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三日为限（七）
“他们没有不服军令！”
“常信不懂带兵！让我们白白送死，我们不愿意，大将军就肆意杀人！”
“没错！我们如今上战场被吴军杀死，不上战场被自己人杀死。谁还有心情打仗？”
……
“都住口！”常信怒喝一声，军营之中渐渐安静下来。
勾践对众人道，“如今吴军已在山下，众将士之间无论有何心结，也当以抗敌为先。”
苌楚在人群中喊道，“大王！小人有话要说！”
所有人循声看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两边，苌楚从人群中走上前去，跪在勾践面前，行礼道，“大王！方才兄弟们所言句句属实。吴军如今已至山下，也是因大将军调兵不力。”
“混账！”常信上前提刀就要向苌楚砍来，一直在旁未曾出声的范蠡抬手阻拦道，“常将军，看来如今军中积怨已深，你若还想以杀戮堵住悠悠众口，恐怕越堵越甚了。”
苌楚没敢抬头，但他明白范蠡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常信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勾践听的。于是接着道，“马嗥本为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若是派重兵把守，定能将吴军阻于马嗥之外。但大将军只派二百余人驻守马嗥，抵挡吴军三万大军，非但是将我们二百人的性命置之不顾，更是将整个越国的安危置之不顾！”
常信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大将军调兵遣将几时轮到你来妄论！”
苌楚继续说，“不仅如此。我们驻守马嗥的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被吴军残忍杀害，有的坠崖摔死，我们的领兵，张能大人，带着我冒死赶回军营，只为向大将军汇报吴军的情况。奈何……我们逃过了吴军的残杀，最终，张大人却死在了大将军的刀下！”
苌楚这番说辞句句属实，但却极具煽动性，所有越兵目睹张能之死，心中都颇为恼怒，倒绝非是他们与张能有何交情，而是他们已然看到，为了石买卖命，最终不会有好下场，不是死在敌军手中，就是死在石买刀下。所以，如今趁着大王出面，无不想在大王面前痛斥石买常信二人的行径，一时间怨气滔天。
“这个……这个……”
苌楚没有抬头，但也听到在人声嘈杂之中勾践左右说了几句“这个”，便也没了下文，显然也是慌了手脚。敌军压境，大王亲至军营领兵，本就冒着万分风险，如今一看军营之中又是如此一番景象，自然心里慌乱。
但石买毕竟是征战半生，见过了大场面之人，并未如常信一般恼羞成怒，而是向勾践行礼道，“大王，军中事务不妨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审慎处理。当务之急，是部署兵力，对抗吴军。”
苌楚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奸险狡诈，若是让他拿了兵权，排兵布阵，他们这些方才反对过他的人，哪里还会有命活到战事结束？两军交战，刀剑无眼，才正是他公报私仇的大好时机。
苌楚道，“大将军草菅人命，只重一己私利，不顾家国大义。若仍由大将军领兵，我等小民恐怕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兄弟若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但若死于大将军与常将军之手，实在死不瞑目！”
苌楚言常人所不敢言，易帅、报仇之心，在越军之中早已存在，只是寻常人只敢想想，却绝不敢开口，更遑论是在大王面前。如今苌楚开了这个口，所有越兵一心都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于是苌楚话音刚落，众人之中便有人高喊“易帅！”而后有人高喊“杀石买！平民怨！”一声高过一声。
勾践面露难色，左右看看，石买依然淡然如常，而常信早已神色慌乱，最终，勾践看向范蠡，问道，“范大夫，如此情势，你以为如何？”
范蠡道，“回大王，军营事务臣未曾管理过，如今民怨之盛，一时也不好评断。”
范蠡此言让勾践脸色更加难看，但范蠡又道，“可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该平息众怒，稳定军心，共同抗敌才是。”
范蠡如此一说，石买冷笑道，“范大夫，想不到老夫铁血半生，到头来竟给了你如此一个公报私仇的良机！”
范蠡不慌不忙，恭敬道，“公报私仇？大将军与我有何私仇？”范蠡明知故问，石买定然不会傻到说他曾在大王面前进言，要大王疏远范蠡。
“你……！”
“够了！”勾践喝道，环顾四周，越兵挥舞着手中兵器，人人脸上都是决然与仇恨，勾践皱眉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牺牲一人以平民怨吧。”
勾践说罢，转头看向常信。不久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常信，听闻这话，登时面如死灰，嗵一声跪倒在勾践面前，连磕几个响头，告饶道，“大王饶命！大王怎可听信匹夫之言而战前斩将啊！”
苌楚心道这常信表面看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也是胆小鼠辈，如今面临生死就慌不择言，当着几万越军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岂非质疑大王昏庸？
果然，勾践狠狠皱眉，转过身子摆了摆手。常信哭喊着爬到石买脚边，抓住石买衣摆，道，“大将军，大将军！末将所做一切都是为大将军着想，都是听从大将军指示，大将军救我！救……”
常信话未说完，石买已从腰间拔出长剑，一剑刺入他后心，常信瞪着可怖的双眼紧盯石买，临到咽气仍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石买亲手杀了常信。
军营中静了片刻。
众人都惊诧于石买居然亲手了结他的亲信，而苌楚却知道正是常信死前的一番言语将他推进了鬼门关。他在大王面前将自己与石买捆绑在一起，才正是不给石买任何机会想法营救他，为免他再多说下去，石买只得亲自动手。
苌楚跪地再拜，道，“大王！您已亲眼所见，大将军嗜杀成性，对最亲之亲信，尚可一言不发就下此毒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大王叫我等小民如何追随他作战，保家卫国？”
“你！”
石买亲手杀了常信，原本心中便已是乱了，再听这蓬头垢面的小子仍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逼他，字字句句都是要将他逼死才作罢。石买毕竟是杀戮半生之人，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两步过来一把抓住苌楚后颈，将他拎了起来。
“是你？”看清苌楚的脸的那一刻，石买低声道。
石买转过头去看范蠡，范蠡也正看着苌楚微微皱眉。一直很有信心的苌楚在对上范蠡的目光的那刻，还是有些发怵，毕竟此番行动他事先并未告诉过范蠡。而石买显然已是认出他来，依计然所说，两年前他混进军营那次，石买便知他是范蠡的人，如此一来，恐怕石买会以为所有一切都是范蠡策划。
苌楚垂下眼，不去看范蠡和石买，但反倒是将心一横，既然石买肯定会当此事与范蠡有关，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他性命了，免得日后再给范蠡惹麻烦。苌楚看向石买腰间长剑，若是真到不得已时，就只能自己动手，了结了他。
不过，石买这番举动令越军之中反对的呼声更大，众人齐声高喊，“放了他！放了他！”
勾践抬手道，“大将军，如今这番情势，万不可再冲动用事了。”
石买盯着苌楚看看，又转头看看范蠡，冷笑一声，将苌楚重重摔在地上，转身对勾践道，“大王，看来今日老臣不将性命交代于此，越军已是无心作战了。”
勾践迟疑道，“大将军……”
石买仰天大笑几声，道，“大王，老臣一生为越国立下许多功劳，就连昔日吴王阖闾，也是在乱军之中被臣一箭射在脚上，后来不治身亡。其余战绩，相信不用臣说，大王您也是知道的。”
勾践点了点头，石买又道，“老臣一心为了大王着想，却不想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命该如此，老臣不怨天尤人。但是大王，请容我说几句话，再上黄泉路也不迟。”
众人都听出来石买言下之意是要自裁以谢罪，骚动也渐渐停了下来，校场上一片安静。
石买道，“大王，老臣有一计，今日一战，无论胜败，可保越国平安。”
阵前斩将，本就是兵家大忌，加之吴越两军兵力悬殊，勾践确实对这一仗全无把握。勾践本就为国中重臣之间的不和而头痛，也更为国运担忧，如此听得石买说要舍身取义，平息军内纷争，本就心中感激，又听他说有法子可做兵败时的打算，更是深信不疑。
勾践道，“大将军一片忠心，孤王很是感动，不知大将军有何妙计？”
石买答道，“献女议和。”
这话一出，苌楚和范蠡心中都是咯噔一下，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石买将死之际提出的，应该不是什么好的法子。
勾践道，“献女？当今各国之间将公主献给他国以求两国交好者不在少数，只是，一来孤王膝下并无适龄的公主，二来，当下吴越两国势成水火，单单送一个女子过去，如何能扭转乾坤？”
石买道，“寻常女子定然无法改变战局，但若这女子相貌姣好，灵动可爱，同时，还身怀绝世武功，剑法天下罕见，如此奇女子，定会深得吴王喜爱。”
勾践叹道，“天下间如何会有此般奇女子？”
石买笑道，“大王有所不知，此女就在范大夫府上，名为越女。老臣曾见过这女子，一切尽如老臣所言，实乃天下间罕有。只是，老臣听闻范大夫要娶越女为妻，不知他舍不舍得忍痛割爱。”
苌楚心中暗骂这石买真是心狠手毒，死到临头居然还要向范蠡报复。他明知范蠡要和这位越女成亲，却在此时提出献女议和，众目睽睽之下，要范蠡如何拒绝？
勾践转头看向范蠡，道，“范大夫，大将军所言可属实？”
范蠡道，“回大王，大将军所说这位越女，正是臣妻。”
范蠡如此说，正是想先给维桢一个名分，保护她。可不想石买却道，“范大夫，据老臣所知，你二人并未成亲。”
石买没给范蠡反驳的机会，接着道，“大王！臣今愿自裁以定军心，但若范大夫连个区区女子也不愿为国牺牲，臣实难安心交出性命。”
越军之中再次响起“杀石买”的呼喊，但此次却让苌楚颇为心焦，因为此时杀石买的呼声越高，越是在逼范蠡做决定。
勾践看向范蠡，道，“范大夫，大将军既然决意为国牺牲，你……”
范蠡双手紧紧握拳，他心知他此刻是断无退路可走。一来在这几万双眼注视之下，即便他拒绝，越军和大王也不会给他这机会。二来大王不说从长计议，而是当着众人问他此事，本就是在考验他的忠诚，也容不得他拒绝。
范蠡心中又怒又痛，但最终仍是不动声色，行礼道，“大王，臣等本该为大王分忧解难，若大王决意如此，臣定将越女送入吴国。如此一来，大将军也可安心为国牺牲。”
“哈哈哈哈！”石买朗声大笑，拍手赞道，“好好好！范大夫也有舍身取义之心，老夫也可安心去了。愿大王化险为夷，早日平定干戈！”说完拔出长剑，在颈间一横、一划，一道鲜血喷出，叱咤沙场的男子便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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