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似此良辰非昨夜 八

　　沈濬南第一次见到云轻的时候，宁景两国的战争已接近尾声。宁国大军所向披靡直捣黄龙。景国所有人，皇子公主，王公大臣，侍女太监，全部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一副国破家离的凄苦模样。

　　景国君上那个人，说的中肯些是心怀仁念，不愿万千百姓将士徒受战争悲苦。说的难听了便是懦弱无争，战事无为。宁国大军不过才将云州城围了七天七夜，所有人都未有所举动的时候，他倒率先一抹脖子，绝寰而去了。

　　景国王后也是个人物。拼死拼活送走太子云曤，长公主云轻，自己二话不说也追随老君上去了。徒留着大好江山任人割取。倒是云轻。半路骗了同行的嬷嬷跋山涉水的跑回来。别人如何想逃离的水深火热的地方，她就这么毅然决然的回来了。

　　当时她就站在城墙边上，风起飞扬，白衣似水。手里握一柄长剑。

　　他以为她要殉国。战争就是这样，一定会有牺牲的一方。宁国一直以外扩作为自己基本的国策，而他身为太子，其他国家公主殉国的情况自然是没少见。可她却不一样。明明是闺阁装扮，却长剑流转，舒腰展袖，竟然是男儿也比不过的英姿飒爽。

　　云轻很好。一直很好。

　　老君上对她宠爱异常。据宫里的老嬷嬷说，长公主云轻简直是福星一样的存在。景国君上登基的早，十五六岁的时候由着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渐渐知道了掌权的重要性，却是受人蛊惑硬生生把自己的母妃逼得没有活路，一条白绫自缢身亡了。

　　像是受到了什么诅咒。老君上心心念念十几年，待到三十三四的年纪，膝下却还尚无一子。

　　宫里的嬷嬷私底下都说。她们君上上半辈子造了孽，是人是鬼，老天爷都看在心里。可怜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皇家的亲情，比市井乞丐身上的衣衫更褴褛不堪。

　　景国后来的王后，也就是云轻的母妃。原本只是司衣局的一名宫女。因连夜赶制景国君上将要狩猎所需之衣饰而意外与其在深夜相逢，并发展出一段露水情缘。

　　人都言母凭子贵。云轻云曤两姐弟出生的那一夜，正值隆冬的御花园里却万花齐放。姹紫嫣红宛如别有洞天。三个月后，前方传来捷报，常年侵犯不断的外族最终缴械，约定归附景国。半年，后宫怡夫人传来喜讯，又怀龙种。十月怀胎，果然又诞下一名小公主。

　　算命先生说大公主是天上福星转世，命带祯祥，大吉之兆。景国君上大喜，不顾封建礼节，执意封云轻为兆祥长公主，吃穿用度更是比太子云曤更胜一筹。还是王后萧氏觉得公主尚小，怕她命中担不起如此恩宠，故单名只起了一个“轻”字。

　　后来萧氏贵为王后。其胞弟萧时官拜大将军，权倾朝野贵极一时。

　　云轻赶回来的时候。形势已经溃不成军了。宁国大军势在必得。景国将士一没有支援二没有依靠，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她说，”卢小火第一次见沈濬南笑，“她说她不能死，不是不会。是不能。所有的人都走了。黄泉地下。东南西北。总还要有人留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云轻就在自己旁边。

　　后来他把她带了回来。与其说带，不如说绑。她那样的人，他原只是因为可惜。他以为她会反抗。以绝食、自杀、逃跑的一切方式。可是他错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待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两个月。云轻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有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偶尔会停下手中作画的笔。或者从窗边终于转过头来，缓缓道一句，云轻已经死了。

　　人世间大抵如此。有些东西永远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以为你能够，可终究不过是你以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也许是初见的那一眼。也许，是她将匕首刺入他胸膛的时候。

　　沈濬南其实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做惯了金丝雀的人。大抵不会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金丝雀的。

　　那晚他按惯例去给她送夜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的相处，让她笃定他已经没有太多戒备。于是趁他起身拿东西的时候，她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如果。云轻那时想，如果自己自一开始就知道，他对她丝毫没有戒备，那样，她会不会下手更早一些，解脱更早一些。包括他自己。

　　刀锋入骨的时候，沈濬南没有一丝错愕。她手法极准，只是少了半分速度。他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插得更深入一点。她脸上第一次出现除了漠然之外的表情。

　　“然后呢？”卢小火看着烛光摇曳着的人影，“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其实不用问。她自己也是女子。在爱情里，即使隔着两条街，你也总能准确的感受到，对面那个看不清轮廓的女生是不是真的爱了。

　　他道，“没有人知道我把她带回来。我隐藏的很好，我以为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却不知道，带给她最大伤害的，也是我。”

　　那一年他母妃和父上逼着他放弃她。可是他怎么做得到。他第一个倾尽全力爱上的，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转身放开。

　　“你不知道，”他笑的苍白，“我那时候是真的爱了啊，我那样爱一个人，他们让我说放手就放手。”

　　原来……他也是会这样子的啊。为了骨子里想要……又得不到的人，心心念念，期期艾艾。卢小火忽然想，她怎么就这么心酸呢。

　　沈濬南声音里轻轻浅浅，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些话。她像是又回到六年前。六前年她带着爱恋，踮着脚尖吃力的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想象着在与他一起的故事里，会是怎么一个新奇的世界。六年后她坐在这里，听他讲故事的最后。最后的最后。她仿佛才明最终了。无论是天堂地狱，那里都不会有半分自己的踪迹。

　　其实她如何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明明白白的听他讲出来，又是另一番透彻模样罢了。

　　她其实想告诉他来着。

　　她想告诉他，你不知道，从前也有个女孩那样爱过你。郑喻。

　　她这样想着，眼角的泪就顺着脸颊滑下来了。

　　真不争气。

　　可是她在这里遇到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这里的人都不正常。娶自己不喜欢的人做老婆。相互爱恋的人得不到善终。明明可以两句话说明白的事情，非得搞得神神秘秘一波三折，既折磨自己也折腾别人。怪不得书上说古代人短命。这么日日折腾夜夜折腾的，能不短命吗。

　　他伸手替她擦拭。她有一瞬间竟然觉得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她歪着头看着他道，“咦，你眼眶怎么也红了？”

　　他没有说话，却是伸手拨开她额上的碎发，低头轻轻一吻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低头吻她。

　　她也是醉了，只在意乱情迷中嘟囔了一句，“你这次……怎么舍得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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