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除夕

　　大道去下河村的路口处，一灰一红两个身影正在往来忙活。自腊月二十雪停以后，刘二便是再也没见冬日里的雪花在空中飘扬。黄土路上的积雪经风吹日晒早已不见踪迹，如今只有路旁排水沟背阴处尚有薄薄地几片积雪。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腊月是个小月，没有三十这一日，吃罢了中午的烩菜，下河村的村民三三两两地携了点心黄纸香烛去村北王氏祖坟里上坟。

　　刘二也想给他两世的父母烧些纸钱，高兰英也有些思念她过世的父母，一个是没有祖坟可去，一个是祖坟远在千里之外，两人商议了半晌，决定来路口借过路神之手给地下的亲人送些钱花。

　　北风很是强劲，高兰英蹲下去半晌也点不着黄纸，她鬓角的发丝给风吹的很是凌乱。刘二左右踅摸了一会儿，弯腰搬了大块的土坷垃来丁字路口堆一个简易的窑坑，高兰英见了也来帮忙。大土块垒了半尺高的三角形窑壁，小土块填补了漏风的孔洞，刘二将手伸进窑坑中间，感受不到强烈的气流，他宣布基建工程大功告成。

　　刘二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寻了树枝在窑坑前地面上画了个铜钱模样出来，歪歪扭扭地划了“天地钱庄”四个字，他丢了木棍，面朝东面跪在了窑坑面前——他的本尊来自卫辉府，他的今世来自陕州，两辈子的老家都在白水县东面。刘二顺手拿起了黄纸，冲高兰英歪了歪脑袋，高兰英兀自蹲在一旁愣神，刘二只得开口：“过来这边，咱给你公婆送钱花了。”

　　“哦。”兰英清了清地面上的杂物，撩衣襟挨着刘二跪在窑坑前面。

　　刘二拉过来竹篮，将点心肉食等供品摆放在窑坑前面，又摆了几页松散的黄纸在窑坑里，将一边地上的火镰子吹了吹，放进纸堆里点火，明黄的火焰登时从黄纸上腾了起来。刘二熄了火镰子揣进怀里，接连扔了大把的黄纸进窑坑，火越烧越大，一阵风吹来，大片的黑灰飞了起来，刘二连忙拾了小土块压了卷曲燃烧的黄纸。

　　夫家祭祖原本不能让媳妇露面，不过刘二不在乎这个，他顺便要高兰英也跪在一旁祷告。刘二也不信鬼神之说，但他很注重祖宗祭祀，以表其对祖宗开拓四野的伟业的敬意。汉人不能没有信仰，汉人不能不敬仰祖宗，那些不敬祖宗偏信伪神的人还是不要自称汉人吧？

　　“父亲母亲，儿子给二老送钱来啦，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又一张银票，这么多都是银票。咱家的银子多的是，花都花不完，给您送去些零花用。您二老可别太俭省，该花钱就花钱，可什么买什么，银票沤烂了可就不当钱啦。”

　　刘二嘴里不住滴叨咕，所谓心诚则灵，心意与礼节尽到了，祖宗自然会佑护刘二的。一大捧黄纸眼看要烧尽了，一阵旋风吹来，黑灰不断给风卷起，成了一个黑色的烟柱飘散空中，刘二连忙拉兰英磕了四个响头，“祖宗显灵啦，咱日后大业必成，仰赖祖宗庇佑。”

　　不信鬼神的刘二神色肃穆地祷告了半晌，方动身往旁边挪了挪，拉了他婆姨一把，“该你了，你给咱岳父母送点钱花花。”

　　高兰英起身面朝北跪在窑坑前，口中纠正刘二的语病，“那是你岳父母，是俺的父母亲。”

　　刘二点头认错，起身与兰英跪在一起。兰英又丢了一大捧黄纸进窑坑，使土块压住了燃烧的火焰，然后拉刘二一同磕了四个头，跪直了身子默声祷告。

　　兰英祭奠完毕，刘二蹲下来动手收拾供品。供品给祖宗品尝过以后自然要由凡人吃用，祭奠一事心意到了便成，刘二可做不来乱丢供品的奢侈事儿。

　　刘二瞅见竹篮里还剩了几张黄纸，他将黄纸尽数丢进了火堆里，面朝南祷告了几句：“毛德生老先生，您一切可还安好？刘二给您送钱啦，您老且等待几日，咱得了势便给您修大院子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几日也不知阴间几年，刘二反正随口糊弄鬼的，他许下的允诺日后只要完成了便不算妄语，不管时候过了几日还是几十年。

　　两口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等待窑坑里黄纸全部烧尽了，方才迈步回村。两人迎面正碰见在村头四处踅摸的花万庆，不等花万庆开口，刘二先解释了：“咱托过路神送钱去了。”

　　花万庆点了点头，“咱也去，我去跟王文常和胡德兴说说。”

　　两口子回家不过歇息了片刻，屋外传来劈劈啪啪的纸炮声。刘二出门看了看天，西面的云彩一片火红，头顶的的天空却现了一片灰暗之色，刘二回头冲兰英问：“东烧呼雷西烧雨，明天该不是要下雪了吧？”

　　兰英扒着门框站在门口往西朝了朝，回首冲刘二一撇嘴，“什么呀，今晚花花云，明天晒死人，我看明天是个好天，不能下雪。”

　　她回身这一眼，正瞅见刘二捏了点心往嘴里送，忍不住地呵斥：“还吃零嘴啊你，等下扁食你不吃了啊？”

　　明代汉人春节便要包饺子吃，时人谓之“扁食”。午后刘二与高兰英也承接了下河村分派的包扁食的业务，两口子在家忙活了半晌，还包了几个红枣进去，两人包完扁食方才去祭祖的。

　　刘二打着哈哈，“午饭没吃饱，咱有些饿了。”手里却不停，又拿了一块方酥出来。

　　兰英过去一把夺了竹篮过去，“甭吃了，你吃完了我吃啥，这些我收起来。刚才纸炮响了，估计是扁食出锅了，你拿碗去盛。”

　　“嗯，头锅饺子二锅面，咱不能等，我这就去。”刘二说着，进厨房寻了俩大海碗出门了。王大有将肉食熟菜正午已然给各家分好，除夕时候村民在家吃饭。

　　刘二端了冒尖两大碗饺子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然亮起了灯光。刘二瞅见门上钟馗的画像与门框上的春联，不禁来了兴致，念诵了起来，“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

　　门画是王大有去县城购置的，村里人贴的春联都是平天尊写的，好在他随身带了他的应用文大全，倒也没费什么心思，家家户户的春联都不重样，尽是些寻常喜庆句子。

　　高兰英已经切了四样熟食供奉在了堂屋桌上，刘二将饺子也供了上去。夫妻两人给轩辕老祖宗磕头，二人祷告了几句，刘二站起了身子，“祖宗吃过啦，你看，饺子冒着气儿呢，该咱吃了。”

　　夫妻二人开了一坛子酒，对坐在桌前，两碗饺子，四个凉菜，就这么吃喝起来。刘二家的年夜饭向来就没热闹过，一般都是他一个人吃喝，如今他与兰英俩人一起，他很是高兴。

　　“兰英，你家里过年咋吃饭呐？”刘二自斟自饮，话多了起来。

　　兰英摇了摇头，“咱家里不怎么讲究，吃饭时可以随便说话。大姐二姐没出门的时候，咱家那时候也是很热闹的。后来过年我与伯父家一起过，伯父家里很讲究，大家都是默默的吃饭，没什么乐趣可言。”

　　过年，过年，过年的意思是人们忙碌了一整年了，年尾要置备些好吃食犒劳一下自家人，乐趣重在动手炸丸子、煮肉、包饺子等过程。下河村情况特殊，春节准备了熟猪牛羊肉，炸丸子，豆腐干，都是嫂子们在一起制作的。她们当时是快乐了，各家各户村民回到家里却有些冷清了。

　　兰英说了她的事，询问刘二，“相公，你家过年是咋样的？”

　　刘二自个儿过了半辈子，委实说不出什么故事来，只好将杨白劳的凄惨事儿往他身上套，差点儿唱了“扯来二尺红头绳”出来。

　　“唉，可惜我不能侍奉二老，帮你尽尽孝心。”高兰英假装了遗憾的模样，又问刘二：“刘二，今天你咋给毛德生送钱呐，你不是说毛先生云游四方去了吗？”

　　刘二张嘴就来，“这都过去好多年了，咱怕毛先生早已仙逝，是以顺便给他送些纸钱。万一他尚在人世，那不是大喜事么，咱出人头地了，他指定来寻咱。”

　　“明天有财他们给你拜年，你要给多少压岁钱？”女人的心思就是细。

　　“咱村里有多少小孩子？”刘二心里高兴，喝得有些多了。

　　兰英掰了掰手指头，“算上翠莲与项城，咱村里就八个小孩儿。”

　　春节时下河村也不曾松懈了防备，毕竟村里粮食太多，除了新婚的张铁牛外，西河村与张家河村守粮的汉子都把家眷接了过来，在下河村过年，高有银也随了高大山一起来下河村居住。

　　“那明天咱大方点，一人给十两银子，你说呢？”刘二信口开河，啥话都敢说。

　　“瞎说话，十两银子，咱是有，旁人呢？你忘了啊，明天我也得收红包。”兰英是新媳妇，第一年春节给长辈拜节，长辈都要给她大红包，常有媳妇因此而发了小财的。

　　“嘿，你是瞎操心，现今各家都没有现钱，钱都在大有哥家里搁着呢，指定是大有哥今天给众人分派了银两，让大伙儿发压岁钱。咱大伙儿是一体的，这钱不过是左手倒到了右手，你干吗算这么清呢。”刘二心思却清楚的很。

　　高兰英见刘二胸有成竹的模样，点头答应：“那按你说的，咱封十两。”

　　刘二嘿嘿一笑，“必须的啊，咱给有财十两银子压岁钱，银子最后还得归了大有哥，他要给有财存老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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