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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一抹春 二


  那两行字若游龙在水飞凤在天,一笔一划皆是圣上手笔,当今圣上酷爱文墨,自幼时便喜临摹书圣之体,一手王书写得颇有大家之风,后又创了闻名天下的青烟体。这青烟体几十年如一日的练下来,一笔一划早是胸中成竹一气呵成,无需思量,就如同帝王的权衡之术驭下之方一般,早已深入骨髓驾轻就熟。

  这个在皇位上坐了近五十年的帝王,虽近来对国事不甚过问,可朝廷大事却了若指掌,朝政大纲更是牢牢地握在手中,朝中那数不清的暗探耳目更非虚设。

  那一张薄薄的洒金宣纸仿佛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郑溶的手之上。

  他脑中一时之间闪过许多念头,他不敢深想,只觉皇帝锐利如寒剑的目光冷峻地巡梭而下,审视着他面上的每一丝表情,耳畔只听得皇帝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这是京师街头巷尾这几个月人人口舌相传的一句讹语,朕听了很是不顺耳,你可愿替朕解了这件忧心事?”

  郑溶跪下来,低头沉声道:“父皇说这几月京中街头巷尾通传此事,可儿子却从未听说这样的讹语。”

  皇帝没有说话,眯着眼,嘴角微微向下,目光清冷。

  郑溶叩首道:“父皇请细思此事。儿子两月之前尚在江阳赈灾,这几个月并不在京中,何来的这几个月街头巷尾的口舌相传?”

  他顿了一顿,未见皇帝斥责,便继续道:“想当初回京儿子向父皇述职之时,父皇特特嘱了儿子往后要多体民情多查民意,免百姓再生流离颠沛之苦,故而儿子腿伤之时,乘着在明晓山的别院养伤之机,便日日到明晓山上的水华寺里同空净大师谈经论道。”

  水华寺乃是开国皇帝元后慧启皇后集后宫三年的水粉胭脂钱所修建,山门门匾上水华寺三个字,乃是开国的帝御笔手书,有了这一层脸面,这水华寺乃顺理成章地成了本朝皇室节年之时上香祈福之处,庙中历代住持一贯又是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得了皇帝十分的尊重,因此自皇帝而下,人人对那庙中住持掌门少不得都要尊一声大师。

  郑溶深知皇帝疑心甚重,格外忌惮皇子私下联络结交士子官员,故而只说自己在水华寺与住持闲坐论佛理,倒是投了皇帝如今上了年纪愈加尊佛门重仙家的心思。

  他见皇帝眉头几不可见地松了些,便放缓音调道:“如今正值五月端阳嘉节,后面又接着是七夕之会,儿子在寺中不免见多了许多前来祈福的寻常百姓,倒是也在庙中听了不少有意思的传言,从士子文士到樵父渔翁,从淑女闺秀到村妇老妪,父皇可要一听?”

  皇帝有了几分兴趣,脸色渐渐和缓了几分,却听他一一闲闲道来,“如今四方皆定,天下和美,农门传的是风调雨顺,仓稻已熟,个个心喜今年必是丰年。士子人人称道今年新开恩科,大选贤能,恨不能立时鲤鱼跃龙门,报效国家。那些文人么,大多议论的是江阳水患已平,乱象已正,江阳百姓安居乐业。”

  他见皇帝听得仔细,不由话中含笑,“父皇可知那些京中的名门贵女凑在一起都说些什么?”

  “这又有何难,左右不过些闺中闲事。”

  “她们说的却是当下的一件大事情。”

  “喔,什么大事?”

  “她们日日议论的是,北疆来朝——长公主的婚事。”

  “这又是为何?”

  “她们都议论着,咱们长公主大嫁典仪之时,身上那一身名贵绣品到底要耗费江南多少绣娘多少精力。”见皇帝忍不住失笑摇头,又道,“除了那些贵女之外,便是那些卖货郎,也很是关心长公主的良辰吉日。”

  皇帝奇道:“卖货郎关心这件事又是何故?”

  郑溶微笑道:“他们盘算的是长公主大婚之日,京中哪个地方是最热闹,好在头几日去占了地方,等着长公主大婚那日,好赚个盆满钵满。”

  皇帝终于笑道:“这些日子去水华寺的人倒是真不少,改日朕倒也亲自去一趟,听听百姓们嚼一嚼舌根,怕是有意思得很。”

  郑溶道:“可不是有意思得很么。”

  见皇帝神情终于和缓下来,郑溶将话头轻轻拨了一拨,神色肃然,“是有意思得很。只是有一句话,儿子断断不敢欺瞒圣上——儿子在水华寺数日,却从未听过什么苏郎眉间一抹春之类的讹语!儿子方才对父皇讲的话,不过是鹦鹉学舌挂一漏万而已,父皇一未曾听说士子之喜,二未曾听说农夫之乐,三未曾听说闺门之趣,四未曾听说货郎之艰,儿子身在水华之中尚且未曾听说那一句讹语,父皇身在庙堂之深,为何偏偏听到了一句儿子数日间在水华寺也未曾听说过的话?儿子斗胆请父皇想一想,这讹语——既不出于百姓口中,那是从何处而生?”

  他仰起头来,一双墨黑眸子里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一闪而过:“儿子不敢辩驳与苏萧无有关联,只是儿子不知为何此等小事却惊动了圣上?”

  郑溶那一刻一闪而过的目光,皇帝看得清清楚楚,皇帝不免心下一惊,仿佛什么事情被点醒了一般,喝道:“你的意思是……”

  郑溶叩了一个首,缓缓道:“圣上仁慈治国心怀天下,区区一名礼部主事有何能耐得万岁之忧?除非……”

  皇帝步步紧逼地追问:“除非什么?”

  郑溶面上浮起一丝浅到极致的笑容,恍惚之中,皇帝依稀看到当年自己胸怀成略的影子,不由微有些怔忪,只见他重重地叩下头去,一字一顿道:“除非——有人上揣圣意,以全私利!儿子再斗胆禀告父皇,上奏此话之人,假托民意,安插耳目,混淆圣上清听,其心——实在可诛。”

  皇帝此生最忌惮的便是上揣圣意。

  宁郡王郑醇钧尤喜娈童,豢养娈童数人之多,忠国公郑仪兴素喜瘦腰,府中歌舞姬妾成群,这些皇亲贵胄的风流韵事,哪一件皇帝不曾耳闻?何时却见皇帝重责过哪一个?就算是和亲王郑洺自己也因着与太傅之子颜墨小公子同捧京师中名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也只被皇帝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

  郑溶心中冷冷一笑,皇帝未必十分计较此事,便是他被责罚了至多不过是半年亲王俸禄而已,等皇帝过几日回过神来,却能对幕后主使的郑洺毫无芥蒂?这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作法,他居然也敢铤而走险?如今他可真是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了?

  许美人从三皇子封地进献而上,这件事情乃是皇帝心知肚明的事情。若今日之事如方才全贵所说,是许美人在侍寝之时乘机进言惹怒天颜的话,这事便绝对与二皇子郑洺脱不了干系。

  皇帝的脸色随着郑溶的话一寸寸地冷下来,二皇子操纵后宫,安插耳目,捏造谣言,毁谤兄弟,欺瞒父君,其意图昭然若揭,不过就是为了那一把龙椅么?今日为了太子之位,便可肆意毁谤兄弟,欺瞒父君,往后便合该着是杀父弑君了罢?

  郑溶默默地跪在地上,良久却听皇帝缓缓道:“今年三月上头,你那五弟也封王立府了,朕给他拟的封号是恭,你觉得这封号是个什么意思?”

  郑溶倒不想皇帝开口问到这一层上头去了,只直了身体道:“尚书曰,恭作肃。肃者,持事振敬也,父皇给五弟拟的封号是恭,便是盼着五弟将来做事持正以成大器。”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很好,朕也是想他能持事振敬以成大器,只是还有一层意思,你未曾说得完全。”

  郑溶低头回道:“儿子驽钝,请父皇教诲。”

  皇帝道:“恭者,敬也。朕给了他这个封号,便是想着他能上敬天地,下敬父兄。常言道天家情薄,朕却盼着你们兄友弟恭,盼着他恭顺于新君——更盼着新君善待于他。”

  郑溶心中微微闪过一丝揣测,却不敢往深处想,当下只虚应一句道:“儿子们不孝,让父皇操心。”

  皇帝摆摆手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昨日间我见你和你五弟一同出了殿门,又一同回来,想必是嫌那大殿里头吵闹,兄弟两个去说贴己话了?”

  郑溶却没想到皇帝虽是精力不济,却连这些小事俱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忙站起来垂手道:“儿子未曾约束自己言行,更未曾教诲幼弟,与五弟躲了小半个时辰的闲,没想到父皇目光如炬,儿子往后越发不敢怠惫。”

  皇帝却抬抬手示意他坐下来,道:“朕并没怪你的意思。”

  郑溶依言侧身而坐,在皇帝说完那一番兄友弟恭的话之后,他心下却陡然浮现出隐约不安。

  郑溶乃是皇帝心中早已定下人选,唯一不足的便是这个儿子自幼便与他恭谨有余,却是不甚亲厚。昨日见两个儿子感情深厚,他看在眼中,心中十分欣慰,虽说这天家亲情历来凉薄,那君王之道也必是如此,可他到底是个父亲,自然也盼着下头的子孙能和睦有佳,免生萧墙之祸,他给清儿封了恭王的称号,无非是盼着清儿能安于天命,恭顺新君,而坐上龙椅的兄长也能体恤自己的苦心,爱护幼弟。

  自己今日里借着清儿的事情,将传位的意思透给了溶儿,这偌大的江山需要一个铁腕无情的强大君王。他可以不过问郑清一日复一日微服出游,一言不合拔刀相助的肆意妄为,也可以不理会郑洺包昆班捧名伶的胡闹,但是今日早上发生的事情,却不得让他不防着佞臣专权,狐媚惑主。

  皇帝俯下身去,将那张宣纸从郑溶手中抽了出来,肃然道:“你学《史记》是在哪一年?”

  郑溶不知皇帝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个上面,隐隐有些不安:“回父皇,儿子是进学的第四年上头学的《史记》。”

  皇帝缓声道:“汉朝武皇帝宠妃钩弋夫人的典故,你可记得清楚?”

  郑溶心中微寒:“父皇……”

  皇帝目光炯炯,那帝王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郑溶不得不微微低下些头:“为着储君的千古名声,也为着储君能独断朝纲,不被小人所惑恣乱国家,朕不介意效仿武皇帝,替朕的储君扫平这路上的一切障碍,让他安安心心的做一个盛世之君。”

  郑溶大惊,陡然抬头:“父皇!”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若是一步行错,苏萧便是万劫不复。

  郑溶深知,他什么也没有,唯一的凭仗乃是这十几年尽收锋芒换来的,这龙座之上的帝王对自己的那一点微不可提的信任。

  这么多年的如履薄冰,可否换来那夏花一般璀璨的女子的一条命?

  他此时无路可退,唯有重重地叩下头去:“父皇可信儿子?”

  皇帝凝视他良久,终于将案桌上那张微微卷曲的宣纸团了一团扔到了他的面前:“这样低贱的名字,朕恐污了朕的御笔金案,你自己看着办罢。朕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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