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佳人情深

　　朝阳熹微，至午后艳阳，此刻晚风悠悠。这一日，似乎又过了。

　　匆匆忙忙，一日一日，似乎这一生都要过了。

　　夜渐渐把人间笼罩，万物都似陨灭，只那一片片已看不清颜色的树叶还逆着光明，摇摇曳曳，诉说着生命。

　　我倚在门边，只看着屋外渐渐变黑的夜色，心有凄然。好一阵，才转身进屋。二宝肆意坐在案桌上，梦瑶和婉青手托腮，狄仁杰也半靠在桌上，都不言语。今日他们也真奇怪了。

　　刚行到桌前，狄仁杰起身，说：“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好启程。”说罢欲离去。梦瑶、婉青和二宝却一动不动。狄仁杰好奇打量他们，疑问：“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不想回去了？”

　　梦瑶一直双手托着下巴，只启唇：“我觉得江灵她好可怜。我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可是这个真相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婉青也如出一辙，只启唇：“那一刻，我突然很理解那种感觉。不知道她以后该怎么过下去？”

　　梦瑶接过话：“她什么都没有了。突然觉得我是多么幸运。”

　　婉青再接：“我也是。虽然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可我还有怀英，还有你们。”

　　我和狄仁杰相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两个沉迷在别人感情纠葛里的女子。两人始终在苦想之中，根本没有发现我和狄仁杰好奇的目光。我和狄仁杰移步过去。刚坐下，婉青便靠在了狄仁杰肩上。梦瑶紧紧拉住我，倚进我怀里，细语娇声：“元芳，我好想你抱抱我。”

　　我轻轻伸手将她揽住，她靠得更紧。从没见过这么柔弱的梦瑶，仿佛害怕我会消失一样，越靠越紧。而此刻的我，也无比害怕，害怕她会消失。在看到真相如此无奈以后，我的心便开始恐惧。梦瑶，你用今生幸福来陪伴我这个未知的身份，值得吗？我用一个未知的身份去拼搏你此生幸福，又有多少胜算？我无限担忧，只把她紧紧抱住。

　　“咚咚咚……”缓缓的敲门声传来。丫鬟来请：“王公子，大小姐想请你过去一趟。”

　　江灵。

　　梦瑶从我怀里起身，拉开距离。有些担忧的看着我：“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也一丝诧异，不知该怎么回答梦瑶。

　　我缓缓站起，梦瑶含笑为我整理褶皱的衣服，婉婉笑着，不言语。

　　我亦看着她微笑。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梦瑶笑言：“好了，你去吧。”

　　我有些踌躇。狄仁杰小声唤：“梦瑶？”婉青拉了拉狄仁杰衣袖，狄仁杰闭口不言。

　　梦瑶伸手推了推我：“放心吧，我没事。你快去啊。”

　　我扬嘴浅笑，梦瑶也轻轻抿嘴，满目柔情：“我真的没事。记得早些回来。”

　　我随丫鬟出了屋。

　　江府一如既往灯火阑珊，两边的灯照着那条幽静的小路，昏昏暗暗。

　　瑜轩阁也一如以往散发着辉煌。

　　我缓缓踏进一间从未进过的闺房。缕缕檀香飘过，闻之如醉。纱幔低垂，锦被绣衾，似幻似梦。江灵坐于窗前，对镜梳妆。柔顺的发丝倾泻而下，盖住那原本亮艳的衣裳。镜中佳人，唇若血，眉如黛，轻扬婉兮，世无其二。

　　唯眼底，点点哀怜。

　　她缓缓起身，与我相视。微微一笑，掩尽凄凉。

　　我只静静站住，无所适从。

　　她红唇轻启，笑言：“这样，好看吗？”

　　我垂下眼，心微痛。好看，只是里面，藏的是无尽的悲凉。

　　她轻上前来，倒了茶，递予我：“明天，你该走了吧？也许此生，再不见了。”

　　我接过茶杯，稳稳端住。她自顾莞尔一笑，说：“以前从没好好看过这间屋子，今天才发现，原来它如此美好。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她又自顾看着窗外，轻念，“忆年时，空余恨，年华蹉跎如烟月。却难道，错一场，锦绣罗襦人夜空，不若梦里、仍似、客。”

　　她心里多少悔悟，都只化作了泪，与“客”其下。

　　我于心不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凝神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如何答话。

　　好一阵，她缓缓说：“对不起，冒昧打扰你了。原本该是我亲自去赔罪才是，还劳烦你过来。”

　　我不言，更不知如何言。她垂下眼，泪盈于眶，良久，细声问：“阿俊，我能让你抱抱我吗？”

　　我愣住，她期切看着，泪如雨下。

　　我移开目光，踌躇半晌，终未伸手。

　　江灵。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太冷酷，可我宁愿你痛得彻底，也不想用一个不属于你的美丽谎言把你给困住。

　　她忽笑，泪眼朦胧。

　　“这样也好，可以无牵无挂的。”

　　我些许不解，她渐渐走近我面前，咫尺之处停下，自顾细问：“阿俊，你说，如果我们早一点遇见，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语。她低喃：“也许会不一样的。至少我会不一样。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在想，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特别的男子，一个眼神，就让人沦陷了。只是想不到，我们的交集，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美丽的女子，我便知道那是一个你会用生命爱着的女子，而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可就算这样也是好的，因为我的人生，终于有了色彩，不再是暗夜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身负‘血海之仇’，是不是就能够配跟你并肩谈心了。我也在想着，我要不要放弃，当想到别人的亲人也将会如我一样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也是不忍心的。可是最后，我好像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执着。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会让这一切报复到了自己的身上？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现在，我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又有什么颜面活着。勋弟说娘是病死的，可我真的有害人之心，我真的成了弑母的不孝之人。我还想同样的害死父亲，只是我内心里并不忍，他待我如已出，我又怎会看不到？你们在这里我也不敢再行动，只能留待事后，那一杯茶根本没有毒……可无论我怎么去想，也想不到自己就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一刻我有多么庆幸，我没有去伤害他。

　　“可我还是一个杀人凶手，我终究是不孝的女儿。我本该早早去谢罪，可我还想见你一面。我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心会不会为我留下一点点余地，但这一刻，我能在你面前，跟你说心里话，就无憾了。就算将来会到地狱，我也会笑着熬过那些痛苦的。”

　　她泪眼含笑，我却无限茫然。

　　江灵，我该劝导你呢？

　　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而你，在那千千万万中独一无二。我敬佩你的才华，欣赏你的睿智，心疼你的身世，更无限感激你曾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来报答。

　　和你相处的这些时日，就像那湾平淡的湖水，而你于我是被阳光照亮了的角落，给予我情爱之外的温暖之光。我无比感激，你将我看得这么重要，为我放弃了一切，倾付了一颗真心。只是这一世，我王元芳，再没了能力，许你一个承诺，也没了另一颗心，把你守护。或许这样的我才该是下地狱的，活在这世上，徒添了伤悲。

　　将来？地狱？

　　什么意思？

　　我急忙看向江灵，她却微微笑着，拭了泪：“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太□□了？”

　　我神色凝重的看着她，她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担忧什么的。可她罔顾我的担忧，依旧微笑，纤细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脖子：“这里，还疼吗？”

　　熟悉的感觉传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果然如此。

　　“对不起。”她哽咽，泪滑落，“以后，再不会了。也再不会有我了。”

　　她要做什么？我刚欲伸手制止，却见她手帕在我眼前一晃，浓烈的药味扑鼻，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往后的事，如下发生。

　　江灵急忙扶住那个昏迷的男子，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多想此刻就是一生。可她不能，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把元芳轻轻放到躺椅上，端了凳子，挨着他坐下。俯身检查他的脖子。

　　却不知这一眼过后，还会有此刻的安宁吗？

　　他真是太特别的男子，眉目如画，英气不凡，更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叫她怎能不爱？只是她的爱，太渺小也太微不足道了。连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也要悄悄的。她曾为遇见他欣喜，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相见的日子，她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她从不喜打扮，却化了所有粉黛，只为刹那风华。在他面前，一次足矣。

　　她拿出这些日子以来称病为他研制的药丸，轻轻撬开他的嘴，小心翼翼的喂给他。细细思量：我不能做得太好，只能委屈你再受些苦了。我已将李婉青的银针泡过了药，有她替你施针，加上这药，也许一个月内你就能开口说话了。只是药效起作用，有时会很痛苦……可我相信，你会好的……多想自己能听听你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很好听的，只是我怕自己再没这个福气了……

　　“阿俊，再见！”她启唇，细语软耳，看着这个也许此生不复再见的男子，缓缓凑近，两唇微距，她睁眼，微微偏首，在他脸颊轻轻落下自己的吻。那灼热的肌肤相接，她的泪便重重滑落，她只停在那里，暗暗欢喜，丝丝心痛。她只怀念此刻的美好，不敢逾越，她生怕自己的小小举动会让他在睡梦里窥探了所有秘密。

　　秘密，对，是他们的秘密，或许应该说，只是她的秘密。

　　在这天地间，在这尘世中，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在这里曾拥有过这个他爱的男子。

　　她缓缓抬首，如星的眸闪着泪花，红唇轻抿，一笑倾城。像滴血的罂粟，在无边的暗夜里渐渐隐去。

　　上空，风轻轻吹起如幻的罗帐，飞舞摇曳，似要摆脱那被桎梏的命运。

　　——＊＊＊＊＊——

　　“元芳？醒一醒。元芳？”似是梦瑶的声音。

　　“元芳？……”好多人的声音。

　　我睁开疲倦的眼帘，一张张关切的脸。天亮了。四周是熟悉的布局，这是我住的房间。

　　梦瑶急问：“元芳，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摇摇头，没有不舒服，只是无比沉重，好像觉得会发生什么一样。我急忙看着眼前的他们。梦瑶，狄仁杰，婉青，二宝。都在。

　　我心稍缓。

　　可我是如何回来的？

　　我期切看着他们，梦瑶和狄仁杰默然无声。“江灵呢？”我开口问，狄仁杰婉青二宝不语，梦瑶来扶我：“元芳，你刚醒来，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如此，便是不对了。

　　我起身，慢慢穿衣，慢慢洗漱，终无法假装无事。拉住梦瑶往外跑。瑜轩阁、嫣然居，空无一人。江家大厅，冷冷清清。湖岸、花园，一片茫然。

　　何故？

　　梦瑶忽说：“我带你去。”拉着我疾走，往祠堂去。

　　刚抵达，迎风飘来一张纸钱，打在心口，我取下，心惊不已。

　　祠堂白茫茫一片，幔帐轻舞，绒花耀眼，白练飘荡。浩瀚人间，只一方楠木，困了佳人。

　　似巨石击心，我握着梦瑶痴痴走近。

　　昔日情景，一一涌现。

　　医馆的嘘寒问暖，街上的舍身相救，打落茶杯的果敢；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我的好。

　　而那一方楠木，静静躺着，像一把利刃，拦着现实，葬了背后。

　　都是镜花水月，都是烟云人生。

　　不如归去，魂魄自由。

　　我轻笑。

　　这样，也好。

　　亦心痛。

　　如此，痴人。

　　终有愧。

　　未能开导你。

　　“走吧，我们一起去拜拜她。”梦瑶轻语，回握住我的手。我随着她的步伐，步步前行。

　　一起深深鞠躬。

　　一切，仿佛，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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