不必。”

皇帝说得斩钉截铁,宗孝廉马上矮了一截,跪伏于地道:“是。”

皇帝看着宗孝廉的跪姿,像极了蹲在辰园荷叶上的青蛙俯身欲跳的样子,嘴角露出笑意。

皇帝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日在凌云阁当值的是谁?”

皇城之中有两阁一堂,通宵不眠,处理紧急事务,倘若事件重大当值的官员可以直接叫醒皇帝奏报。

两阁是凌烟阁与凌云阁,凌烟阁中每日由镇国府的司闻参军当值,有时也由镇国大将军或是奉国大将军亲自当值,处理军机;凌云阁每日由尚书台左右丞相下属的两个长史当值,有时也由左右丞相亲自当值,处理政务。若是军情紧急,皇帝会召集两府将军、左右丞相、左藏寺卿和工正司的工尹到铁箭堂商议军机。

宗孝廉道:“今日当值的右相赵恭辅赵大人。”

皇帝点头道:“甚好。你先下去吧。”

宗孝廉知道皇帝要见赵恭辅议政事,便谢安起身离开南阁。

宗孝廉走后不久,赵恭辅便在老太监五丰的引领下从凌云阁赶到洪恩殿南阁。

“陛下勤于政事夙夜不眠,让老臣十分惭愧且惶恐”赵恭辅跪拜道:“五丰叫臣的时候,臣正在打瞌睡。”

“惭愧的该是朕”皇帝呵呵笑道:“赵卿辛劳,本是因为朕治国失道之故。哎,你我君臣知心,不必再客套,朕找你来有要紧事。”

赵恭辅略一沉吟道:“赤霄山有大变,臣虽不知详情,也知此番玉枢院和九宗必定元气大伤,是不是让户部拨一笔银子过去?”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赵恭辅继续道:“御天城里的官员将校子弟罹祸者不在少数,臣代陛下拟道上谕,为安抚忠臣赤子之心,陛下特开内堂,从大内的开支中拨出一笔款子来给这些丧子的官员家中买些纸幡,钱嘛,可以让左藏寺出。”

皇帝眼中一亮道:“接着说下去。”

赵恭辅沉吟一下道:“陛下恕臣驽钝,微臣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皇帝笑道:“明日你与兵部右侍郎丁凭好好商议一下:赤霄山遭此大难,精英死伤殆尽,赤霄兵法剑术乃我戚国瑰宝,为使我戚国国宝不至断绝,朕特命兵部会同礼部在全国各地弘文馆中增设讲武堂,招揽赤霄弟子为教习。”

不等皇帝讲完,赵恭辅猛然抬头,眼中即是仰慕与钦佩,旋即叩头,高声道:“皇上圣明!”

皇帝说的兴起,被赵恭辅忽然打断不以为忤,而是接着道:“还有两条:其一,为保护圣山不受邪魔侵扰,朕从羽林卫中精选两支精兵驻扎在赤霄山上下,赤霄山安危关乎我戚国国运,云笈天师不会拒绝;其二,赤霄春试中的昊天演武以真剑搏杀,使无数本应沙场建功的勇士,折戟昊天台,如今赤霄山遭此大难,朕请玉枢院停办演武大会。朕为示决心,今后不再派钦差赴赤霄山主持演武大会,亦不再向赤霄弟子发奉君牌。赤霄弟子若是想入朝为官,要参加礼部主持的文武考试。”

这次赵恭辅反而没有喊“皇上圣明”,而是斟酌道:“陛下,今年赤霄山的演武大会已经结束,姬兴虽然被抓,但是参加演武的赤霄弟子名次已定,这奉君牌是发还是不发?”

“不发”皇帝道:“昊天演武比的是剑术。剑术是强身之技,并非治国之道。不过,赤霄弟子一向是我戚国栋梁,你代朕拟道上谕给镇国府,赤霄弟子若是从军可优先选拔。”

“不过”皇帝一字一顿道:“朕没有给这些人功名,让他们从士兵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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