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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速客


  转眼已是桂子飘香之月,天气也渐渐转凉,吏部那头也终于传出了消息。苏萧在第二甲中尚且算是排前头,倒没有再等来年,就直接补了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的缺,虽说礼部的事不算清闲,主客清吏司也算不上油水衙门,让她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王旬名居第三甲之中,没有苏萧那么顺当,选榜前几日,便有小径消息,说道是京中官缺尚少,第三甲的贡士们均只得待到来年春归守选,等着下一拨儿外放的缺了。

  这消息一出,贡士们的心都凉了一半,谁不知这些风丝丝儿都是用来哄人的?外放历来是肥缺,外放一州一府,随便做些个什么,不比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日日苦哈哈的摸黑上早朝,战战兢兢听训斥,领着那么些月俸银两,算仔细一分一厘苦捱时日要好得多么?

  多少人眼巴巴地瞅着下头的那些个太师椅呢,若是空缺出一个半个来,早就被那些耳报神似的京官们眼尖手快捞了去,哪里还有王旬这拨儿的贡士们的份?这一等,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本来只差二甲就两三名,却硬生生要往后拖上一两年,且不说王旬自己,就连苏萧也闷闷不乐,直替王旬不值。除此之外,王旬不日将家去,两人投缘,苏萧面上看着稳重,其实心里颇有几分稚子心性,更添几分不舍得,倒是王旬反过来安慰她。

  两人都没承想,事情两天后便有了转机。那日日头甚好,是少有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却有人不请自来,上门拜访。来的人不知是什么门路,却开门见山,说话痛快,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伸出三个指头标了个数,说六部底下有个缺儿,无奈僧多粥少,上头是有贵人瞧着王旬才学人品是三甲里面拔尖的,心下颇为赏识,不好亲见,故而带了个口信,提携一把。

  王旬是个敞亮心胸的人,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加上年纪又轻,没经历什么坎坷跌碰,又自负是天子门生,眼睛里哪里容得下这些托门路塞银子的腌臜事儿?他雪窗萤案十几年,原本是凭着自己本事得中了龙头榜,满腔抱负,到头来却要这样靠着疏通才能得封一官半职,自然是当做奇耻大辱,两下间,言语中不由带出些轻慢来。

  幸而,王旬原先客中身边带着一个贴身的书童名唤长烟的,瞧着他家大公子面上颜色不对,忙一溜烟的跑到了东房里,三下两下说清楚了事件缘由,麻利儿地求了苏萧过来打些个圆场。

  苏萧知王旬素来的性子,怕他平白地惹出了祸事,忙随了长烟赶到西房,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上首,身着青衣,那衣袍颜色虽是寡淡,上头的绣线走针却是颇费功夫的,苏萧知此人必不是一般的小官吏,只见那人神色上颇有几分倨傲,正说道:“既然王兄台另有别志,在下实在不该冒昧登门。”

  王旬正要回答,门外却听苏萧抢道:“先生特地登门送佳讯,我等自是万分感激的。”上首之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书生迈进门来,抬头看去,那人白衣素袍,通身不加配饰,只在头上簪了支白玉发簪,屋外甚是光亮,那人如同偕光而来,越发显得目含春波,面如秋月,不由问道:“这位是……”

  苏萧躬身一揖:“在下苏萧,与王兄同住此处,同为今科贡士,如今刚分到礼部主客清吏司,领了从六品主事的缺。”

  中年男子颔首道:“原来是苏大人,久仰。”

  苏萧掀袍坐了王旬下方,笑问:“学生不敢当大人二字,斗胆问一句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干?”

  中年男子道:“在下姓马,自愧不才,然而却蒙我家大人深恩,荒废韶光,为我家大人做些许笔墨事宜而已。”

  这样说来,便是哪家的幕僚了。

  苏萧暗暗心惊,没料到这京城官场中是这样的一口乌压压的浑水塘。她原来以为是吏部哪个主事掌着分配,派来亲信官吏,暗示下面行些冰炭孝敬之事。没想到却是一层深牵扯,这样一来,得需费好些银子,且又得卖着人情脸面了。

  未等苏萧回话,这边王旬却道:“在下感激先生美意,只是在下习得周公礼,学得圣贤书,圣贤教诲不敢忘。”

  话音未落,却听那人嗤声道:“王兄台阅尽千书万卷,岂不知顺势而为,因势导之之说?为何年纪轻轻却是一副死板板的书生意气?若不是我家大人是个爱才之人,在下也决计不会登门走这一趟。”

  苏萧毕竟出身官宦世家,自小听闻不少官场黑路子的掌故,自然心知万不可见罪此人,两三月前,与永和王的相遇尚且算作是巧合,而今这问上门来的交道却真个是不敢不攀,送上门来的人情却不敢不领。来的人,明面上虽是愿者上钩,可若真的不奉白银,不领人情,让来人面上难看,难免会让后头的那个人记恨在心。这人既有门路,两下谈拢了,一只手可送人上青云,否则,另一只手送人入冰窖,使得似王旬这般的贡生三年五年无人问津也不是难事。

  想到此,苏萧打叠起十分的小心,问道:“劳先生费心了,只是不知先生方才讲的大人是哪一位?王兄同我定择日登门拜访,以谢贵人。”

  闻听此言,对方脸色稍霁,却摇头道:“我家大人素来不喜张扬,况且此事本与大人无关涉,只是我家大人实在爱惜人才,故而给王兄台指一指路,少走些弯道罢了。”

  一旁的王旬坦然道:“先生严重了,说什么弯路直道的,在下看来,雷霆雨露都是皇恩,既是皇恩,学生就没有不担着的道理。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先生自然比学生更明白。”

  这样的话实在是说得让苏萧心急,忙暗暗丢了个眼色给王旬,转头道:“王兄寒窗十年,功名倒在其次,苏萧却知他不愿辜负的是年少高志,更不想白白误了几年青春光阴。”

  王旬再不通官场上的把戏,也听出了苏萧转了话头,话中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便知苏萧心中有了计较,他一向敬苏萧知晓分寸,于是也就闭口不言。

  闻听苏萧这样一说,那人才终于颔首点头:“听这话儿,苏大人虽然年纪不高,倒是个心里明白事理的。”

  苏萧起身,垂手恭敬道:“方才所提的王兄之事,就全仰仗先生费心了,王兄和在下两个虽然年纪轻,没经过大世面,却不是糊涂的人,也知涌泉相报的道理,所以还请先生务必明示大人名号。”

  见马先生沉吟不语,她又道:“我等知大人清贵,不以些许小事萦怀,我等虽不敢上门扰了大人安宁,却可铭记在心,也不枉大人的提携之恩。”

  听苏萧这样再三恳求,态度谦恭且又知进退,马先生方慢慢道:“大人原嘱咐过了,不得对外宣扬,我看苏大人人小志高,却是自己人,罢了罢了,我就说与两位听,只是,两位不必在人前提起大人,日后两位与大人也必有相会之日,也算结一段善因好果。”

  苏萧忙点头称是。

  马先生接着道:“在下乃在翰林侍讲学士邱远钦邱大人门下做事,我家大人年纪虽不长,却是一等一的人物,当初就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又在翰林院领着翰林侍讲学士的职,不仅当今圣上,连着荣亲王殿下也对他青眼有加。”

  苏萧本来躬身站着,却不想冷不防在这样的时候听到邱远钦三个字,这三个字就如同七月天里当空炸响了个焦雷一般,直震得她耳门芯子嗡嗡做响。

  她不是不知道那人到了京城,不是不知道那人名躁京中,不是不知道那人以弱冠之龄为圣上设坛讲学,在举国士子中传为佳话,只是她离开邱家后,便断了与邱家的消息。在她上京之初,也曾担心遇到了邱远钦,就怕邱远钦将她认出来,可到了京师,她才知道帝京之大,安心寻一个人也未必能寻到,况且巧遇乎?

  她自幼就聪明伶俐,在帝京,竟是决心扮作男子,便一一依样穿戴起来,又冷眼看着周围男子的习性言谈,刻意收了女儿家的脂粉模样,不出一月,就将那些文人墨客的言行举止学了个十足像,就连随着一群士子上青楼,在一票红袖翠云之间,也应对自如没露了怯。

  时间一长,她慢慢明白了,当初的担心原是多余了,这京城之中,官吏多如牛毛,哪能那么巧,两下间就遇到了呢。对苏萧来说,此人仿佛成了上辈子的冤孽掌故,她未曾想过这辈子竟还会和此人有半分牵连,哪晓得冤家路窄,此刻竟冷不防听到此人的名字。

  马先生提起荣亲王,有心看一看两人的反应,故而有意顿上一顿,低头用杯盖拂开了茶叶沫子,慢悠悠喝了一口翠潭飘雪,半尚方才抬眼看了两人一眼,却恰恰看到刚才巧言善辩的苏萧一张脸变得煞白,半点血色也无,不由失声问道:“苏大人,你这是……”

  苏萧恍若未闻,神思恍惚,一霎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邱家门前森冷冷的铜钉,后院门前小丫鬟的探头探脑,半年的陈年往事如同狂潮一般,涌起数丈的洪涛,劈头盖脸地拍向她,只在一瞬之间,便将她卷进了滔天巨浪之中,让她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孤零零地站在漫天冷雨之中。

  原来,他不仅高中,仕途通达,未到而立之年,就顺风顺水进了高官,现下还达上了荣亲王这条线,怕是更要一路锦绣前程下去了。若是自己还被囿在邱家那方孤坟般的后院里,哪里会晓得自家的夫婿是这般的人中龙凤,哪里会晓得自己这辈子也有五花官诰的好福气!

  王旬本站在苏萧后侧,见前面的人影逆光站着,身形摇摇欲坠,单薄得几乎要化羽而去,忙一步抢上前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只觉得那白衣下的一双肩膀瘦弱得硌手,让人平白地生出一点心酸来。

  突然而来的力道使得苏萧灵台顿时清醒过来,她侧过头来,王旬只见那一双眼睛近在咫尺,如同一点最浓烈的墨色一般,没有丝毫光彩,只余一点尖锐的黑,那点子黑仿佛能直刺到人心的最深处。

  他不由地松开了她的肩膀,只见她慢慢缓过神来,抚上自己的胸口,定神朝着上首的马先生拱手道:“让先生见笑了,在下自小儿落下胸口疼的毛病,偶一发作,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在先生面前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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