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六胜

　　花万庆亦丢了筷子，饮了口茶水，复吃了碗酒，脸色通红，满嘴喷着酒气，双手拍着桌子，晃了晃脑袋，道：“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贞妇爱色，纳之以礼。昔年太祖匡复汉土，以农为国本，大兴水利，开垦土地，使小农各有其田，安居乐业；又令军户屯田杀敌，不耗国家米粮；禁富人兼并土地，使贫民各有所资。有那士子文人，太祖免其家人徭役，不免田地租税，以为劝士待贤之道。”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君子们取财却没有道理。太祖只优免君子们的徭役，君子们却大肆侵占土地，常常拖欠田租。成化年间，江南士子们拖欠田租多年，宪宗陛下只得给蠲免了。”

　　“西北四镇边军的土地给陕西士子们侵占了大半，四镇军户们的衣食仰赖咱们陕西供给，累得许多小民家破人亡，逃亡而去。等军户们忍受不住，逃亡大半，陕西方才安宁。”

　　“神宗陛下为收商税、矿税养兵，只得许士子官员免田租。京官一品免万亩，八品免三千亩，秀才廪生亦免八十亩。如今君子们兼并良田，却不缴田租，贫户小民安得立锥之地？”

　　花万庆说到此处，复饮了一碗酒，双目通红，使了筷子敲着节拍，道：“安得良田千万亩，世间小民贫户皆有土，凿井耕田毋得贫苦！大明啊，难啊！”他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刘二忙拍了拍花万庆的肩膀，劝慰道：“哥哥莫伤心，世间有不平之事，却更有打抱不平之人。待得来日哪位好汉行太祖故事，与我等小民均分了土地，亦是一件快事。”刘二也是喝酒上了头，自觉几人不是外人，说话没了遮拦。

　　他方才感慨哈赤机缘了得，因而妄自菲薄，自觉犯了不相信人民群众的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刘二摇了摇头，振作了精神，给几人满上，同饮了酒，抢先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观这朱家的天下，却是大厦将倾，无人能支也。花大哥乃人中豪杰，莫作此态，且抖搂了精神，以为来日所图也。”刘二这会儿却是调整了心绪，反宽慰起他人了。

　　平天尊摇着扇子，亦劝说花万庆，道：“兄弟，莫气大伤了身子。咱们兄弟现时也不受旁人欺凌，且安坐家中，看信王殿下如何行这补天之事。”

　　王大有见三人言谈如此，不似作伪，以为同道中人。他心中已然相信刘二所言，这陕北之事，不得善了。只是几人如今谈论起兵之事为时过早，他便岔开了话头，道：“万庆兄弟，你看，咱们兄弟今日喝酒取乐，却不曾想说到了旁处，害得兄弟伤心，都是哥哥的错。兄弟，看在哥哥的情分上，且收了悲戚，咱们兄弟再喝碗酒。”

　　花万庆抬起了头，使手抹了一把脸，与几人同饮，道：“却让哥哥见笑了。小弟四处浪荡，不平之事见得多了，心中多有感慨。”

　　王大有见他缓和了精神，顺着他的话往下讲，道：“不平之事多了去了，咱们兄弟尽是平民小户，哪里管得来。兄弟，不知你那里刀枪还有没有，白水县我家里不甚太平，我想买些护院防身。”

　　花万庆拍了胸脯，道：“哥哥说哪里话，买什么。我姐夫家，鱼河堡内军器是不多了，别人来买是没有的。哥哥你要用，小弟自取了与你。哥哥只管使用，莫提银钱。”

　　刘二与花万庆十分投缘，觉得他讲的是真心话，只来日方长，不欲占了他的便宜，道：“花大哥，咱们弟兄可不能见外，那却生分了，日后我与大有哥少不得麻烦兄弟。我知胡大哥家中少粮，我取了粮食与你换。”

　　花万庆见刘二如此说，便答应了，道：“如此说来，那要劳烦刘二兄弟了。我姐夫家军户确实忍饥挨饿，现时每日里两顿稀饭，军器换来的粮食只能挨到年关。”

　　几人复客套一番，将此事定了下来，约定五日后上午花万庆在他家与刘二交易。四人吃喝说话间，时候已然到了申时。花万庆喝得多，平天尊酒量浅，俱有了八成醉。待二人吃了醒酒汤，王大有与刘二搀扶着将两人送到了家，安置在床上。来回不过几步路，二人也是酒劲上头，躺在刘二床上说话。

　　王大有问刘二，道：“兄弟，你往哪里寻粮食去换刀枪？”

　　刘二满不在乎，道：“哥，咱们不是还有些金银首饰，拿去钱庄换了钱，与咱岳父家买粮去。”高兰英的伯父高有功待她亲如已出，刘二背后管高有功叫岳父。

　　王大有恍然，道：“我还当兰英与你说了。”

　　“什么？”

　　大有侧了身子，望着刘二，道：“兄弟，你如今也是个财主了，比哥哥我的身家强上许多。”见刘二不语，他接着说：“你的岳父母，兰英的父母过世前，将家中田产托付给了我岳父。儿子们分田宅，闺女们分箱笼。我岳父却不忍占侄女们的便宜，将叔父家田产作了三份地契，一人给一份作嫁妆。你的两个姐姐家俱不便去高家寨耕种，兰英也不谙耕田之事。她们便将土地托付给我岳父打理，只年底收一份例钱。”

　　王大有说着拍了拍刘二的手，道：“兄弟，你如今光棍一人。不如与兰英成婚后搬到高家寨，日常读书写字，年节时分收了田赋租税，不也享福安乐。日后你若点了举人，也可飞黄腾达，光耀门楣。”

　　刘二听了王大有这话，支棱了胳膊，坐了起来，不禁乐了起来，道：“嘿嘿，大有哥，不曾想你这正直的汉子，也会说这等怪话。我自然是不会安坐家中。漫说田地是兰英的，就是我有了田地，此时也要变卖了田产，招揽人手预备大事。大有哥，你且信我，今后十多年，世间难有过安稳日子的去处。”

　　王大有不曾存了旁的心思，他只是不想刘二与他一同受苦，道：“兄弟，你为何偏要如此，现时有了安稳的日子也不过。咱们日后倘若四处逃荒，难免饿死人的。咱们就是起了兵，强抢富户，也难免刀枪无眼，害了性命。兄弟，你是个明白人，往年间贫民起兵，落到最后，得了富贵身家的，能有几人？”

　　刘二摇了摇头，道：“大有哥，今日咱们却要将话掰开了，讲个明白。如今世间尽是不平之事，正是我等奋威图武之时。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相亨矣。况且，咱们起兵，却是有六处有利的条件。”

　　刘二说着，点了手指头，给王大有盘算了起来，道：“咱陕北贫苦汉人聚族而居，日常习武，习性相熟，可为强军，此其一也；贫民佃户多为地主苛责，不满多时，可为臂助，此其二也；边军屯田军户为文官武将所苛责，如今衣食全无，怨愤日久，可以为援，此其三也；边军募兵受军将家丁欺压，时常往辽东送命，逃亡之事早有耳闻，战事一起势必作乱，其可为强援，此其四也；军将为文官欺压日久，文武不和，军将只豢养家丁，日常求财，战不尽力，此其五也；明廷腐败不堪，军政败坏，火器不堪使用，辽东军将上阵也少用火铳，只用火炮，我等可以与之敌，此其六也。”

　　刘二一气说完，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有如此六胜之理，何愁大事不成。只消咱陕北众豪杰齐心协力，扫荡陕北，整理三军，由陕入晋，军临中原，则天下动荡，大事成矣。”最紧要的事是如何团结陕北豪杰，如何整理三军，刘二暂时没有头绪，说不出来，他心里也没有底。

　　王大有久居陕西多年，刘二所说的，他也大致清楚，只是他心中也不托底。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兄弟，你却是与你大富哥是一个性子，整日里想闯荡出个富贵前程来。咱家相熟的几个村寨也不大安生，料想会一同奔走。兄弟，只是咱家现时不比往前，收拢不了许多人手，只有咱们一众男女，做不了什么大事。日后若是有事，便投了王二吧。若是年景好了，朝廷招安，咱们还是回乡务农来的安稳。”

　　刘二摇了摇头，道：“大有哥，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官员地主舍了善心，救济我等。只是杯水车薪，些许救济哪里够用。咱县里饥荒了多时，那巡抚胡廷宴可曾赈灾？善财难舍，君子们的财物都不是好来的，也舍不得拿出来半分与我等活命。大有哥，来年若是朝廷赈灾，发下一年的口粮，咱们就在家安坐，你看如何？”

　　王大有其实心里很矛盾，情知在家只得饿死，但起了兵，又难落下好来，是以十分矛盾，前后言行不一。他当下答应了刘二，道：“兄弟，若来年依然灾荒，朝廷不曾赈灾，咱们就反了。”

　　他索性不想这事，道：“兄弟，来年的事以后再讲。你不是寻平秀才看了良辰吉日，明日咱们变卖了首饰，预备请期之礼。你的婚姻大事却不能仓促了，咱们县里无人管事，咱们多买些牛羊赶回去，好好庆贺一番。”

　　刘二点头答应。二人酒劲上头，亦不再言语，闭目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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