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二 隐情

　　

　　入夜，寒风萧瑟。

　　街上寂寂寥寥，灯火也比从前少了些，这严寒天气，大多闭门在户，只闻稀疏几句人声。偏远的街道更是人丁稀少。我们穿街过巷，直往人家稀少的地方去。

　　婉青问：“你们就那么肯定她们会来追杀我们？”

　　狄仁杰答：“不能十分确定，九分倒是准的，今天我们破坏他们计划，必死无疑。”

　　婉青再问：“那你怎么确定我们一定会赢？”

　　狄仁杰抿嘴笑笑：“就凭我们这一路平安走到了现在。”

　　婉青诧异。梦瑶问我：“小虎和婉青姐姐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神不宁，梦瑶的话我自是听到了，只是仿佛无法回答。梦瑶拉过我手臂，问：“你该不会还没回过神来吧？不对，你有心事的时候才会这样，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回首，思索一瞬，如实相告：“梦瑶，其实，追杀我们的是江——”

　　忽闻瓦砾破碎之声，我抬头，一把长刀直向我和梦瑶。我急揽住梦瑶躲开。她们果然追来了。我拔剑相向，眨眼间，黑衣人群起而攻，我护着梦瑶躲避到安全处，遂和狄仁杰婉青二宝分头行事。我的目标是使剑之人，不与其余人做过多纠缠。狄仁杰婉青只蓄意伤人，意在将其逼走，二宝保护梦瑶馨柔。我单与长剑主人相抗，那飘忽不定的招式我再熟悉不过，早已参得破解之道，遂招招相逼，断其退路。

　　浅闻几声低吟，定是狄仁杰和婉青使她们受了伤。我眼前之人顾及同伙心神不定，防守力道愈发减弱，我依旧不饶，迫使她停下，以剑相抵。其余人意图来救，却听她命令：“走！”

　　那些人便带着受伤之人离去。

　　狄仁杰婉青亦是故意将其放走，收刀靠近我，梦瑶他们也从躲避处出来，好奇问：“总算抓到你了，你究竟是谁啊？”

　　“少爷，我们认识她吗？”

　　狄仁杰未答，等着那人自行答复。

　　她眼光一一打量我们，不回答，却似要反抗。我将剑逼得更紧些，她眼中些许惊慌，我沉声说：“你不必再掩饰，我早便知道你是谁了。”

　　好一瞬，无人出声。狄仁杰方说：“你也该见见我们了吧。江大小姐？”

　　只见她微微垂眼，抬手揭了面纱。

　　所有猜忌与希冀，在这面纱背后，真相大白。

　　“怎么会，是你？”梦瑶小声疑问。二宝亦不可思议，“不可能啊。我们明明看到你……那棺材……”

　　江灵波澜不惊，低声说：“棺材而已。”

　　是啊，当初我们所见，不过一方楠木，里面为何物，无人得知。

　　二宝还不信，独自嘀咕：“这怎么可能呢？”

　　梦瑶忽问：“在水底的人是你？”江灵不答。梦瑶转头来看我，我与她相视，却见她带着些责备。我无理可辨，实不该瞒到此刻；亦丝丝愤怒，为江灵的欺骗。

　　见我不言，狄仁杰问：“江灵，这一路是你跟着我们对吗？”江灵一样不答，狄仁杰再问，“你与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这一路要致我们于死地？”

　　江灵不温不怒，思忖半晌，开口：“我是杀手，一切都是在执行命令。既然你们已经识破，我无话可说，随你们处置。”

　　我不由泛起一丝冷笑：“那你想得到什么处置？”

　　她一瞬惊讶，惶恐看向我，再低下头去，我直看着她，心有怒气。

　　狄仁杰向梦瑶使眼色，梦瑶上前，拉了我退后些，低声提醒：“你冷静点。”我顺势握住梦瑶的手，努力调节这不知名的怒气。

　　狄仁杰复问：“江灵，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再一次对我们隐瞒吗？”

　　江灵面含犹豫，吞吐道：“我并没有隐瞒什么，也是真要杀你们。”

　　狄仁杰接过话：“好，你既是要杀我们，那咱们就要死得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杀我们的？”

　　“华荼镇。”

　　“你的命令是从什么时候接到的？”

　　“长安之乱后。”狄仁杰一瞬惊诧，继续听，“可那时我只听过你们的名字，并不认得你们。”

　　“后来是如何认得的？”

　　江灵把目光投向我，扬起一丝微笑。“是王公子的那副字。有如此才华又以王元芳为名的，定是京城四少之首了。”

　　字？赠江灵小姐雅鉴。

　　【“公子把名也署上吧，既然赠予我，总得有个署名才是。”

　　我提笔，思索良久，终是以真名相待。

　　题：赠江灵小姐雅鉴。落款：癸丑年王元芳书。】

　　梦瑶他们面含疑问，而我无言辩驳。

　　原来这一切事因，皆是我当初的心无城府？回想此中缘故，我愈益心痛。只为感贵人相助，却不料那“真诚”羡赞的背后，竟是笑里藏刀。

　　狄仁杰再问：“你既是杀手，为何出现在江家？你进江家的目的是什么？”

　　“报仇。”

　　狄仁杰冷笑：“当初你便是用报仇来欺骗我们的，现在要故技重施吗？华荼镇出现河神，江家富贵非凡，而你恰好在那个时候进入江家，难道你的目的，不是江家的财富吗？你杀江家人也是要夺取江家钱财给这帮人，我说的对吧？”

　　江灵莞尔，承认：“是。我进江家确实是为江家财产去的。我一开始的任务只是父亲和程秦。他们若死去，我便以江家大小姐身份继承家产。只是不曾想你们出现在那里，还与我有了交集，我的任务便又多了追杀你们。若非遇见王公子，若非是王公子那副字，也许我不会知道你们行踪，可能也就不会追杀你们。可偏偏遇上，我只能执行命令。那夜小桥边王公子第一次遇袭，那黑衣人便是我。”

　　狄仁杰忽疑问：“可那个时候元芳伤势未愈，也未同我们在一起，如何逃脱的？”

　　江灵答：“婉青姑娘救的。”

　　狄仁杰诧异看向婉青，婉青点点头，疑问：“可我记得那天你被我伤了。”

　　江灵平静答：“正是因为被你伤了，才会有大街上我为王公子挡刀的一幕，一来是真的要杀你们，二来，也是为我掩饰伤口。我不确定前一晚王公子有没有看出是我，所有未知的风险我都必须考虑到。”

　　街上的舍身相救。真相背后，竟是周密的杀人布局。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定义我此刻心情，这桩桩件件，全是谎言。

　　狄仁杰问：“我们住进江家几次遭追杀也是你吗？”

　　“街上那一次是我，打昏梦瑶姑娘那一次不是。”

　　狄仁杰说：“那一次我知道不是你，因为时间对不上。”

　　梦瑶忽怒问：“元芳深夜被人偷袭是你？”

　　我转首看着梦瑶，她直直看着江灵，怒意无限。江灵犹豫半晌，沉声答：“是。”

　　梦瑶再问：“你当时真要置他于死地吗？”

　　江灵低首，声音愈发加沉：“是！”

　　“为什么？”梦瑶怒言，呼吸急促。我紧紧握住梦瑶，她欲言又止，渐不做声。

　　狄仁杰劝：“梦瑶，先冷静。”婉青看看梦瑶，接着问江灵：“如此，你只是借江家小姐的骗局进入江家，江家并无什么大小姐？又或者是你们已经杀了江家小姐，冒充她？”

　　江灵抿嘴一笑，不言。

　　梦瑶冷漠看着江灵，眼里敌意未减。婉青安静站于狄仁杰身旁，狄仁杰并未有任何惊讶，反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我握住梦瑶，不言，更不知如何言。

　　二宝怒斥：“真想不到，你竟然这样欺骗我们。假冒江家小姐，一次次杀人灭口，你还装死。原来我们这一路被追杀都是你干的，你简直太恶毒了你。杀了这么多人。”

　　馨柔亦嚷：“世上还有这种人呢？原来我还是太年轻了，都不知道这世道如此险恶。”

　　二宝再嚷：“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江灵不辩，也不恼，似是对一切无所畏惧。狄仁杰小声喝：“二宝。”二宝闭嘴，狄仁杰看向江灵，问：“江大小姐，到现在了，你还不说实话吗？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欺骗过我们？”

　　江灵反问：“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辨的吗？事实真相就是如此。”

　　狄仁杰点点头，说：“对，你解释得很清楚，我们看到的也自然是这样。可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江锦？本可以在江家一起杀了我们，又为何不下手？你约元芳就是大好机会，如何只是让他昏迷还让人送回来？你既服毒，梦瑶婉青亦检查过你的尸体，又是如何生还的？既要杀我们，为何几次三番故意失手？梦瑶祭河神，本是你们策划，为何不顾危险下水相救？”

　　接连质问，江灵微微后退了一步，神色慌乱。狄仁杰继续相逼：“还有，河神入会昌的信息是你故意透露给我们的吧？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幕后之人要做什么？”

　　江灵一丝无奈：“狄公子，我的事情既已明了，你又何苦要深究？”

　　“没办法，我狄仁杰天生如此，不达目的不罢休。因为你可牵连着这大唐的千千万万百姓。”

　　江灵轻摇头，嘴角带笑：“我不过是毫无权势的弱质女流，何德何能能与天下百姓相关。”

　　“你只是弱质女流？”狄仁杰反问，冷道：“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亦谦逊达理、心思缜密；更是医术精湛、武艺高强。如果这也算弱质女流，那我狄仁杰也顶多算个乡野莽夫了。你说你是杀手，可重情重义，热心相助。我确实不解有哪个杀手能让人培养得知书达理，明辨是非。我尊称你江大小姐，便是用最平凡的相处之道，也希望你能把事情如实相告。你今夜故意留下来，不就是来见我们的吗？”

　　我们皆无人言语，狄仁杰这番话，早已超出许多意料之外了。使人诧异也是常情。而我，不惊不讶，反丝丝怒意，矛盾不已。她一次次相助我知情，但她一次次欺骗亦是真。

　　江灵忽笑：“狄公子，你的心思果然无人能及。江灵算是败了。我可真羡慕你们，若此生有缘，能与你们结为知己，便是死也无憾了。既如此，我也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到不如自己招了。狄公子，谢谢你称呼我为江家小姐。婉青姑娘说我假冒，我也并不知要如何辩驳。我未冒充任何人，也确实是江家女儿。我的身份，是在江家得到证实的。记事起不久，一直在身边的母亲便去世了。我被人带到一座山上，那里有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也有人教我们习武，后来日渐大了，我便不在山里学武，而是到了一座大院子里深造，但我不明那些人是要做什么。进江家之前，连我自己都认为那只是一个骗局——假借身份，夺人钱财。我未和娘生活多久，也并不知自己与江家渊源。所谓的二姨太不过是我在进江家前得到的计划之一。我进江家的目的只是父亲，可没想到会生出那么多变故。江夫人与我一见如故，待我极好，我便开始暗中查询江家小姐为何失踪。一面为掩人耳目，只好假意换了汤药，我约简儿只是想询问江家小姐，却让他们发现，在我面前杀了简儿灭口。再后来芷宣死去，我愈发觉得可疑，寻着崔大林的话查真相，崔大林一样被灭口。他们这般警告，我不敢再追查。只能停手。奶娘同王公子说话，想告诉他二姨太的事，我在假山后偷听，发现有人，便想暗中阻止，可我终是慢了一步。奶娘被杀，我也不便再出面，所以，一面称病，一面将计就计，谎称自己是凶手，让父亲说出真相。我没办法，只能借你们的手把真相查出来。可我没想到自己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江家之女。二姨太带走我也确有其事。母亲更因此丧命。”

　　我们未搭话，她顿了好一阵，继续说：“江家的一切因我而起，我忽明白自己不过是他们自小培养的棋子，使我险些杀害自己父亲，我只能以死谢罪。可他们终究不会放了我，把我救回。”

　　此番隐情，着实出人意料。江灵声音平静，听不出悲喜，但面色终有一丝无奈。狄仁杰早已将原委猜出了七八分，此刻并无多大奇怪。相比之下，婉青激烈了许多，许是想到了自己身世。梦瑶依旧不言语，静静将江灵打量。二宝馨柔也不吵不闹。

　　狄仁杰接着问：“他们救了你，是如何放弃江家财产的？”

　　江灵答：“江家可以无忧，条件是，杀了你们。”

　　狄仁杰说：“可我们到现在未有任何异样。”

　　江灵轻眨眼，点点泪光：“而我的姐妹，死了两个。”

　　狄仁杰声音低了好些：“他们是谁？”

　　江灵轻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从来只有密令，不曾见过真正的幕后之人。”

　　“那些道士的来历呢？”

　　“我只知道是他们让乔装的。”

　　“目的何在？”

　　“蛊惑百姓，针对反抗之人。”

　　“水底的河神为何物？”

　　“船。”

　　狄仁杰未再相问，只是无限诧异。梦瑶始终不言语。我们皆未说话。江灵看着婉青手里的剑，猛然相击，婉青出招。

　　江灵负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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