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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酒楼


  他身边没有人跟着。

  他刚走进来,就看见了宇文夏。

  这里本就是燕城最大的酒楼,大厅中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但他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宇文夏。

  他们太熟悉了,至少在几年以前还很熟悉。

  现在外面还在飘着大雪,里面温暖的却像是春天,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喝酒的人,而喝酒的人又很少会觉得冷。

  他没有喝酒,但也不觉得冷。

  他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喧闹,不喜欢低俗,远远的瞧见酒楼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来这。

  可他却毫不犹豫的进来了,他不喜欢喝酒,可又微笑着叫上了一壶好酒,他更不喜欢低俗,但他却坐在了那两个酒鬼中间。

  他非但没有厌恶,居然还在笑。

  他真正笑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初春融化冰雪的骄阳。

  难道他这几年竟从未没有真正笑过?

  大厅南边的角落是一张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四方桌,有两人正对面而坐。

  一个似已醉倒,她趴在桌上,用羽毛大氅罩着头,正呼呼大睡。另一个持杯凝视,仿佛是在思考,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喝下去。

  一个喝醉的醉鬼,一个还没醉的醉鬼。

  宇文商微笑着走过来,走到桌前,拉开板凳坐下,坐在两个醉鬼旁边,然后微笑凝视着还没醉的醉鬼。

  过了很久,还没醉的醉鬼忽然回过神,这才放下酒杯,扭头看过去。

  于是宇文商就看见了宇文夏。

  正午。

  天上地下一片惨白,看不见太阳。

  幸好长街两旁都悬着灯笼,灯笼照在酒楼门前,照亮了门前的飞雪。

  雪连着天,天连着雪,雪在天上,人仿佛也在天上。

  这两人撑着纸伞,就仿佛从天上来的,走过廊桥,沿着长街,然后走到了灯笼下面。

  第五小楼仰着头,在看这家酒楼的牌匾,牌匾上虽落满了积雪,但上面的字依旧清晰。

  “福来酒楼”

  酒楼旁的巷子里有个马厩,里面停着几辆大车,还有几匹消瘦的骡马。

  这虽是燕城最大的酒楼,但绝不是最好的酒楼,来这里喝酒的大多都只是些出卖劳力的人,拉完活再来这里喝上几杯便是他们生命中最大的乐趣。

  几壶劣酒喝下去,人醉了,天也不冷了,眼中的世界仿佛也变得精彩许多。

  于是第五小楼在问:“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宇文夏故作神秘的笑了笑,道:“地方是有点鬼,但酒绝对是最好的酒?”

  第五小楼道:“哦?”

  宇文夏悠然道:“你当然不懂。”

  第五小楼道:“不懂什么?”

  宇文夏道:“越好的东西,往往都会藏在越不显眼的地方。”

  第五小楼瞥着他,道:“所以这酒楼里就有好酒?”

  宇文夏点点头,道:“当然有好酒,而且是整个燕南郡最好的酒。”

  第五小楼迟疑着,道:“可是......”

  宇文夏道:“可是什么?”

  第五小楼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笑道:“我要的是最贵的,可不是最好的。”

  宇文夏也笑了,大笑道:“最好的当然就是最贵的,这点你放心。”

  他大笑着,忽然拉住第五小楼的胳膊,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宇文夏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手心是温暖的,他抓的并不用力,却让第五小楼紧紧的跟在身后。

  他大步走进门,却又缓缓走向角落里的空桌,第五小楼被他拉着只能跟在后面。

  这一段路,着实走了很久。

  他的心跳忽然变快,呼吸也似是有些急促。

  宇文夏仿佛有些心虚,眼神在不停闪躲,似乎是想回头但又不敢回头,连抓着她的手也变得僵硬起来。

  他想试探她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娇羞着脸红?还是会愤怒的给他一巴掌?

  宇文夏见过和睡过的女人并不少,漂亮的也不在少数,但能让他心乱的天底下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他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已忍不住想看看第五小楼是什么表情。

  他一回过头,立刻就看见第五小楼的脸。

  是一张很漂亮,但却毫无表情的脸。

  第五小楼直勾勾的着他,就好像一直都在这么盯着他的后脑勺。

  她眼睛眨了眨,笑道:“看我干嘛?我可没带银子出来。”

  这又算什么反应?

  她在意的居然是酒钱而不是被宇文夏拉了这么长时间的手,这难道是正常女子的反应吗?

  但无论她是什么反应,或娇羞,或愤怒,都能让宇文夏顺利的朝着下一步发展下去。

  可她偏偏就是没有反应,没有反应正好就是最差的反应。

  宇文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忽然松开她的手,道:“你找个地方坐下吧,我去买酒。”

  这句话还未完,宇文夏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向拿酒的地方。

  宇文夏的心更乱了。

  第五小楼凝视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搞什么鬼,不是说请我吗,见我没带钱怎么就这幅表情。”

  她又在角落找了张四方桌子坐下,嘴里还在念叨着:“太小气了吧。”

  有时候,情商低似乎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浪费一个白吃白喝的机会。

  大厅里已坐了不少的人,很多人就在板凳上,翘着腿,喝着酒,吃着花生米。

  宇文夏还没来,她身上也没带钱,所以在盯着隔壁桌的花生米,干咽口水。

  隔壁桌正在漫天瞎聊,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第五小楼灼热的目光。

  本来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突听见有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越北郡以前那个皇帝死了。”

  第五小楼不禁动容,又将板凳挪近些,侧着耳朵仔细听着。

  “哦?你是说哪个越明帝?”

  “对对对,就是他。”

  “哼,我大周攻占越国,杀了他不是迟早的事吗?”

  “不是,我大周精兵还没进越城,他就死了,就死在自己的皇宫里。”

  “那他是怎么死的?”

  那人放低了声音,低声道:“听说是被鬼咬死的。”

  “这么可能,鬼怎么可能咬死人。”

  “你若是见到他的尸体,你也会这么想的。”

  “莫非你见过?”

  那人神情忽又有些的得意,笑道:“我那大表哥你知道吧。”

  “你说的是在军营里当差的那个?”

  “对对对,我大表哥当时就负责把越明帝的尸骸带到军营去。”

  “难道是见鬼了?”

  “比鬼还要可怕。”

  这人给他斟满一杯酒,又道:“哦?他看见什么了?”

  那人一饮而尽,又想了想,道:“那越明帝的尸骸,全身的血肉像是被恶鬼吃光了,就只剩下骨头搭在上面。他的眼睛,瞪得就好似有铜铃那么大。还有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捏碎一样,鲜血据说都飞溅出去一丈多远。”

  这人露出骇然之色,道:“这岂非是真的遇见鬼了?”

  那人点点头,倒酒不语。

  雪更大,风也更急。

  大门虽是被掌柜的早早关上,但冷风还是透过角落里的缝隙吹进来。

  酒还没有上桌。

  第五小楼在凝视着自己的剑,又在凝视着自己握剑的手。

  她的剑冰冷,她的手也冰冷,她的剑和手都已沾满了鲜血。

  杀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对她来说,杀人也绝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对寻常人来说,杀人真正难的,是在杀人前需要抑制住的恐惧,和在杀人后需要摆脱的心里阴影和道德障碍。

  可她杀人后竟没有一丝心灵上的波澜,就好像杀的不是人,而是几根木头。

  她杀人的时候从未感觉到过恶心和厌恶,甚至带有一丝兴奋。

  这又岂非是某种人格上的缺失?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时候,突听见“乒乓”一声,几个酒壶已落在桌上,接着,就看见宇文夏微笑着坐在她面前。

  他笑道:“别看了,看多久也不会找出鬼来的。”

  第五小楼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淡淡道:“我在想我已杀了几个人。”

  宇文夏道:“不多。”

  第五小楼道:“但也不少。”

  她的手忽然被宇文夏抓住,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宽大而温暖。

  她的手冰冷。

  第五小楼不禁抬起头,凝视住宇文夏的眼睛。

  宇文夏微笑着道:“别想这么多,你杀的都是些该死的人。”

  第五小楼又垂下头,叹了口气,任由自己的手被抓在宇文夏手心里,似乎并不反抗。

  宇文夏眼睛亮起了光,接着又道:“你若是不杀了他们,说不定他们会去杀更多的,只会有更多的人遭他们的毒手。”

  第五小楼淡淡道:“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只不过是有些心烦罢了。”

  这种说教的事宇文夏干过不少,神捕府许多第一次杀人的新手都会被他这么安慰,他说起来倒也是得心应手。

  但第五小楼不是新手,看起来倒像个非常熟练的老手。

  她杀人似乎与练剑一样有天赋。

  但练剑又岂非是为了杀人?

  练剑的天赋又岂非就是杀人的天赋?

  过了很久,第五小楼手也变得温暖,她忽然将手抽出来抱住了一个酒壶,宇文夏也跟着拿起酒壶。

  她喝酒,他也喝酒,她不说话,他绝不说话。

  酒是好酒。

  也是醉人的酒。

  愿意喝醉的人总是醉的很快,一壶酒空了,第五小楼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宇文夏将身上的羽毛大氅褪下,又轻轻盖在第五小楼身上。

  宇文夏微笑看着她,似是对自己做的事非常满意,过了很久,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接着就变成了一声长叹。

  或许她现在只想好好醉上一场。

  但宇文夏现在还不想醉,他也不能醉,所以他持住酒杯,仿佛正在沉思,也仿佛是在睁着眼睛睡觉。

  一个人走过来,忽然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带着笑的人。

  一个没有杀气的人。

  宇文夏不禁放下酒杯,扭头看过去。

  于是宇文夏就看见了宇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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