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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燕子塔 一


  往往后半夜,玉兔不像前半夜似地慢慢爬,而是撒开了四条腿儿,撒欢儿似的一趟子往西边儿跑。远处,烧花塔的火光早已熄灭了,只余下薪柴燃烧过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夜深露重,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唯有春波河中的点点花灯随着流水蜿蜒而去。

  燕子塔上,春燕已去,空寂无声,寂静得连月宫的私语之声也可辨得清楚。

  地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侍卫向坐在上方的人回禀:“殿下,属下已将刚才落水的书生救起来了。”

  郑溶面上一贯看不出什么冷热,朝中的朝官都知道,在几个王爷里头,瑞亲王的心思向来是最难揣测的。此时,他一双眼睛只管看着那局残棋出神,半日了,方低低唔了一声,道:“下去牵马,回府吧。”

  哪晓得那侍卫却并没退下,反而咣当一声跪下,壮着胆子回禀道:“殿下恕罪!那落水的书生不肯走,非要见您,说要当面谢您的救命之恩。”

  郑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睛并不看底下的侍卫:“回府。”

  侍卫的脑袋快挨着地板上去了:“属下万死!属下怕您等得心急,赶着上来回禀差事。这塔的塔门不能关闭,属下一个人分身乏术,实在拦不住他,现下那书生怕是已经自己上来了。”

  郑溶拣起起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慢条斯理地将残局上的棋子一个个地扔回到棋篓子里,他手边的这副棋,原是那老和尚的,棋盘是在个石头桌子上划出的横平竖直十九条纵横线,棋篓子也是竹篾条编的,甚是简陋。

  四围寂静无声,只有棋子清脆的碰撞声,一下又一下,就如同撞在人的心口上一般。半晌,方他抬起眼皮,轻描淡写地看了那侍卫一眼:“文九,你跟我了这么些年,办差事可是越发长进了。一个书生你也拦不下来,往后,本王还能指望你拦得下刺客?”

  他常常是喜怒不形于色,刚刚这话已经说得是极重了,他又一向驭下极严,今夜单独带了文九出来办事,想来必是事关重大,如今却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行踪,难怪有了责罚之意。底下的文九连连叩头,一头的冷汗直往下滴,心中暗想这次只怕是要惩戒不轻了。

  那边郑溶一面拣棋子,一面随口问道:“是哪个书生?踢人的,还是那个被踢的?”

  文九回道:“回禀王爷,是踢人的那个。”

  他就知道,定是那个悍妇。

  待到慢慢拣完了棋子,郑溶顺手又将棋篓子整整齐齐的磊在棋盘上,方道:“罢了,待到回了府,去领二十板子的赏,自己好好地思下过罢。”文九万万没想到就此轻轻揭过,自然是大出意料之外,忙叩头谢恩。

  郑溶往下一瞧,见文九还跪在地上,皱眉道:“起来吧,把差事回清楚了。”

  于是文九一五一十地回道:“方才属下去办差,将那两人救上岸来,被踢的那个倒也并无大碍,只是刚救起来的时候,足足吐了一肚子的水。”

  文九往上一看郑溶的脸色,想起他向来不喜听到这些污秽之字,忙又跪下叩了一个头,道:“属下该死,说的事儿污了殿下的耳朵。”他见郑溶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想了一想便略过了那落水书生如何转醒的过程,继续道:“属下见那书生缓过劲儿来了,并无性命之忧,便让人将他送至医馆去了。”

  说起想起踢人的那个,文九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踢人的那个书生怕是喝了酒,等把人救上来,他倒像是后悔了,抱着被踢的那个说了半箩筐的话,人也清醒了,非要跟着属下来谢恩。”

  原来是喝了酒撒酒疯撒到河里去了,倒也别致。耳边文九还在回禀:“属下知殿下今夜有要事,不见生人,可那书生非要谢恩,属下一时情急,失口说殿下在燕子塔上,没想到他死活拽着属下不放手非要一路跟来,属下本想在半路上甩开了他,却没承想那书生在路上摔了一跤,属下唯恐他跌坏了手脚,没奈何只得……”

  这小女子为了谢恩,敢自己一个人独自在深夜里上燕子塔,看来虽然是个悍妇,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悍妇。

  郑溶见自幼惯了后宫的各种争宠夺爱的鬼蜮伎俩,后宫妃嫔,表面上个个风姿艳质,笑容妍妍,背地里却不知道耍弄了多少暗室欺心的魑魅手段。前一朝,便是因着那陈姓的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得了势的妃嫔就忙着勾结朝官,仿效吕雉,排除异己,扑杀忠良,清洗朝堂,以至于天下大乱。乱世之中,他先祖潜龙飞天,起兵定了江山,郑家这才得了天下。

  郑溶向来觉得世间的女子让人烦闷,故而年近而立,开府已经十余年,府中却一向清净,身边连个侍妾也未曾收,他一向看不惯郑洺郑沨几个设私宅,蓄美姬,捧戏子的轻狂不自重。现下不知怎的,却难得地生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夜登燕子塔的小女子到底长了怎样的眉眼,生了怎么样的心肠。

  这一边,方才在水中泡得久了,冷水一激,苏萧已微微去了些酒意,待到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直接将她和王旬从水中拎出来的时候,她那台酒疯顿时就醒了个七八分。

  此时她摸着黑往上走,湿淋淋的衣摆带起塔中的尘土,那腐朽的陈年气味扑面而来,暗黑的犄角旮旯里,不时传来夜鼠的吱吱声,木梯年久失修,每往前上一步,脚下的朽木就发出咯唧咯唧的轻微声响。

  今夜的月光虽好,可到底不如白日光亮。月色下,四壁三人高的金刚护法仿佛比平日足足大了一倍。四围的影子重重叠叠将苏萧兜头兜脑地罩了进去。

  苏萧虽然喝了酒,加上平日又都是和男子交往,眼界自然比普通女子开阔不少,可到底也是个女子,越往上爬,心下越是多了几分紧张,加上衣衫着了水,酒意也慢慢散去,渐渐也觉出冷来。

  她其实并不信居然有人有这份闲情逸致到这人迹罕至的燕子塔中来赏月,心里实在是怀疑那救人的男子随口诓骗她。可既然那救人的男子说了,他家主人就在这燕子塔上,那人既救了王旬一命,祸事又是她惹出来的,就算现下再怎么害怕,哪怕是这塔上果真并无一人,她也要上到塔顶看个究竟。

  她耳边听闻上方似乎有低语声远远传来,人声低沉,听不清说些什么,渺渺飘飘似虚似实,愈发显得此处空寂可怖。这声音让她不由地汗毛倒立,焉知这声音不是自己的错觉?又焉知,这不是阿鼻地狱的鬼怪之音?

  如此一想,她忍不住抬头一望,四周的天王珈蓝面目威猛,獠牙青面,个个怒目圆睁,目光骇人,朝着她紧紧逼视,仿佛一个箭步就要冲过来一般,直要人神夺魂飞。

  背后一股冷风穿过窗棂间的缝隙,刮得破旧的窗棂呼呼作响。

  这一刻,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一路冲下塔去。可是心知自己其实退无可退,脚下不由蹬蹬蹬地加快步子,再不敢抬头看那塑像,只得埋头寻路,硬着头皮,疾步盘梯而上。

  说话间,郑溶听得下方的木板咯吱作响,果然是有人已经快上到了塔顶。郑溶眼风朝着文九一送,文九立马噤声肃立,顿时这佛塔之中更阑人静,再无半点声响。今夜他微服外出,隐藏行踪,特特选在这月圆之时,出其不意地探访这燕子塔,怎么能让一星半点个不相干的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容貌?郑溶提起衣袖,卷袖一拂,霎时间桌上风起烛灭。

  烛光已灭,屋中顿时暗沉了下去,唯有淡淡清辉映照得人影绰绰,甚不分明。

  此时苏萧正专心致志默数,已是爬到第十一层。从木板的缝隙间她已经看到了隐约的烛光,既有烛光便理应有人。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将一颗儿提在喉咙口的那颗蹦蹦乱跳的心,慢慢地放回到胸膛腔子里。

  那救人的男子并没有欺骗自己,此处果然有奇人在此——唔,赏月。

  正松了一口气之时,那上方微微颤动的火光,不知为何陡然熄灭。最让人心存恐惧的,并不是身在黑暗之中,而不见光芒,而是已经见到了光芒,却不得不重归黑暗。

  她一惊,脚步微微一顿。

  郑溶听到楼下女子的脚步声停了停,但是不过一瞬间,楼板发出的咯吱声,又继续倔强地透过月色传来,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他嘴边渐渐浮现出一个期许的微笑,若是寻常女子,早就吓得魂丧魄散,哪里还敢继续往上走?这倒真是个有些胆识的女子。他承认,除了避免他人见到自己的身份容貌,今夜也是少有的戏耍之念,有心想小小捉弄一下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女子,想看上一看她如何应对自己的捉弄。

  可她居然只是停了一停,就镇定自若地走了上来,方寸未乱。

  呵呵,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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