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军器
上文说到花万庆耗尽了手中的银钱，去往鱼河堡寻他姐姐，他着急忙慌地走到了书房，正碰见他姐夫胡从龙。胡从龙正为鱼河堡众人口粮衣食发愁，坐在书桌前唉声叹气。他瞅见花万庆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心下正是不爽利，开口训斥道：“花万庆！你如此匆忙，要做甚事？”
花万庆没想到书房中有人，听到他姐夫说话，连忙站稳施礼，回道：“|姐夫，我多日不曾见你与姐姐，心中分外想念二位，今日里特来访亲。”花万庆素日里常受胡从龙训斥，他自小父母双亡，对他姐夫是又爱又怕。
胡从龙与花丽华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相敬如宾，对他这个妻弟也是爱屋及乌。他平日里难得见花万庆一面，今日钱粮之事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要好好开导花万庆一番，缓和了口气，说道：“万庆，你且坐下。咱郎舅二人多日不曾相见，今日且好好的叙谈一番。”
花万庆很是怕他姐夫，见胡从龙要与他说话，心里总不免惴惴然。花万庆将手中拎着的干果点心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满脸堆笑：“姐夫，我也是想你的紧呐，正要与你说话。”
胡从龙却不给他好脸色，板着一张大黑脸，问花万庆：“我且问你，今次乡试，你为何不去应举？”
几年前气候尚好，胡从龙与花丽华成婚不久，他经不住妻子的枕边风，又实在是对这个妻弟有些期盼，花了很大一笔钱粮给花万庆在县学那里捐了一个“增广生员”。
明代科举考试中，童生通过考试进入县学，即为廪生生员，亦称秀才，享受明政府给予的生活补贴，月给廪米六斗，每县县学限二十人。但是世上人才总是太多，有通过县学考试而不在前二十名者，有给县学交纳大批钱粮者，这些人便是“增广生员”，不享受明廷补助，亦称秀才，可以参加乡试考取举人。
平秀才就是普通的增广生员，是以生活困苦；花万庆就是纳捐而来的秀才。三年前花万庆年方十七，刚捐了秀才不久，以读书不精为借口，没有去参加乡试，他姐夫胡从龙信了。今年花万庆二十岁了，三年来他整日游玩也不曾娶亲，只哄骗他姐姐姐夫说，忙于功名无心娶妻。
只是花万庆名声在外，他姐夫也有所耳闻，初时二人会面，胡从龙便要训斥花万庆，以后胡从龙干脆避而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今年以来花万庆的银钱常不够使唤，七月中他曾以去西安府参加乡试为名，瞒着他姐夫向花丽华讨了一大笔钱。花丽华见弟弟终于长进了，淌了半晌眼泪，将她自己压箱底的首饰都拿了出来。
花万庆拿了银钱，只看了半天书，复又出门四处游玩去者，乡试自然是不曾去。前几日，胡从龙听闻此事，在卧房中将桌椅给砸了个稀巴烂，奈何妻子花丽华在一旁轻轻的抽泣，他只得忍耐心中的恼恨，复又劝说安慰妻子。今日花万庆却是碰到了胡从龙手上，胡从龙誓要花万庆给一个交代，这世道看起来不大安稳，他又如何能护得花万庆一生？
花万庆以为他的事情尚且瞒着胡从龙，便打马虎眼，拍着大腿，一脸懊丧之情，说道：“姐夫，我七月间日夜攻读诗书，夜间不幸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半月，耽误了科考之期，哎！真是可惜！”
花万庆说着，偷偷瞅胡从龙，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接着扯谎：“我耽搁了乡试，每日里心中万分悲戚。姐姐与我手足相连，时常盼望我科考中举，出人头地。我不想将此事告诉她，以免她悲伤过度。哎，我的命好苦啊！”说着说着，花万庆声音中似乎有了哽咽之意。
胡从龙黑脸上肌肉抖动着，气极反笑，大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笑道，“哈哈！万庆，你做了一场好戏。”说着，胡从龙挽起袖子来，两步走到花万庆面前，左手抓了他的肩膀。
花万庆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哆嗦，瘦弱的身板上冷汗冒了出来，连忙双手抱了胡从龙的手臂，嘴里嚷道：“姐夫，您息怒，您息怒。”
“从龙，你放开万庆。”胡从龙气头上正准备揍花万庆，他的妻子，花万庆的姐姐花丽华从门外冲了进来。胡从龙连忙松开左手，花丽华已然跑到他二人面前，轻轻地捶了他左臂一下，嗔道：“你二人好好说话便是，如何动起手来。”花万庆进府时不曾搭理小厮，家人报告消息给花丽华，方才她已在门外窗边将二人间的谈话听了个大概。
胡从龙已然从暴怒中惊醒，面对花丽华，他说话有些不自然，“呃，呃，我方才在试探万庆的膂力。”这老实人也是急中生智，扯了个谎，将这尴尬圆了过去。
花万庆见她姐姐来了，连忙起身见礼，揉着自己的肩膀，“姐姐，多日不见，您可安好？”
“我与你姐夫都好，你坐着说话。”三人复又坐下，花丽华盯着花万庆的脸，问道：“万庆，你的风寒感冒痊愈了吧？”她还是试图相信花万庆是真的因病错过了乡试。
花万庆不敢看他姐姐的眼睛，目光瞥着地面，心里一横，说道：“姐姐，我实在是没有患病，也不曾前去乡试，我随人去榆林县游玩了。”
花丽华眼圈一红，忍不住要晕倒，边上胡从龙连忙扶了她的身子。花丽华喘着的粗气，三人不再言语，一时屋中寂静无声。
停了片刻，花丽华将身子从胡从龙手中挣脱出来，使手扶了桌子，坐稳了身形，轻声慢语地向花万庆发问：“兄弟，你自是不喜读书，却要拿科举来哄骗你姐姐作甚？兄弟，你今年已然二十岁了，你凡事不看姐姐我的情面，也得对得起咱爹妈在天之灵。兄弟，你今后到底做何打算？”
花万庆咬了咬牙，抬头看着花丽华与胡从龙，道：“姐姐，姐夫，我对不起你们。只是我拿起书本来观看，不消半晌，便要头疼。”顿了顿，他豁出去了：“姐姐，姐夫。这世道是什么模样你们也清楚，朱家的举人，不考也罢。”
历朝历代，这等轻狂书生最是不缺，谋划手段且不谈，事至了便领了那临头一刀，只是一腔热血。李德胜先生曾有诗云：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粪土当年万户侯。
胡从龙一听此言，面庞黑的没了人色，戟指怒目，喝道：“你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小心丢了你的脑袋！”明代书生胡言乱语多了去了，基本上啥事儿都能掰扯，就是这谋反什么的得小心仔细了，讲了句“不忍言之事”都是大大的不敬。
花万庆“哎”的一声，低下了头。他姐姐花丽华劝解道：“万庆，你且莫胡思乱想。专心读书应举方是正理。”她又转头向胡从龙说：“从龙，你莫与他置气。他患了失心疯，乱说哩，风言风语的作不得真。”
花万庆自知失言，垂头嗫喏半晌，复抬头望花丽华道：“姐姐，我实在是读书不得。不如让姐夫赏我个百户，如今天下战事方兴，我随军作战，也好马上取功名。”
花丽华啐了他弟弟一口，道：“莫作这没头没脑的打算，你这样瘦弱，两军交战，小心给人捉了去。”她心里一动，眼看兄弟读书不成，倘若给花万庆糊弄个百户，在胡从龙治下将就生活，也是个前程。
胡从龙却是不依，冷言冷语：“万庆，你趁早绝了这门心事，回家读书科举方是正理。”成化年以来，军汉们给诸君子文官收拾的不成人形，他这五品的守备偶尔碰见米脂县的县令，便要执下属礼，心中甚是憋屈。是以他期望着花万庆科考中举，更进一步点了进士最好，胡从龙对花万庆功名的热切之情比花丽华还要强烈。
花万庆见二人油盐不浸，只看着科举考试，实在是没着了，只得说：“我来日归家便读书，只乡试还得等待三年。”他也认了死理，这二三年陕西灾荒，边军积年欠饷没得吃食，祸事就在眼前，陕西哪里还有下次乡试？
胡从龙夫妻二人见他答应读书科举，大感欣慰，开口勉励了花万庆几句。花万庆的脾性，他二人岂能不知，却也是自己骗自己。
三人复叙谈一番，花万庆询问胡从龙方才为何忧心。花万庆也不是外人，胡从龙将鱼河堡内缺粮，他至总兵府讨粮的经过一一述说。
明朝末年，延绥镇卫所屯田为地方豪族侵凌泰半，军户逃亡甚众，明廷复兴募兵，边军米粮不能自给，仰赖陕西、山西运粮。边地银钱众多而米粮不增，又加之粮米转运困难，是以边地米粮价格为内地数倍。万历年以来，延绥镇榆林等地米价大致为每石米值银一两半，丰年灾年与耕种收获季节稍有浮动。
今年以来，白水县等地灾荒严重，陕北各地豪族囤积居奇，意图侵占卫所土地，米脂县等地粮价“斗米千钱”。延绥镇各军官多年经营积蓄甚多，大都捏了鼻子高价买了米粮，只豢养府中家丁，余下募兵及卫所军户只得各安天命。胡从龙治下众人多年来不曾逃亡，胡从龙与之亲厚，不欲众人饿死，却也实在没有半点头绪。他积蓄不多，半年来日常开销，如今已所剩无几。
花万庆是个伶俐人物，他于陕北四处游玩，见各地穷汉饿的摇摇欲坠，土豪又多豢养武师打手，又听闻各卫所军汉们的口粮无继，是以发觉大事将至。花万庆想了想，开口说道：“姐夫，如今要寻粮米，只得拿出银钱，哪里也借不出米粮来。我听闻四处豪强多购置弓箭长刀，不如？”
边军倒卖军器是一大笔外快，胡从龙也不能免俗。鱼河堡守备有出兵守卫边墙的义务，他家军器多年来损耗甚多，鱼河堡内刀枪弓箭铠甲留存了许多。
胡从龙想了想，问花万庆：“草原上的商路，你从哪里听来的？”今年下半年，草原上的插汉虎墩兔在辽西吃了大亏，被迫西迁，正准备征讨蒙古右翼万户部落。胡从龙对此稍有耳闻，他以为花万庆也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寻好商路，打算往草原走私武器。
花万庆愕然，他对草原上的事物一无所知，道：“姐夫，哪里有什么草原的商路。我只知晓米脂榆林等地有庄户人家购置刀枪。”
胡从龙明白了花万庆的意思，不再提草原上的事情，道：“这左右地方上能有几人购置刀枪，那些庄户们争水争地，打起来常使棍棒，哪里用得着刀枪？”汉地铁器不缺，明代军用长刀在民间不过卖三四两银子，弓箭一两多，铁枪头只值几钱银子。军器在民间发卖，所得不过仨瓜俩枣，实在是获利不多，胡从龙看不上。
花万庆却是眼见为实，对乡间情况了解甚详，强要弄些军器发卖。胡从龙拗不过他，给他收拾了三五把长刀弓箭，几个长枪枪头。花万庆驾了驴车，拉了武器回家，四处发卖。他与平天尊交好，将前情后事大概与平秀才讲了，寻思着平秀才往来见识多人，能给他拉来几个主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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