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分地

　　碾场当中摆了一张从杨世仁家帐房搬来的桌子，桌上放着文书笔墨，桌后面坐着平天尊。双眼通红的刘二捶打着桌子，放声吆喝，“别吵吵了啊，分粮食了啊。各户出一个人，来前面抽号，按人头分粮食啊。”

　　碾场边上有一小块乌黑的地面，是前日杨六郎给杨世仁发丧时焚烧黄纸留下的印记。刘二遵守承诺给杨世仁发丧，顺便应付澄城县衙。不曾想县令很好说话，他收了银子以后便在杨六郎的转让土地的地契上粘了契尾，盖了大印，仵作也不曾派来杨家洼查探。无论杨世仁生前如何作恶多端，杨家洼村民总是记好不记坏的，昨日祭陵出殡，各家各户都来了，长工也在送葬的行列，杨世仁死时怕是想不到他的葬礼能如此风光。

　　明代好地亩季产不过百斤，地主最少要攫取五成的田产，余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农民生活所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合理的分配制度导致了贫民与文人地主之间出现了巨大的你死我活的对立矛盾。要解决明代社会问题，根本的出路在于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前提就是平均地权，刘二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王大有与平天尊前日领人忙活了一天，将杨世仁家除土地外的所有动产不动产全部作了估价，铁犁作价一两五，杨木桌子作价一两，等等。所有物事分了八十份，合用的与不合用的搭配起来，铁犁搭配桌子等。杨家洼村民挨个上前抽签排了队伍，就在碾场挑选起粮食家具。

　　刘二也没扯什么“吃水不忘挖井人”，安排村民各按自各的喜好上前自由挑选，牛马房屋等无法搬运到碾场的财物都换了纸条图画，贴在一堆财物中间。

　　杨六郎抽到了第一号，他冲众人摆了摆手，躲到了人后，“咱不急，你们先挑。”

　　杨余粮却不客气，他直接冲铁犁桌椅粮食组合去了，回身不住地冲村民显摆，“承让啊，咱分了地，有了农具，来年下了恶力气作一年，咱年根儿白面饺子管够。”他家到底有些积蓄，他这一堆儿东西里的粮食少的很。

　　接下来轮到李根田，他是光禄村人，给杨世仁扛活当长工，弟弟给杨世仁害死了，妹妹李秋香给杨世仁霸占为小妾，他家中父母早已饿死，刘二等人将他也算在下河村分地的人口里。李根田已经得了四口人的地，他上前要了房子与粮食等杂物的组合，他预备在杨家洼落户，自然要寻杨世仁家的房屋居住。李根土拿了平天尊给开的单子，回到李秋香面前，他妹妹不住地掉眼泪。这个憨厚的汉子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哭啥，等来年收了庄稼，我给你置备嫁妆，咱再走个好人家。”

　　喊到杨老蔫的时候，他已经踅摸到了画了黄牛的纸片面前，纸片正插在粮食垛上。平天尊依照底单给杨老蔫开了凭证，递给了喜笑颜开的杨老蔫。杨老蔫将小纸片在人前甩得哗哗直响，“黄牛我昨天还去看了，体格壮着呢，那耕起地来可真带劲，啧啧。”

　　人来人往，不到一小时，杨六郎最后得了雕花木床与粮食油盐的组合，刘二宣告分分地活动已然圆满成功。刘二安排人手维持秩序，杨家洼各家各户开始将粮食牛马桌椅板凳往自己家里搬。刘二宣称要收的粮税也早已安置停当，他们众人在杨家洼再呆最后一夜，明日便要起程回白水县下河村。

　　刘二与王大有并没有跟着人流去盯着，村民十分精明，谁也甭想占旁人半点便宜。

　　众人拢在一起抽着旱烟，王大富瞅着刘二，“刘二，平分土地咱算是鼓捣完啦？”

　　刘二半坐在椅子上点头，“是啊，完啦。咱如今不得起兵，咱没拉了人手，如此与村民分了地，怪不得劲儿的。”忽然他又想起个事儿，“大富哥，林皋村那里啥情况啊？”

　　王大有白了刘二一眼，“瞅你那眼高手低的劲儿，方项城就在咱村，你也没问他。林皋村里没甚动静，村民将烧剩下的砖瓦木料搬回了家，以前的佃户长工各安置各人的地，没听说县里有人强占他们的地。”

　　刘二点了点头，“那咱也不用给他们分地了。来年没人收他们的租子，他们引水浇地，秋天收成估计还凑合。”

　　旁边花万庆吐了好大一口烟了，问王大有，“大有哥，粮食真要分一半给郝益生呐？”

　　前天众人正忙活的时候，郝益生得了消息，亲自来杨家洼问杨世仁讨要郝有庆，顺便与杨世仁清算敲诈勒索之罪。杨世仁人都躺棺材里了，哪里能与他讲理？刘二等人私下里吵作一团，最后王大有拍板，将众人向杨世仁征收的三成税分了一半与郝益生，约定明日上午郝益生派人来取。

　　王大有叹了一口气，“咱得给郝益生分粮食，他家也不容易，赵庄几百口人呐。再说了，铁牛与他家闺女成亲，咱不能扰了自家兄弟的亲事。”

　　王大有翻来覆去就是这俩道理，刘二与花万庆都懂，只是二人受郝益生的构陷险些送了性命，心里很不舒坦。

　　王大有拍了刘二一巴掌，“刘二，你明早跟郝有庆去赵庄，你的黄帝十诫还得跟他说说，他不是答应要在家里宣扬了吗？”

　　刘二对郝益生不报啥期望了，他摇了摇头，“大有哥，咱来杨家洼一场，害得杨世仁送了命，他郝益生就不怕？”

　　王大富不爱听了，“咋叫咱害杨世仁送命，这叫现世报，杨世仁作恶多端，咱让他全乎着躺进了棺材，算是仁义大方了。”

　　王大有摆了摆手，“刘二，郝益生要是小鸡肚肠，他也不能有这么大的名头。他对自家村民很是不错，他在赵庄的威望跟咱岳父在高家寨的威望差不离。”刘二双眼直盯着他，给王大有弄得好不自在，他皱了皱眉头，“便是比不上咱岳父，他家为人处事与你大姐夫艾秀成家也差不多，咱叔父艾玉成在米脂也是响当当的仁义君子。”

　　刘二想了想，只得点头同意，“大有哥，我只是觉得郝益生这不是交朋友的路数，他要是当即捉了我去见官，我都认他是个爽利人。他这……”

　　王大有站了起来，“要你去你就去，你在家如何待我，到了赵庄你就如何待郝益生！你做如此大的谋划，这点儿委屈也不肯受，你还是跟兰英回高家寨种地来的实在！”

　　平天尊连忙打圆场，“大有哥，消消火气，刘二还年轻呢，谁没个疾恶如仇的时候。刘二，你也别磨不开这个弯儿，咱要干大仗，还就指着乡里豪强们捧场，你明天得带了笑脸去。”

　　王大富蹲在地上出声说话，“咱这趟买粮食，同官县典吏黑了心，扣了咱的粮食问咱要路引，最后我送去这个数他才放咱回来。”说着，他比划了三个指头出来。

　　“真他娘的黑，第一次我去他只要了五十两银子。”花万庆使脚踹着地面，狠狠地发泄着不满。

　　王大有等人采买的高价粮食不过每石一两五银钱，加了往来官吏强征的好处银两，粮价翻了一倍。

　　边上沉默的陈红卫吸了一口气，“你们还真给他？这人真他们的黑！”

　　王大有垂头丧气，“不给咋地，粮食给咱收了，人也给关了起来。咱第一趟运了粮食回来，他寻粮店掌柜摸了咱的底细，知道咱没甚权势，吃定了咱。”

　　刘二有心想说大话宽慰王大有几句，又觉得不是时候，他张了张嘴，最后叹了一口气出来，“那粮食还买不？”

　　其余众人异口同声，“买！”

　　王大富拍着大腿，“十两银子一石粮食也得买，粮食就是命。咱这趟再去，咱得顺道买了铁回来，咱得开炉打刀枪。”

　　刘二一点就通，“是也，郝益生家里的煤炭多，咱还得寻他买煤。”

　　王大有拍了拍刘二的肩膀，“他家里煤铁都多，比咱家兴旺的多，你得与他好好相处。”

　　平天尊将话风引了过来，“刘二，杨家洼就这样啦，万一强人来他村咋办？”

　　刘二摆了摆手，“他都是一个姓的，村民便是有些矛盾，也不至于露了破绽给强人。咱给他们安排头领防务，他们多少会有意见。他们自己安排人手护了村庄，也出不了大的纰漏。”

　　王大有还是不放心刘二，他给众人作了分派，“大富，明天你带人挑了粮食回村。刘二，明天咱俩去赵庄拜访郝益生。天色不晚啦，吃饭休息吧。”

　　几人说话谈天间，村民早已将分派的财物搬回了家中，此时村里炊烟四起，阵阵油香扑了过来。刘二活动活动冻麻的双腿，向王大有吹嘘，“大有哥，不是咱受了伤，买粮食咱指定跟你走一趟。”

　　王大有搭着刘二的肩膀，“我本来就打算这趟让你领人去买粮食，不曾想你受了伤。如此咱去了赵庄，以后你便在家养伤吧。”

　　夕阳已然跌落地平线，几人勾肩搭背往杨六郎家里走去，阵阵寒风带着水气扑面而来，天启七年冬日第一场雪仿佛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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