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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范云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只干了七天。

  第二天一切顺利。

  第三天上班,他的车胎被扎了。

  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烂泥巴路上。

  而此时,邮袋中还有两个村子的邮件没有送出去。

  范云推着自作主张坚持罢工的自行车,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路上,第一天上班时那种鹤舞白沙、我心飞翔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

  他本来踩自行车踩了一身汗,现在不得不停下来检查车辆,故障显而易见,可是,一下子却无处解决。

  荒郊僻野,鬼老二才会在这种地方开修车铺。

  范云沮丧的蹲在车边。

  一个过路的也没有,没有谁能帮他。

  孤立无助。

  天上飘着雨夹雪,一颗颗盐粒子雪打在范云冰冷的脸上,又瞬间跌落地面,转眼化成了冰水,滋润进了他脚下的土地。

  他的背一片冰凉。

  静止下来的身体,即使再年轻,也无法与天地抗衡。

  从贴身衣物传来的凉气,满是嘲讽与揶揄。

  范云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在嘴边呵了呵。

  他把那条瘪了的轮胎凝视出了天长地久的感觉。

  也没用。

  可。

  信还要照送。

  路还要接着走。

  一切还要继续,这个短暂的停留,已经耽误了他太多宝贵的时间。

  范云硬是推着瘪了胎的自行车送完了信。

  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

  今天本来想收个早工。

  不料却赶了个晚集。

  范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妈望着一脸不开心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怎么这么晚,都夜了。”

  “轮胎扎了。”范云闷声闷气道。

  匆匆忙忙扒拉了几口饭,范云推着车去找村里修车补胎的修理工,他应该叫二姑夫的老白去补轮胎。

  谢天谢地。

  老白才刚刚倒上酒。

  老白的儿子,松松正趴在桌上扒饭:“大哥。”

  “哎!”范云冲松松笑笑。

  如果等老白喝干碗里的酒,那范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范云的技术,给老白当徒弟,也不够格呀。

  范云赶紧喊老白:“二姑夫,我的车胎扎了,明天清早还要骑,麻烦你给我补一下。”

  他那个正将一碗炒腌豆角从伙房端入堂屋的本家二姑看到范云,忙问:“云云,吃饭了没?”

  “吃了,二姑。”

  他二姑夫端起酒碗咂了一小口酒,指着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道:“云云,你不是会修车吗?自己来。”

  “我没补过车胎,二姑夫。”

  范云的二堂姑把豆角碗搁在自家男人面前:“去,去给云云补一下,再喝。他现在给邮局送信,都是公家的事情,耽误不得。”

  “没得问题!”老白出手,一切都有。

  粉笔打记号。

  内胎,扒下。

  摁进水盆。

  “咕噜咕噜”,一串气泡。

  找到了。

  罪魁祸首——是一枚断了半截,锈迹斑斑的钉子,插在离气嘴不远的外胎正中间。

  老白将那枚钉子拔出来,在钉眼的地方,打了个内补丁。

  内胎也已粘好。

  他还用小皮锤,在内胎补丁上捶了几下。

  “通!通通。”

  “扑哧,扑哧”,范云一口气将老白刚刚补好的轮胎打足气,然后又用手捏了捏。

  硬梆梆的。

  好了。

  范云告辞了挽留他吃晚饭的堂姑与老白姑夫。

  回家。

  吃饭。

  弄了点热水,擦了擦身体。

  范云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从部队带回的那床军绿色棉被里,翻来覆去想心事。

  他一会想起那些刚刚各奔前程的战友,一会想想眼前的事。

  想来想去,他也没琢磨出自己的车胎是在哪扎的。

  雪粒子“沙沙”的打在窗户上,不知不觉,范云睡着了。

  一夜过去。

  范云早早起来,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衣服,那床军被,他也没像往常一样,仍像在军营时那样将它叠得整整齐齐。

  昨夜翻来覆去的思考,他终于明白,并接受了一个现实。

  他已经复员了。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正如指导员在老兵退伍大会上进的那样:“……同志们,到了地方,你们一定要继承和发扬部队的优良传统,退伍不退色,以钢铁般的意志,展现退伍老兵的风采!

  同志们,社会是个大舞台,有广阔的天地任你们驰骋,要知道,世界与未来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归结底,世界与未来,都是你们的……”

  掌声如雷。

  范云连着送了七天信。

  他觉得自己每天都有新发现,每天都能总结点东西出来。

  就在第八天,他早早地到了邮局,准备跟同事们做一个简单的交流,说说心得时,他的为期七天的工作,结束了。

  妩媚的邮政所长夫人温言细语道:“……范云,真对不起,因为上级有了新的会议精神,邮递员要由邮电学校的应届毕业生担任,这个变化……我们事先也不知道……”

  范云脸涨得通红。

  他捏着所长夫人结算给他的七十块钱,心里感觉十分不是滋味。

  一种。

  被否定的滋味。

  屈辱的滋味。

  他头也不回,快速离开了这个自己发挥了极大的热情,工作了七天的地方。

  所长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小范,别怪我,怪只怪你没有一个能跟上级领导打招呼,安排自己儿子的爹!

  ……其实,我还是蛮喜欢你的。”

  于是。

  范云失业了。

  他止住了父亲去找大队书记与邮政所长理论的想法:“算了,别去找他们了,本来我也不想干了。”

  失业的范云有事没事,就往县城跑。

  村子里实在呆不住了,老是有人问他:“范云,今天没去邮政所上班?”

  “范云,听说你不在邮政所干了?”

  “范云……”

  烦死了。

  烦死了。

  范云就躲开这些人,眼不见为静,他的战友李希刚家就在县城,他就常常往李希刚家跑。

  没事就在县城到处逛。

  逛得他快成了自己最不齿的那种街头混混了。

  …………………………

  说了一会范云了,那么。

  说回唐若吧!

  与华华逛完了街的唐若,载着章华华,径直回到自家楼下。

  黑麻麻的,不是和华华一起,她一般也不回来。

  她把粉嘟嘟的摩托车交还华华手中:“走了,回去了。”

  “嗯,拜拜。”华华家就在隔壁,她一加摩托车油门,去了自己家。

  三楼平台。

  例行公事,唐若第一件事,是先去看她放在平台最靠里,角落处的那一盆玫瑰花。

  印着富贵吉祥字样与粉红牡丹花的细瓷花盆里,一株被剪短的玫瑰,主干分成的两杈上,已经各抽出了一条嫩绿的新枝。

  其中一枝的花骨朵,已经迎风绽开。

  跟她一样,在这个繁华的世界,悄无声息的,怒放了。

  看到她来了,两条花枝同时微微颤动了一下,表示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真棒!”

  唐若看完花,回身瞅瞅自家窗子。

  灯光明亮,人影绰绰,都还没有睡觉。

  她推门进屋。

  屋里。

  老妈林清秀正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跟唐若的老爸掰扯着什么。

  她看见女儿进屋,抬眼看了看唐若手中提着的购物袋。

  脸一沉。

  气氛不对。

  唐若朝老妈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她乖乖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关门。

  方便偷听。

  唐若妈没有开口责备这么晚才回来的女儿。

  顾不上。

  而是又跟自己的男人继续掰扯刚才的话题:“喂,老唐,林业局盖新的职工家属楼,你也应该去问一问情况,了解一下啊!”

  唐若的老爸,唐开余,老唐同志弯腰驼背坐在唐若妈对面的小板凳上,灯光下,明显比自己的老婆矮一头。

  “我问过了,据说这次盖的那一栋新楼,是优先安排林业局的在职员工的,如果有剩余的,再考虑安排已退休人员,另外,已经办理辞退、因病买断等职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唉!”

  唐若爸叹了一口气。

  “什么?办理因病买断怎么了?办理因病买断难道就不是在林业局工作过,为林业局贡献过的人了?”唐若妈忿忿不平道。

  唐若妈当然生气。

  嫁给老唐二十几年了,一直跟着他住在西环路这个连乡下老房子也不如的所谓“楼房”里,她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当年刚嫁过来的时候,图老唐是个在职工人,人又老实本份,住的又是城里的楼房,林清秀对这一切倒是都很满意。

  应该说,相当满意。

  一个乡下的穷丫头,一跃成为了城里人,还有什么可挑挑拣拣的呢?

  刚嫁给老唐时,她每天都把林业局分给老唐的这套二室一厅的婚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当然,也是她的婚房。

  窗台天天擦。

  桌子,花瓶,天天擦。

  地板一天一拖。

  每天,她都是早早的起床,系着让人心疼的碎花小围裙,手脚麻利的做着吃食。

  老唐则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先是伸个大大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才慢吞吞地从房间里出来。

  他常常站在这个三家共用,长长的平台上洗脸、漱口。

  特别是新婚那段日子,他总是在平台的下水槽里,刷得满嘴都是白白的牙膏沬子,然后喝上一大口凉水,漱了又漱,再一下子吐出去。

  隔壁的马婶就笑道:“哟,唐开余,我发现你自从娶了媳妇儿,这是一天比一天起得晚了。”

  “得了马婶,你别操心我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杉杉吧。”

  马婶凑近一点,低声问唐开余:“喂,你媳妇怀上了没有?怎么看那个架势,还没怀上娃?”

  唐开余回头看看正忙着给自己做早饭的老婆,骄傲地道:“我都不急,你老人家急什么?”

  不急。

  不急不急,唐若的姐姐唐敏却在一个快要急死人的,风雨交加的夜晚出生了。

  当唐开余冒着风雨从林场赶回县城,到了妇幼保健院的时候,唐敏已经吃饱了奶,躺在她妈妈的身边,甜甜的睡着了。

  唐开余冲到老婆的床边,紧紧握着床单,激动无比:“老婆,谁送你到医院来的?”

  “谁送她来的,我!”

  提着一只保温瓶,匆匆而来的马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谢谢!谢谢!”唐开余紧紧握着马婶的另一只手,握出了阶级兄弟般的感觉。

  “还有我!”

  紧随其后的杉杉道:“我开拖拉机送嫂子来的。”

  唐开余把杉杉的手,握出了亲兄弟的感觉。

  然后。

  然后就是老二唐若,老三唐欣相继出世。

  幸好老三是个男娃,中止了林清秀生娃的履历。

  可是。

  五口之家,每天打开门就有五张嘴巴要糊,靠唐开余一个人的工资?

  难。

  林清秀就拉着唐若,背着唐欣,到处找零活做,火柴盒也糊过,纸绢花也粘过,针线也做过。

  年轻。

  能吃苦。

  凭借着对丈夫与儿女,以及对这个家的满腔热爱,日子,也一天天熬下来、过下来了……

  “唉!都怪我的身体不争气。”唐开余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说那些干什么,你明天再去林业局问一问,对了,找一找老肖,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现在当了副局长了,你去找找他。”

  “行行行,我明天再去看看,找找一找他,了解一下……”

  “不是了解,是去争取,去争取,懂吗?”林清秀有些急。

  她有点痛恨丈夫的榆木脑袋,以及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格。

  “懂!懂!”

  “唐若,唐若?”林清秀转而喊自己的女儿。

  “哎!”

  唐若从房间走出来,站在了电视机前,伸手打开了电源。

  “今天下午干嘛去了?饭也没吃,这么晚才回来。”

  “那个……华华从南宁回来了,下午我跟她去五奶奶那吃的饭,然后晚上又到街上逛了逛……不信,你明天问华华。”

  林清秀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知道她没有撒谎,点了点头。

  唐若从小不撒谎。

  她不再理唐若,而是转身又找老唐:“哎!老唐,明天你找老肖,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

  唐开余刚端起自己那只泡好了茶叶的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还没来得及喝。

  “不买!

  买什么东西,便宜的别人看不上,贵的咱又买不起,明天我找到他,问问情况再说……”

  “行,千万记得要争取。如果他们口头松动活泛,一定要争取。对了,你那些奖状,奖章什么的也带上。”

  “带那些干什么,再说了,老肖都知道。”

  “嗯!那倒也是,莫弄得跟邀功请赏似的。”说到邀功请赏四个字,唐若妈忍不住笑了。

  “知道,知道。”老唐喝了一口浓茶,一皱眉,也不知道那茶,喝在他嘴里是不是跟这日子一样,

  甜?

  还是苦?

  唐若不太关心家里的这些事,她也没那个本事。

  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情深深雨濛濛》,赵薇扮演的依萍是唐若的最爱,敢爱敢恨,聪明善良。

  她不喜欢如萍,总感觉如萍的表现很扎眼很浮华,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那就是——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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