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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结局篇春去秋来年复年 1


  不经意间,一转身便白了发。

  ……

  1972年,初春。

  他随着众人一下飞机,四周便响起一阵相机按下快门键的声音。前面是满眼微笑的国家领导人,等他们的一过去,便是一阵握手寒暄。

  十日后,美国代表团一行人皆返国,独留了其中唯一一个随行的华裔物理博士在华逗留几日,名为探望故友。

  他独自一人从上海出发到高邮,然后回了江氏祖宅。

  经历□□,他家的老宅早已被分配至众多贫农居住,为此他并未有什么想法。宗族里的长辈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欢喜,连连说江家终于出了个为国添光的人物。

  他对这些皆无想法。

  他只是好奇,他们的老家到底是何种模样。但在看到了老家面貌后,他心中并无多大涟漪,哦,原来是这番模样。

  就是这样。

  他打听到采薇和星灵的去处,她们皆嫁了人。采薇嫁的是富农家庭,后来因生孩子落了疾,不到四十就香消玉殒。星灵嫁了个木材商,早年间跟着夫家去了香港,再也没回来过。他对此唏嘘不已,原以为回来能见到故人,未想到故人早已不知踪迹。

  几日后他出现在高邮市郊的一个小巷里,顺着门牌号一个个的数,终于找到了牢记在心的地址。

  院门是敞开的,他轻叩了半响没人回应后自顾自的踏了进去。院内种了许多油菜,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嫩黄的花苞刚冒了头,生机盎然。屋前是一颗极壮的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许多阳光,一片绿荫盖在树下坐着轮椅的老人和在他膝下嬉戏的小孩身上,温馨和谐。

  他朝他们走去,有些无礼的坐在老人对面的石凳上,看着他的满头花白和一身沧桑,笑道:“你还记得江子矜么?”

  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突然闪过一丝惊诧,直勾勾的看着他。

  他还是笑,“你不用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没错,是我回来了,江常乐。”

  老人看着他的目光渐渐迷离,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般追忆着,久久不言。

  常乐捏了他膝下的孩子的脸颊,继续笑道:“你的孙儿?”说完走到老人身后,推起了他的轮椅。

  小孩懵懂的跟上他们,摇摇晃晃走不稳路的模样十分可爱。

  常乐将他推进了屋子,不大的客厅,却一眼就能瞧到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着的结婚照。他走近了看,照片有些发黄,看得出有些岁月。照片里的主角是一个陌生女子和那个男人。女子婚纱曳地,笑容飞扬,像极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故人。而男子坐在椅上,一身洁白的西装,像西方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他脸上的笑愈加深邃,摸着相框幽幽道:“这是你和那个女人的结婚照?”

  其实这个问题问的很没必要,已经是事实,再问一遍也是枉然。只是,他忽然想到,这个男人和她从来没拍过结婚照,甚至是婚礼都没有过。

  果然,老人依旧是沉默。

  “静姝走了。”他转身看着老人,后者蓦然抬头,眼底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常乐坐到他身边的旧沙发上,缓缓道:“去年走的。她从小体质弱,生了孩子后更一发不可收拾。”

  老人浑浊的眼忽然变红,很快低下头,哑着声道:“静姝走了……那她……还好么?”

  常乐闻言一声嗤笑,嘲道:“原来你还记得她?”

  老人沉默不语。

  “她早就死了,在三十年前就死了。”常乐笑着说着,却恍然间眼中有什么亮闪的东西溢出,浸湿眼眶,“你现在才来问她好不好……”

  老人忽的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瞪着双眼道:“你胡说什么?!她到底在哪里?”

  常乐平静的看着他,残忍道:“程敬之,原来你还在意她?那年她因为你而留在上海,而我,在等待了许久后,等到的却是她被海水浸泡得肿胀的尸体。而你呢?有了新人,还给她寄去喜帖。若她还在世,看到你与别的女人的名字共同书在喜帖上,该何等伤心?程敬之,你还有没有心?”

  “怎么可能……”老人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常乐,喃喃道:“她怎么会死……不可能……”

  常乐大笑,“程敬之,她是为你而死,几十年来,凭什么你身侧红颜相伴,儿孙绕膝,而她却客死他乡?”

  “不可能……不可能!”老人用嘶哑的大吼一声,喉间猛然咳出一口血。

  小孩顿时被吓得大哭,摇着老人的膝盖不断喊着爷爷。有人从楼上快速跑下,在看到常乐后略一愣怔,但在看到老人后立即跑到老人面前蹲下,急道:“爸,你怎么了?”

  小孩哭着抱住那人的大腿,指着常乐哭道:“都是这个坏人……”

  那人看向常乐,很快又对老人道:“爸,我送你去医院。”

  老人却草草的将唇边的血擦去,摆手道:“上次医生说是喉咙管里破了,一大声说话就咳血,不是什么大病。”他说完又看向常乐,眼中平静的可怕,“她是为何而死?”

  常乐却直直的看着称呼老人为爸的男子,森然道:“这就是你和那个女人的儿子?”他拂开老人的手,淡淡道:“你知道静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真的很可爱,从小就很懂事。可惜身体不好,又没有亲生父母在身边陪伴,任我和堂姑奶怎么好生照顾,也总是郁郁寡欢。在她十岁生日那天,她坐在屋顶上对着星星和月亮许了个愿,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爸爸妈妈能回到她身边。”他说完看向老人,嘲道:“可她不知道,她的爸爸早已把所有关爱给了另一个孩子。抛弃了她和为爸爸而死的妈妈。”

  老人静静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眺望远方。若是心细些,不难发现他扶着椅子的手巍巍颤抖。

  “那天我和堂姑奶奶在码头等了许久,等到船上的人都走光,直到船员抬出两具尸体,押出一个人。在揭开她身上的白布看到她苍白的脸那一刹那,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我至今难忘。”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着老人道:“你知道另一具尸体是谁么?是你另一个女人,杨婷婷。”

  老人的手猛然瑟缩,枯燥的脸渐渐没了血色。

  “你大概也猜到了罢?没错,在后来对赵敏孺的审讯中,他说杨婷婷找到他要求他一起绑架那个傻女人,并且要用她去威胁在中国与杨婷婷兄长交战的你。那个傻女人怕拖累你,多次逃脱不成,杨婷婷动了杀心。就在最后关头,在赵敏孺开枪的刹那,她对杨婷婷也开了枪,然后抱着杨婷婷跳入大海。”常乐语速极缓,说到最后,自己也是通红着眼。

  而老人的身体早已呆滞,看着远方的双眼一动不动。

  男子叹息过后凑到老人耳边道:“爸,你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常乐看着他们祖孙三人往卧室走去,心中满是悲凉。

  “江子矜,这就是你拿生命去爱的男人啊……”他自言自语着,客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中年女子走了进来。

  常乐认得,是结婚照上的那个陌生女子。

  “你是?”女子手中跨着一个竹篮,像是刚从集市回来。

  常乐不愿与她多说,便道:“我来看看程老爷子,现在就回去。”

  女子立即笑道:“既是客人,吃了饭再走吧!”

  “不用。”常乐并没有给她好脸色,说完就往外走去。

  “请留步!”

  身后传来男子的呼声,常乐顿了步子。

  男子追上,快速道:“你是常乐?我是程沪。”

  常乐讶异,“你是程沪?你不是……”

  男子回头看了站在门口的女子一眼,“阿姨,我送送这位客人,您先进去吧。”

  女子笑着应了一声就进去了。程沪携着常乐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我想你误会父亲了。父亲与阿姨并未有子女,方才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小女儿。”

  常乐道:“阿姨?”

  程沪笑道:“就是刚刚那个女子,他是父亲娶的第三任妻子,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你的姑姑,江子矜。”

  “你……”

  “也许你感到很奇怪。”程沪解释道:“我自己也觉得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比如我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很多关于他和母亲的故事,以至于我很好奇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会让我那铁骨铮铮一生戎马的父亲爱的那么深。”

  常乐脸色恢复平静,淡声道:“你不用替他说话。他娶了别的女子,这便是对他们感情的背叛。”

  “你误会父亲了。”程沪道:“那年父亲领兵出征,和叛军交战数月后眼见胜利迫在眉睫,上海又发生叛乱。父亲将苏皖战场交给副官李叔叔指挥,自己率人增援上海。却在保卫上海的战役中负重伤,醒来后双腿便废了。尽管之后南方渐渐稳定,可是他也成了半个废人。他一直以为母亲在世,不愿拖累远在国外的母亲。在他看来,母亲是只自由自在的鸟,不应该被他这个牢笼所捆缚。因此他选择了回到母亲的老家隐姓埋名的生活。而宋阿姨,则是他在战场上救下来的小护士,因为在敌人入侵时被人侮辱,便萌生了寻死的念头,是父亲救下了她。后来娶她,是因为她几次三番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而父亲又认为母亲在国外定比跟着他好,他怕母亲还在等他,于是和像极了母亲的宋阿姨结了婚,并将喜帖寄给了远在海外的你们,目的就是想让母亲死了心。可没想到,母亲她……”他说完看向常乐,不再言语。

  常乐听后心乱如麻,粗粗的道了句:“他娶了别的女子便就是背叛,不论因由。”说完快步离去,似是想逃避。

  程沪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程敬之深爱江子矜。”

  他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鱼塘前停了脚步,忽然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

  那年收到程敬之的喜帖,那个故人才走了三年。他愤怒,憎恨,恨不亲手杀了程敬之。他甚至不敢告诉静姝,不敢让她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抛弃了她的母亲,与别的女子结婚。

  于是他决定回国。可那是他太小,中国太乱,堂姑奶奶根本不放心他回去。他等,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抗战胜利,等到新中国成立,却等到中美断绝外交。他继续等,终于等到两国打破僵持,他申请随访华团来华。

  他想回到故国,看看故人。

  在看到程敬之儿孙绕膝的刹那,他怒极,也恨极。替她怒,也替她恨。在国外几十年,他从未告诉过程敬之她去世的消息,这说明他是在知晓她在世的情况下另娶他人。这便是她爱了一世的男人啊!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

  可在听到程沪的那一番话后,他才蓦然知晓,原来他们,深爱对方。

  晚上一家人吃过饭后,程沪端了些老人平时爱吃的食物朝老人的房间走去。住在隔壁房间的是宋阿姨,她做完饭后说身体有些不舒服,便没有吃饭。他站在老人房前对自己媳妇喊了句,“快给盛碗汤给阿姨端过去。”然后进了老人的房。

  “爸,吃点东西吧。”

  老人坐在窗前背对着他,轻摆了手,“你放这里吧,我想吃的时候会吃。”

  程沪将碗放在老人手旁的椅子上,浅浅瞥见老人手心中又紧握着那只小锆石天鹅,轻轻退了出去。

  夜越来越深,月亮也越来越亮。

  以前他也会像这样深夜在窗前长坐,然后会想,这个月亮,在十二个小时后,她也会看到吧?他会时不时的想到她,再比如在教小孙女弹钢琴时。他会想,她是不是也会教他们的女儿学钢琴?

  而常乐的到来对他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一击。他以为她找到了自己的自由,会像一只轻盈的鸟翱翔在自己无限大的天空。她会在闲来无事时和老同学在园子里晒晒太阳哼哼小曲,也会举办一场欢乐的舞会,弹奏自己拿手的《致爱丽丝》。也会遇到新的朋友,甚至是更合适她的人……那个人一定很疼她——像她那么可爱的人,哪个男人会舍得她受伤害呢?

  可她却早已离开人世。

  一瞬间他所谓的为她好,全变成锋利的刀尖,一刀刀的刻花了他的心。

  这一世,原来他负了她这样多。

  来世,我们再相遇,便让我将你捧在手心一世,可好?

  “敬之……”

  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呼,带着雀跃,带着轻灵。他猛然抬头,果真是她出现在窗前,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俏丽。

  “敬之,我好想你。”她的嘴角含着笑,眉宇间的俏皮让他看得心中一软,“我也想你。”

  “你撒谎。”她拧着眉,不满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是不是快忘了我了?”

  他温柔的笑,“傻瓜,我怎么会忘了你。”

  她闻言咯咯的笑,没头没脑道:“敬之,我好喜欢你啊……好喜欢好喜欢。”

  “我也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那你过来,让我抱抱。”

  “嗯。”他朝她伸出手,手心上躺着的是他们的定情信物,那只被他磨砺了千百次的锆石天鹅。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灿烂了他的双眸。

  ……

  第二天清晨程沪敲了老人许久的门都未听到回复,便自作主张进了去。却看到老人背对着他,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他顿时感到手脚发麻,艰难的走到老人面前,探上他的鼻息。

  “爸!”

  程沪一声嘶吼,跪倒在老人身侧。他看着老人微带着笑的容颜,看着老人手中紧攥着的锆石天鹅,抚上老人已发凉的身体,刹那间滑下一滴泪。

  你们相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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