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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报恩


  

  工坊爆炸案已经过去两月有余。赤眉营的军士们却仍旧心有余悸。十几座原料仓寂静无声地矗立于营地深处。仿佛上仙藏在人间的巨大杀器。

  这里禁绝烟火。无论是把守的军士。还是工作的匠师。一入夜便只能忍受着黑暗无光的生活。纵使如此。孩儿们却也沒有太多的抱怨。相对于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滔天铺地的烈焰火海。忍受黑暗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枢在营区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因为他已经是新工坊的总监作。

  是他一手将原料仓改造成了新工坊。那上百门的粗短铜炮。以及不可计数的火药桶和石制或铁制炮弹。是方七佛的家底。也是金枢一手拉扯大的“孩儿”。

  小房间可谓家徒四壁。除了一张胡床。再沒有太多的摆设。他便躺在床上。就着一碗稀粥。撕咬着一块生硬的干饼。

  他已经过了最精壮的年纪。肌肉开始慢慢萎缩。胸膛也不再有力。呼吸不再像以前那般顺畅。常年接触火药。烟尘早已将他的肺侵蚀得一塌糊涂。一到晚上他便咳嗽不止。

  他的牙齿已经老化松动。无法长时间咀嚼那些生硬的干饼。吃了一个之后。将稀粥喝完。他便将剩下的干饼都收了起來。那个包囊里。已经叠了几十个这样的干饼。

  时候还早。但他一点都不想出门。可今夜不同。他躺在胡床上。侧耳倾听着。直到外面沒有一丝声响。他才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又带上那几十个干饼。悄悄走出了门。

  小房间的门散发着一股恶臭。上面全是干涸掉的污物。多是一些牛马和人的粪便。起初金枢还会清洗一番。后來就再也沒有理会过。

  当爆炸案告一段落之后。方七佛便找到了他们。让他们将原料仓改造成新工坊。大家已经熟门熟路。也沒有拒绝的理由。

  可很快便有消息传來。说大军师要杀苏牧。结果却让苏牧逃了。还劫走了他们的大郡主雅绾儿。眼下正全城搜捕呢。

  被苏牧以命相救的那三十几名匠师。如今已成为了新工坊的骨干。手底下各自带着一批学徒。可听说苏牧的事之后。他们找到了金枢这位总监作。提议集体罢工以报苏牧的救命之恩。

  金枢却知道。这只能是送死。这些匠师曾经饱受酷刑的折磨。他们最懂得生命的可贵。可他们却愿意为了报恩。付出自己仅剩下的东西。

  然而金枢却不同意。因为他跟这些匠师不一样。他曾经收到过苏牧的嘱托。他曾经听着苏牧预判事态的发展。事实上。事情的发展也与苏牧预测的一模一样。

  为了完成苏牧交给他的任务。他拒绝了弟兄们的提议。也遭受到了弟兄们的误解和谴责。门板上那些每天更新的污物。便是弟兄们对他的不齿和唾弃。

  人老了。许多事也看得开了。脸面也越來越不重要了。但金枢却无法接受这种误解。更不能将这种误解带入棺材里。

  苏牧虽然预判到了事态的发展趋势。却也沒办法定下确切的日子。金枢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來行事。

  这位老人抬头看看天。又将数日來发生的事情整合分析了一番。终于决定。今夜便动手。

  弟兄还是弟兄。但这帮老弟兄。显然已经不再将金枢当成弟兄了。

  集体罢工之后。方七佛并沒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关了起來。关在了这间废弃的大营房里。三十几个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汉子。就这么挤在一处。像一群饿昏了的羊。沒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金枢鼻子一酸。拉开牢门便走了进去。这里沒有军士把守。连门都不需要锁。因为他们已经沒有逃走的力气。每天攒下的力气。只足够往金枢的门上扔一坨屎。

  虽然夜色昏暗。能见度并不高。但匠师们还是嗅闻到了叛徒的气味。一个个从地上爬起來。肃杀地立着。仿佛刚刚从地底爬出來的一群食尸鬼。

  金枢心头一痛。不由自问:“这还是我的兄弟么。这才是我的兄弟们啊。我一直都未曾离开过的”

  他将背囊里的干饼和水囊都放下。而后轻声说道:“吃些东西吧。”

  仿佛他背叛弟兄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仿佛他们还是之前的好兄弟。他还是那个受弟兄们尊敬爱戴的大哥。

  “我们不吃叛徒狗贼的东西。”

  “呸。”

  “滚出去。”

  他们还记得当初苏牧为了救他们。如何跟方杰这样的大豪强拼命。他们的大半生里。也遇到过很多好人好事。但能够将他们当成人來看待的。只有苏牧这么一个。

  面对着弟兄们劈头盖脸的谩骂和嘲讽。金枢心如刀绞。但今夜。这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都给我听好。”金枢沉声一喝。弟兄们顿时肃静了下來。他们还是沒能摆脱以前的习惯。唯金枢之命是从的习惯。

  “都给我吃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需要力气。”

  “等死之人。要力气何用。”

  “难道你们不想为恩公做些事情么。”金枢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一下便击中了匠师们的软处。他们感受着金枢话里的毋庸置疑。便一个个走上來。一人拿了一个饼。

  昏暗的废弃营房里。响起了一片咀嚼声。也有人被噎着。咕噜噜喝水。或者打嗝。或者咳嗽。

  一个干饼并不算太大。对于饿极了的人而言。三下五下就能吃完。但金枢却感觉过了一年那么久。

  等咀嚼声和喝水声都停止下來。金枢才沉声道:“都跟上。”

  沒有人敢质疑他。从他最后那一句问话。大家就下定了决心。他们的命不值钱。但能够为恩公做些事。也就不枉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

  在工坊之时。苏牧的脾气是极好的。待人温和。与大家同吃同住。笑着与大家聊家常。从不吝分享各种心得。是个沒有任何架子的大宗师。

  而后又为了救他们的贱命。虽然他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却又不惜与方杰大打出手。

  如果仅仅是这些。匠师们自然不会为了报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他们是人人看不起却又人人都需要的匠人。他们默默为这个皇朝提供着各种生活用具。却从來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然而在这个文风最为鼎盛的年代。士大夫的风气深入人心。连他们都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苏牧之所以打动他们。不是因为他的拼死相救。而是因为他表现出來的尊重。

  许多人早已忘记了尊严的味道。但当你再一次品尝到。这一辈子便再也忘不掉。

  他们沒有任何迟疑。无声地跟在金枢的身后。像一群活在人间的鬼。

  直到他们來到了新工坊。直到金枢小心翼翼点起一个无烟灯笼。将这十几个暗中隐藏着的起爆点指给他们看。他们才知道。原來自家老哥哥从來都不是叛徒。

  他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彻底炸掉这里。这就是他的报恩。他们的报恩。

  “大哥。”

  匠师们早已热泪盈眶。内心的愧疚将一张老脸烧得通红。相对于金枢的付出。他们受的那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金枢偷偷筹谋着这一切。还要受他们的误解和漫骂。心里的煎熬是何等的痛苦。

  这份愧疚化成了愤怒的力量。金枢沒再说什么。只是面色凝重的取下包囊來。里面是数十个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

  他们都知道。一旦吹燃火折子。他们就再沒有活路。只能跟整座新工坊一起毁灭。那块生硬的干饼就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甚至于他们死了。或许苏牧都不一定知晓。

  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拿起了火折子。

  有些人或许活得很卑微。活得很低贱。在别人看來。他们的人生就是一坨屎。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自己的尊严。有着自己对人生的姿态。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看着一个个视死如归的弟兄们。金枢也是老泪纵横。只是他比弟兄们更清楚。炸掉这个工坊。不仅仅只是为了报答苏牧的救命之恩。更因为他最清楚。这些火器会带來何等样的灾难。

  一旦方七佛将这些火器投入战场。必定有成千上万的杭州百姓死于非难。甚至于十五万朝廷平叛大军。都要在杭州吃大亏。

  这是方七佛种下的杀孽种子。如果不除去。无论圣公军还是朝廷方面。死伤的人数必定成倍成倍增长。因为他太了解这些火器的杀伤力了。

  他只是个从最低层混上來的草民。靠手艺吃饭的苦哈哈。什么救世大道他也懂。但从來沒想过自己会为了这种虚无空泛的大道理。而自寻死路。

  但今夜。他和弟兄们。确实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想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还是沒能说出口。反倒有个弟兄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宗师现在怎样了。逃出去了沒有”

  “如果他逃出去了。应该在北面吧”有人如是答道。

  问话的那位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朝北面跪下。拜了一拜。站起來身。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效仿。给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在北方的苏牧磕了个头。而后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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