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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梳裹(七)


  嬷嬷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惊疑与愤怒。

  “是何人修的这尊佛像?”嬷嬷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挨完郡主一巴掌后那张谄媚的脸已经消失不见了。

  邢灼受不住嬷嬷逼迫的注视,率先低下了头。

  三粲的呼吸紊乱,他撩一撩长长的黑发,向王何烟靠近了两步,又忍着恶心,将胳膊紧紧贴住王何烟的袖口。

  同样呼吸紊乱的还有恒角,她小步蹭到王何烟身旁,用余光瞟着王何烟的一口髯须。

  三粲心中清楚,修凿石像的正是王何烟,但恒角心中茫茫,不知王何烟是否参与了石像的修造。

  郡主满头是汗,嘴唇灰白,大梳裹歪斜地倒在她的耳旁,假发冠软塌塌地贴着她的头皮。芙安站在身旁,注视着郡主如今一点也称不上妍丽的脸蛋。

  现在她可不像一位郡主。

  花蝶们聚在石窟之中,熙熙攘攘地争吵着:

  “册封礼怎么办?”

  “谁来帮郡主包扎?”

  “马车为何不上来?”

  嬷嬷仍然重复着怒吼声:“何人修的这尊塑像?”

  石窟中乱作一团。

  围住众人的数尊佛龛也黯淡下来,为那尊掉了脑袋的塑像默哀。

  三粲的手像一束白烟一般袅袅升起,正想伸出手按向王何烟的后颈处。一只有力的大手却自后方拧住了三粲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到地上。

  石窟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三粲皎月般的脸上。

  嬷嬷松开扶着郡主的手,快步走到邢灼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三粲的头发。

  上流的头发。嬷嬷想到。

  “这雕像,是你修的?”虽然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但嬷嬷还是用异常严肃的口吻问道。

  邢灼张了张嘴,露出一口恶犬般的利齿:“没——”

  “不是!”恒角扑了上来,用瘦削的胳膊抓住邢灼的一头卷发,一边用狠决的目光看着嬷嬷,意识到嬷嬷并不认识自己,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芙安。

  “嬷嬷,听她怎么说。”芙安仍然用僵硬的指头扶着郡主的肩膀,努力体会着若是郡主在此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

  “那你便说一说。”嬷嬷高傲得判若两人。

  恒角的思绪从佛龛中佛像微微张开的口中穿梭,她渴望听一听这些被供奉被敬畏的精雕细琢的小人儿们有什么意见。

  “他修造的。”恒角的耳边寂静无声,她用手指顶在邢灼的脑后,一字一顿地说,她的眼睛越过邢灼的肩膀,与三粲的凤眼四目相对。

  邢灼一个摆身,恒角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轰鸣,鼻腔充血,牙齿“吱吱”打颤。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邢灼便反身扑到恒角的头顶,捏起拳头重重地落下,恒角惨白的额角上静静落下一滴汗珠。

  但疼痛并没有降临到恒角棱角扁平线条生硬的脸上,王何烟捉住了邢灼的手。

  “是他修的。”王何烟用极轻的声音说。

  邢灼抬头,狰狞的面孔上一双震惊的眼睛。

  恒角倒在地上。趁着这一阵难得的安静,她看了一眼王何烟。

  他仍是那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表情,察觉到恒角的眼神以后,王何烟也回了恒角一个眼神。虽然不是从拳下救人后的英雄眼色,但还是让恒角安心地扯了扯唇角。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王何烟身后,用漠然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邢灼。

  另一边,被嬷嬷轻扯头发的三粲伏倒在地,干净的额角上也落下一滴汗珠。他看着王何烟的脸上亮起令人难以形容的苦涩,原本平静的心警觉起来。

  他又痛心地看了一眼靠在王何烟身后的恒角。

  “是他修的。”芙安重复着这句话,门外的脚步声也逐渐响亮。

  是卫兵来了。

  带头的将领一步跨进来,却丝毫没有理解石窟中的状况,他只听到佛龛四周无数张嘴巴对着邢灼说:

  “是他修的。”

  将领又看向石雕,耳边是大佛菩萨力士弟子不停的附和声:

  “是他修的。”

  一名手下的卫兵胸有成竹地上前,对着将领说:

  “大人,是他修的。”

  将领终于看清了脚下一滩血泊的齐安郡主,于是他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卫兵说到:

  “是他修的,带走。”

  邢灼被堵上了嘴巴,庞大却瘫软的身体被当成麻袋一样拖了出去。

  嬷嬷松开三粲的头发,一转身又扑到郡主的膝盖上。将领走上前来,恭敬地问道:“嬷嬷,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嬷嬷没了方才的威风,只是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老婆子怎么知道呢,应该去问芙安姑娘,但想当年,我是掌事宫女...”

  将领抛下了她,抬头又问痴痴的芙安:“姑娘,册封一事该怎么办?”

  芙安专心地看着郡主头上歪斜的大梳裹,半晌回答道:“大人以为呢?”

  “册封一事不能停。”将领扬起脑袋,像是对着石窟中所有塑像宣布一般高声说道。

  花蝶们来了兴趣,叽叽喳喳的声音更大了。

  “可郡主如今这副模样,纵使清醒过来,又怎么能参加册封礼呢?”芙安诱导着每一句话的去势。她的唾液分泌得愈发频繁。

  紧张时的老毛病了。

  “那便只能——”

  “只能找人暂为代替,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将领不解地看着将自己的话匆忙打断的芙安,突然发现她的面容愈发的娇艳,俨然像一朵娇花。

  送走将领以后,芙安回头望着花蝶一般的侍女们,谦虚地笑了笑,问道:“谁来代替郡主行册封礼?”

  花蝶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

  “谁来代替郡主?”芙安又问了一遍,她甩开扶着郡主肩膀的手,走到人群中间。

  嬷嬷伏在郡主的膝前,满是皱纹的眼皮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睛。

  “谁来代——”

  “要不然,就让芙安姑娘来吧。”花蝶群里,不知是哪位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

  “芙安姑娘来吧!”

  “芙安姑娘来代替郡主。”

  石窟中的芙安如闻仙乐,她举目望去,四壁佛龛散发出金色光芒,神圣不可轻视,花蝶环绕着自己扑闪华丽的翅膀,正如她们环绕着郡主一般。

  大梳裹,对,还有大梳裹,她需要一头乌黑美丽的长发,好好承受大梳裹的沉重……

  仙乐消逝,金光散尽,花蝶们傻站在原地,无一人起舞。芙安猛地转头,充溢着欣喜和渴望的眼珠让她的眼眶微微颤抖,卒难盛装。她巡视了一圈,表情愈发地张扬可怖——

  她并没有看见三粲或是恒角中的任一人。

  —————————————————

  “走。”

  三粲抓了恒角的手,穿梭在北石窟寺的回廊中。两人耳边均是北风的呼啸声。

  “走去哪里?为何要走?”恒角的嘴唇已经干裂,渗出一溜的血迹。

  “那人,并不是善人。”三粲边跑边说。

  “你又为何知道?”

  “走!”

  “三粲!”恒角大声喊着三粲的名字。

  三粲心一横,将身上的黑衣半解,站住脚,回头朝向恒角。

  恒角的鼻腔仿佛被塞入无数尘沙,难以呼吸。

  美玉上的瑕疵令人痛惜,三粲身上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恒角还在发愣时,三粲赤裸着雪白的上半身,一把将她拖了过来,恒角看见他瘦弱的身体横在自己面前,同时也看见王何烟不知从何处窜出,畏缩地上前,用石匠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了过来——

  “您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自然也可以遵从您自己的选择……”

  王何烟小心而又客气地说着恒角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另一只手伸到了恒角的鼻尖处——

  三粲用尽全力将王何烟的身体撞开,然后扯着恒角的手臂,开始了回廊上的狂奔。

  “走,一块走。”三粲的肌肤摩擦着恒角的肌肤,却没有反胃的感觉。暴雨之夜与家里人的追逐似乎再一次在三粲脚下上演,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亡命流窜。

  恒角加紧了脚步,逐渐跑到了三粲的身边。两头茂密的长发以不同的姿态在风中飞扬。

  北石窟寺的回廊真长。

  “咚咚咚咚!”

  恒角的心因恐惧而暂停了狂跳,人越急,脚越慢,她扭过脖子。

  王何烟就在脸前。

  “您不能再跑了,正如我说的,我的妻与子离开了我,您不能再跑了,但您要是不乐意,也可以再考虑,但您不能再跑了……”

  王何烟与恒角离得很近,他的话仿佛是在恒角耳边的私语,恒角的脚步越来越慢,三粲拼命拽着她,向着回廊尽头狂奔。

  王何烟带着歉意一笑,伸出手朝恒角的领口抡出胳膊:

  “您看,我的灰袍子……”

  “捉住他们!”列队而来的卫兵手指回廊前方的三人,大喊着快步追了上来。

  王何烟的动作滞了一下,三粲看准时机,用力扯着恒角的手,带她甩开了王何烟。

  “把他的灰袍子,还给他。”三粲已上气不接下气,咬牙说道。他俊美的脸微微发青,两腮的肉不停地抽搐。

  恒角不再回头看王何烟,而是盯着三粲雪白的后背上深深的血痕。

  她一只手解开了肥大的灰袍子,向后一甩。灰袍子乘着狂乱的北风,扑在了王何烟的脑袋上,王何烟刹不住步子,向后栽倒,撞上了追赶的卫兵。

  “是他修的!”

  愤怒的话语随着大风呼啸在陇东大地。

  卫兵们眼看两个赤裸的身影越过北石窟寺背靠的山坡,没了踪影。

  此时的北石窟寺中,郡主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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