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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水华寺


  空净大师捻了白子,抬眸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郑施主今日的心思,仿佛并不在贫僧的这黑白子之上。”

  郑溶漫不经心道:“何以见得?”他手中黑子脆生落定,“大师来看,本王这一局却是赢了大师。”

  空净大师双手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道:“贫僧向来不以胜败来论得失。”

  郑溶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敢问大师以什么来论得失?”

  空净大师指了指棋盘,将白子一粒粒的收入篓中,悠然道:“这一局贫僧虽是败了,可这一局贫僧观棋思棋,其乐无穷,”他伸手再指了指石桌上的茶盅,“况且手边有清茶一壶,耳畔闻听清风一缕,案上供清香三柱,贫僧已尽得其乐,反观郑施主,却心神不宁,恍然若失,虽是赢得此局,却有何乐趣可言?这样说起来,自然是贫僧有大大的得,而郑施主却有大大的失。”

  “本王受教了。每次到水华寺与大师对棋,本王都受益良多。”郑溶拈起一枚黑子把玩良久,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容,“只是有一点不明之处,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空净大师颔首道:“郑施主请讲。”

  郑溶将那棋子闲闲掷入棋篓,啜了一口清茶,道:“若是枰上之棋子自有悲苦喜乐,”他伸手取了那棋篓,突然将那棋篓扬手倒扣,猛然间那一篓黑子倾倒而出,悉数倾倒在一枰棋盘之上,争先恐后,如飞石溅墨,霎时间玉石相击,哗然作响,“本王开疆拓土,永绝边患滋扰,虽失了谈论风月之雅乐,可护得这黑子在这一方四围之中无限自在,尽享大师所享的清茶清风清香,岂不是本王天大的乐事一桩?这样看来,到底是大师得呢,还是本王得呢?”

  空净大师垂眸看去,那棋盘之上已是尽铺黑子,唯一的一枚白子悬在棋盘边缘,岌岌可危。

  空净大师缄默良久,方合掌道:“郑施主心怀天下,贫僧自愧不如。”

  郑溶目光灼灼:“大师可愿助本王成就那天大的乐事一桩?”

  空净大师俯身拾起棋盘上那一枚白子,将它轻轻放入手边的白子棋篓之中,喟叹道:“这一粒白子,且让它就此归位罢。”

  郑溶微笑道:“大师慈悲。”

  旋即肃然道:“现下外患四起,北疆胡寇虎视眈眈,时时滋扰,如今更以联姻为名派兵刺探我朝虚实,”他抬起眼眸,眼中迸射出一道极锐利的光芒,仿佛千年寒剑铮然出鞘,一扫方才的闲散淡然之态,“本王欲领兵北上,以安边域。”

  空净大师沉吟片刻道:“郑施主力挽狂澜,贫僧愿为天下一效犬马之劳。不知郑施主要贫僧做什么?”

  “本王离京,必有人有心挑起风浪,这京城之中必是骚动不宁,”他垂了眸子,拣起石桌上的一枚白子把玩,“白子气数已尽,本王不以为惧,只是若是圣上圣躬不宁,必是朝纲失衡,内乱丛生,到时候兵事骤起,便是遍地哀鸿,生灵涂炭。”他凛然住口,目光如炬,眼底波澜微生。

  仿佛那惨绝人寰的情景已经发生,空净大师声含悲悯,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郑溶欠身:“本王离开京之后,圣躬之安便尽数托付大师了。”

  空净大师合掌道:“郑施主放心,贫僧必尽力而为。”一语罢了抬眼望去,太阳西沉,乳燕归林,幼莺啼啭,这清净之景几乎美到摄人心魄,空净长长喟叹一声,“这天下苍生数年太平从此仰仗郑施主了。”

  郑溶拱手:“如此,本王替这天下苍生多谢大师了。”

  郑溶缓步跨出水华寺山门,门口侍卫持矛戟肃然候立,凉风微起,辛七取了大氅奉到郑溶面前:“殿下可要回府?”

  郑溶瞥了远处的密林,往前半里之地便是上一次他和苏萧遇袭之处,他低声问道:“可有消息?”

  辛七微一愣,旋即明白郑溶是在问苏萧的消息,忙敛眉低首回道:“昨日苏大人回纸笔胡同后,晚间邀了朝中几位要好官员同饮。”辛七顿了一顿,低头回禀道,“这几位官员之中,邱念钦邱大人最迟到席。”

  郑溶沉默,良久才道:“却有何异样之处?”

  辛七道:“苏大人席中借故离席,稍候与邱大人在后院密谈许久。”他不敢抬眸,只觉一道深邃目光笼罩而下,“果然不出殿下所料,苏大人——苏大人将殿下预备留京的假消息告诉了邱大人。”

  辛七多少知晓那个人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因此心中极为忐忑不安,一语完了,半晌却未听得有什么动静,只略略放大了胆子,抬起头来,眼风却瞟见郑溶将两手拢在广袖之中,袖风微动,玉色织银蟠龙纹裳上的暗龙蟠纹饰似乎活了起来,龙爪四张,直要腾空而出。

  辛七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去,良久前头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郑溶却已是去得远了。

  他忙碎步跟上,郑溶却突然顿了脚步道:“派去的人可严守在值上?”

  辛七忙道:“苏大人宅子外头安插的守卫俱是以一挡十的骁勇之士,日夜轮班,断不会叫苏大人出什么闪失。”

  郑溶略点了点头,嘱咐道:“事涉二王,况且本王不日将出京,你亲自领了人去守着,千万小心为上。”

  辛七断然没有想到郑溶在这样的关口之上并不打算将自己带出京城,反倒将自己拨了去纸笔胡同,心下不由暗暗一惊,没有料想到殿下对那人用心已是至此,忙垂首恭敬道:“属下誓死护卫苏大人周全!”

  一语未了,水华寺金石之钟缓缓地传了过来,振聋发聩,惊得飞鸟扑愣愣地冲上天际,辛七陡然一惊,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一轮落日染得云霞织紫错金,明晓山山间一片安静澄澈,横枝蔽日,余晖中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贴着密林枝桠掠过,扑闪着翅膀落在了辛七的肩膀上,辛七取下鸽子脚环上的密札,粗粗一看,忙朝着郑溶跨一步,附耳上去:“殿下,长公主使飞鸽传来消息,圣上午膳过后再次惊厥,内宫诸人乱成一团,贵妃等俱无主意,长公主现下拘了太医院守职太医在御塌前伺候,并奉了贵妃手谕下令东南西北四处宫门四闭,封锁消息,严禁宫闱内外相通。”

  郑溶攒眉道:“着人立即将此事告知空净大师,请大师明日便进宫为圣上祷祝安康。传书长公主再奉贵妃手谕,请大师入宫,对外便只说贵妃与长公主近日心绪不宁,恐宫中有不净之物,明日请空净大师奉旨入宫讲经,酬祝长公主大婚昌遂。”顿了一顿,旋即又嘱咐道,“你让文九去别院邀妙仁先生立即收拾行装,明日随空净大师一同进宫为圣上请脉。”

  辛七当即拟好密札,封了蜡丸,放了那鸽子传书而去,一眨眼的功夫,那雪白的鸽子便隐入了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再没了半分痕迹。

  甫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那鸽子飞入重重宫阙之中,停在了铜雀宫内一柄翠玉栏杆上。正倚靠在杏黄累丝重绣万字纹软榻上歇息的长公主款款走了过去,伸出艳若蔷薇的丹寇十指,抚了一抚那白鸽的颈项,贝齿微露,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凝在唇边:“你可算回来了,可比往日足足晚了一刻钟呢。”

  一旁的徐嬷嬷低声道:“公主,咱们将身家性命俱是压在这瑞亲王身上,公主可有万全把握?”

  长公主莞尔一笑:“徐嬷嬷,不光是咱们,便是我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怕是也将这千里江山压在了瑞亲王身上呢。”

  徐嬷嬷疑道:“既然如此,为何瑞亲王殿下还要公主用青烟体替他假撰那样一份遗诏?”

  长公主一面悠然取下那鸽子脚环上的蜡丸,一面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三弟,素来是个什么性子?他是个诸事做绝的性子,若是安安稳稳留在京城等父皇御驾归天,等来一纸遗诏登了大宝,他难免不疑心放在外头的各位王爷心存不满,生有二心,与其那样坐等各位王爷羽翼渐丰,剪除不力,何不干脆就在登基之前给他们一个理由。”

  徐嬷嬷不解道:“什么理由?”

  她微微一笑,案头上的高烛兀自跳了一跳,华灯将她如花容颜映出一丝艳丽到极点的妖媚:“自然是谋反的理由。”

  徐嬷嬷一惊:“谋反?”

  “若是他们不谋反的话,他怎好有借口挥兵平叛,江山独坐呢?咱们父皇怕是只看到了他的运筹帷幄铁腕果决,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对自家兄弟也俱是如此罢?”她眼中透出一点凄凉的意味,“若是没有如此铁腕,到底是坐不稳这江山的。在这一点上头,父皇怕也清清楚楚的,只不过不愿想透罢了。说起来天家兄弟之情天伦之乐也不过是如此了。”

  徐嬷嬷见状,不由迟疑道:“公主……”

  长公主挥了挥手,示意她噤声,展开密札细细看来,良久方抬起头来:“传令下去,本宫身染微恙,夜难安眠,”她扬起头来,那颈项如同一只优美至极的天鹅,“本宫曾手抄一本《金刚经》,明日将那《金刚经》送了水华寺,供奉在观音菩萨跟前,再着人请了水华寺空净大师来替本宫做一做佛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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