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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长公主


  郑溶行至芳华宫门口,只觉里头隐约透出些靡艳的气息,他皱眉问了问门口侍立的宫女:“长公主在里面?”

  宫女屈膝道:“公主一直在里面等您。”

  郑溶缓步走了进去,却瞧见里头朱户旁的妃色描花帘帐俱是放了下来,外头的日头虽然好,却只从那妃色描花帘帐上透得了一点隐隐约约地暗红,外头的一点日光蜿蜒而沉默地流淌下来,从那朱户上头流淌到百花粉墙上,再默不作声地流淌到乌沉沉地石砖上,再流淌到端坐在妆台前的长公主的身上。

  郑溶站住了脚,只见长公主郑淣头上簪珥步摇全无,一扫珠翠珠冠各式缀饰,只着一袭湘色长衣,下头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脚来,郑溶不由低声责备道:“景阳你这是要做什么?”

  仁孝长公主郑淣并不回头,空洞洞地声音飘荡在那妃红色的寝殿之中:“三哥,你终于来了。”

  郑溶叹了一口气:“伤病未愈,久未出门。圣旨已下,景阳你又何必如此?”

  长公主转过脸来,脸上一痕清泪,依稀如空谷中幽怨的花草:“为什么是我?这宗室女如此之多,为何不在宗室女之中挑选一个,偏偏非要我一个帝姬远嫁蛮夷?”

  郑溶将手覆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坐在她面前的绣椅上:“西梁并不是蛮夷之地。我或者二哥,总有一个会将你一路护送至西梁,那边新帝年纪尚轻,听说也是俊朗非凡,你必然和他举案齐眉。”

  长公主将一双□□的双足慢慢地缩上圈椅,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仿佛很冷:“是啊,即将远飞的鸟儿,谁人会在意她远方的巢穴是不是温暖和平安呢?”

  郑溶沉默半晌,方低声道:“身为皇子公主,身不由己之处又岂是在这一桩一件上头?景阳,这滋味你却是今日才知道的?”

  郑淣轻轻地摇头:“三哥,你可知道父皇为何替我取这个名字?”不等郑溶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长公主郑淣,父皇的第四个孩子,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们的父皇已经五年不曾有过子嗣,父皇和满朝文武都多么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皇子,可惜的是……生出来的,却是一个不顶用的长公主。郑淣郑淣,从水从儿,不是希望这个女儿福寿绵延,也不愿给这个女儿尊荣珍视,这名字希望的不过是往后出生的孩子,都是皇子罢了。”

  “出生之时,便是父皇和满朝文武用来祈求子嗣昌隆的工具,现在呢,仁孝长公主……”她讽刺地笑了一笑,那讽刺到极点的笑意却丝毫不减身为公主的端庄与优雅,“对民尽仁,对父尽孝,便是我的宿命罢了……”

  郑溶沉默良久,方低声道:“若是我将你送过去,那我定将你接回来。”

  长公主嘴角轻轻地上扬:“三哥,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她终于从那铺着锦缎的华丽圈椅上走下来,走到郑溶的身边,仪态万方坐下来,仿佛坐在的并不是他的脚边,反而是端坐在朝凤殿的凤椅之上,她蜷下身去,靠在那张椅腿旁,就如同回到了小时候一样:“你看,这一双女人的手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手来,举到郑溶眼前,十指修长,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染成淡淡的妃色,和这铜雀宫里的颜色一模一样,“三哥,这世间女人的手能做到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情,弹琴吹箫,描红绣花,当然还有……伺候男人。”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过一朝公主的手,能做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事情了。”

  郑溶轻轻扬起眉毛,并没有说话。

  “在这宫里头呆久了,人人都会养成一点自己的小习惯,这一双手自幼长于这宫闱之内,没有别的嗜好,也有一点小习惯。”她凑近些,暗香浮动,郑溶只觉殿中那靡艳的气味又浓烈了些,仿佛正是从她的发髻华裳上散发出来的。他不由眯了眯眼睛,只静静地听她往下说:“妹妹一直很喜欢鹦鹉呢,因此便用了这双手□□了很些听话的小鹦鹉,喔——对了,三哥喜欢的是鹰罢?也是呢,这些鹦鹉对于三哥来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不过鹰有鹰的好处,鹦鹉自然也有鹦鹉的好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能学人说话呢。这高墙之内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啊,这些事儿都藏在——”她抬手指了指头顶的那一方藻井,“这里——”再抬手指了指墙角,“那里——还有那些犄角旮旯的墙脚和三宫六院的床底下呢,若是没有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替我记着,替三哥记着,想听一听的时候,可都没有人替咱们学一学了。”

  郑溶立府之后与这位妹妹交往甚少,不过年节才在宫宴上会上一会,他记忆中的景阳,不过是他年少失母之后,那个跑到他身边,仰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将手绢儿递给他的小妹妹,直到这一番话下来,他这才发现这位可爱伶俐的妹妹早已不复原先的模样,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深宫之中,在他看不到的那些阴暗地方,历练成了这样的心思。

  他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喔,原来妹妹今日将三哥叫来,就是想让三哥听一听这些小鹦鹉学来的话罢?”

  长公主一笑,妩媚至极,她的眼角眉梢与郑溶长得很有些相似,乍一看倒似亲胞妹似的:“我所有的兄弟里头,三哥是最聪明,也是最能干的,就连我这一介女流也能看出的事儿,我们的父皇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郑溶目光微微一闪,道:“妹妹的意思是……”

  长公主再将自己的手举到郑溶的面前:“妹妹的意思是,妹妹在宫中的时间真是漫长得很,为了打发时间,妹妹不仅养了一些小玩意儿,更在空闲之余效了一效父皇的青烟体。”

  青烟体,乃是当朝皇帝独创的字体,因其形状若春日风中的烟柳,故而称为青烟体,文人墨客效仿甚多,只是皇帝本身书法造诣极高,那青烟体因此上也不是庸凡之辈能学得像的。

  郑溶挑眉道:“妹妹也效过青烟体?那三哥改日定当临摹一番了。”

  长公主站起身来,从妆台下头抽出一张宣纸递到郑溶手中,郑溶低头仔细端详一番,那字——竟然和他日日在六部文书奏折上看到的朱批一模一样。就连他几乎也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来,只不过朱批之上的总是国之要事,而在这张纸上却是一首宋人的小令,每一撇每一捺,居然没有丝毫破绽。

  长公主媚眼如丝,从郑溶手中抽出那一张纸,道:“这东西,我可差了人搁在父皇御书房的多宝阁上,三哥哥不想听一听父皇怎么说的么?”

  郑溶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长公主掩唇一笑:“父皇其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说难得朕前些年还有心思写这些个东西。”

  郑溶沉默半晌,方抬头道:“妹妹果然好本事。”

  长公主道:“我会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如何能跟三哥哥的大本事相提并论呢?”

  郑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哑然失笑道:“可三哥却没有本事叫妹妹如愿以偿。要不,妹妹派人召了二弟来,让他见一见你的鹦鹉和青烟体,或者……还有其他的好东西?二哥他必定有这个本事——怕会替妹妹花一花这个心思。”说罢,不再理会她,提腿便走。

  郑淣却没料到他说变脸便变脸,猛然站起来,厉声道:“郑溶!你……你站住!”

  郑溶站住了脚,并未回头,只淡淡地问:“莫非,景阳还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本王一道儿看看?”

  如今,只得孤注一掷了。

  郑淣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笑了一笑:“三哥不说,我倒是真忘记了,最近,这坊间倒是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消息呢。”

  郑溶侧头而立,并不言语。

  郑淣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都说是三哥你红鸾星动,与礼部的一个六品小官断袖分桃,影形不离,任这朝堂上风雨飘摇,只是托病不出,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郑溶闻言轻声一笑,道:“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之事,居然也劳动了妹妹的鹦鹉对妹妹学舌?”

  郑淣道:“三哥说这是游戏之事便是游戏之事,其实龙阳之好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头来也不过是野史逸闻中的闲笔罢了,历来也没人当真。”她走到郑溶面前,仰面看他,一对拂烟眉晕染若翠,额头上的落梅妆衬得她明艳动人,只是一双明目却含着千帆过尽的苍老,“可若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儿并不是须眉男儿,反倒是……一位红妆荆钗,这事儿,却是能列入史书的千古奇谈了。”

  她慢慢地讲完,心知自己已将最后的底牌抛了出来,一双眼睛只目不转睛地逼视着面前的人,心中砰砰直跳,只要看他如何应对。郑溶却不想她竟然知道此事,心中微有些愕然,只沉吟不语。

  郑淣见他并不答话,只当做他并不在意此事,一时心急,索性破釜沉舟:“父皇如今久不见外臣,妹妹身居深宫之内,每隔五日却有一次侍病面圣之机,三弟若是不好开口,妹妹便替三弟向父皇提上一提,索性将那苏萧复了本名,再择个吉日,堂堂正正地纳进三弟府中,作个侧妃可好?”

  郑溶沉默良久,缓步走到朱窗前,微微挑□□那厚重的帷帐,终于开口道:“这外头风景甚好,你想去哪里散散心呢?”

  她……终于还是赌赢了罢?

  便是他,也是有软肋的。

  长公主郑淣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不去那西凉,其他便悉听三哥哥安排筹划。”

  郑溶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三哥是可以替你安排安排——只不过妹妹你方才给三哥看的那一首小令,可惜时间太过仓促,三哥倒没看得十分仔细。妹妹一手青烟体写得出神入化,三哥佩服,因此上倒想请一请妹妹你的墨宝,不知妹妹可愿意赏脸给三哥写几个字,让三哥带回王府去细细临摹揣度一番?”

  仪态万方的长公主郑淣轻轻地牵起裙裾,屈身为礼:“三哥吩咐,妹妹焉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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